望春歸

“出工啦！出工啦！”清晨，這倏地回響在村莊上空的吆喝，不啻一聲春雷炸響。

太陽尚隱沒在地平線之下，村子東南方上空橫著的幾條暗紅色云帶，透出些許的亮光。聽到有人在我睡著的西廂房外喊，我翻身而起，迫不及待地回應：“起了！”墻外，是通向村中老祠堂的一條胡同。

回家過年，是我早有的打算。我已經許久沒有踏上故鄉這片魂牽夢繞的土地了。想著年前去探望對門一直親熱慈祥的章奶，去會會從穿開襠褲就玩在一起的發小，去父母墳頭添上幾锨土、燒上三炷香，去聆聽大年初一街頭那響不絕耳的鞭炮聲；到村東小學校去看看當年讀書的教室，到曾經抗洪的豬龍河堤上去回想那一幕幕的險情，到勞作過十二三年的田野去體悟當年汗滴禾下土的艱辛……然而，這一切還未來得及實現，疫情便如一陣黑色旋風刮了過來。

我被困在老家中，十四天后，即便想返回南方生活的城市，也得到村委和鎮里去開放行條。回去后，又得自我隔離十四天，前后一個月，何必呢？我曾止不住地一次次想：有著萬眾一心的抗擊，疫情消滅的日子還會遠嗎？也因為，春天業已來臨，萬物正在復蘇！

這不，出工的吆喝聲，正響徹在街頭巷尾。

人們奔走相告！

我走出家門，向著村西南的河灣走去，去尋找春天的存在。

出了村口，我正要抬頭張望，含著幾分水汽的陽光猛地撲入眼簾，瞬間便模糊了我的雙眼，忙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方看清腳下的路面。春果然是來了，麥苗兒紛紛挺直了腰身，似乎能聽到它分叉拔節的聲音；回旋在河灣里的風，雖不免仍然料峭，卻分明能感受到它的溫煦。尤其，順著河堤蜿蜒而去的那行柳樹，細長的枝條掛上了似有還無的綠，隨風搖曳，舞者般的曼妙輕盈。

跨上河堤，我的眼前不禁一亮，四五丈寬闊的豬龍河面，哪里還能看到冰的蹤影？一河的水，清澈得都有些發藍，披著淡淡春色，跳動著星點銀光，舒緩從容地自村西流來，在我腳下拐了個九十度的彎，向著村南更遠的地方流去。

不知誰家的小綿羊在堤坡上悠閑地走著，啃噬滿河堤的枯草。我索性斜躺在堤坡，瞇上眼，接受著春日陽光的撫慰。我很想沉下心來，仔細去體味春的律動，或欣賞一番她柔媚的容顏。豈料，只不過一袋煙工夫，便通身暖意融融，心性萌動，就想用手去扒開身下那層枯草。身下的土地是松軟的，透出一絲潮濕之氣。果然，鵝黃色的草芽就要拱開了地面，探出身子，展示它那特有的茸茸的綠。我凝視著那黃嫩的草尖，想著春其實并未走遠，更不曾消失。她只是在冰和雪的覆蓋下，藏身于我們足底深厚的泥土里，稍做休憩，積攢力量。待到北風遠去東風吹至，便倏然醒來，抖擻了精神，給大地注入無窮的生機和活力！

我終于找到了春。

幾只燕子從天邊飛來，在河面上空翻飛，扇動著的翅膀，撩起河水，劃開漣漪。村子里男男女女一行人，肩背鋤頭，走到河邊。他們把褲腳挽到大腿根，一手將鋤頭、鞋子高舉過頭頂，另一只手，手手相牽，涉水過河，到對岸的河灣去松土。遠望著他們倒映于河水的身影，就想起那個春天，曾經發生的一個故事。

我們村與河對岸的張莊村本以豬龍河為界，但不夠安分的河水卻常常突破了堤岸，忽南忽北地改道游走。當它最終固定成為現在這條河道的時候，離原來的老河道已向北移出了數十丈之遠。

“既然以河道為村界，現在河道北移，這河南空出的地方就該是你們張莊村的了。”另一個鄰村有好事村民，想要挑起事端。

“以老河道為界，這是祖上傳下的規矩，咱們說啥都不能改！”張莊村的老者紛紛出面主持公道。

那幾個鄰村的好事者，既尷尬又無趣，只好怏怏作罷。

我們村和張莊村，原是明代從山西洪洞遷徙而來的兩位親兄弟，各自繁衍數百年，成就了河北河南這兩個數百人的村子。

二月春風似剪刀，但若想用它來剪斷綿延已久的兄弟親情，卻是非得被鈍出個碩大的豁口不可。

太陽像攀了天梯，快速地升高，一絲絲亮麗且有些炫目的光線，毫無拘束地肆意灑落，氣爽風柔，天地間充盈著浩浩清和之氣。

低壓電桿兩丈二，高壓電桿兩丈八

裝上一個小馬達，嘟嘟喔喔把套拉

嘟嘟喔喔把套拉　　　　　　　　　　

……

一曲豫劇《朝陽溝》唱段，從河的西頭傳來，隨聲而至的是只小船。我認得這是鄰村漁夫梁二發。他站在船艉，輕輕撥動一河春水。而兩只黑色魚鷹則蹲在船頭，犀利的目光在河面上專注地掃視著，隨時準備撲入淡藍的水中。

春已無處不在。

小綿羊大概吃飽了肚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河邊，前腿微曲，一口一口，吮吸著清清凈凈的散發甜味兒的河水。它邊飲邊撲嗒著雙眼，顯出安然和享受的神情。我亦站起身來，向著春光籠罩的四野貪婪地張望。恰有一行在南方過完冬的大雁，呱呱呱地鳴叫著，飛回太行山以北更遙遠的地方，去過一個更為舒適的夏天；一匹棗紅色大馬，拉著掛平板大車，沿著河堤到村南土崗子上的磚瓦廠拉磚，那嘚嘚嘚的蹄聲，宛如春的鼓點，響著幾分悅耳的清脆；又有幾只喜鵲在天上打了幾個旋，落在我頭頂的柳樹上，于枝條間蹦來跳去，“喳喳喳”不住地叫，過去村人們形象地說它也在“叫春”……

春天是真切地來到了小河邊，回歸了廣袤的大地。我深深吸了幾口溫潤且含著幾許馨香的空氣，鼻翼不住地翕動，似乎在品咂著其中春的味道，感受春回大地，大地母親孕育和分娩生命那磅礴的力量！

望春歸，我所有的心愿，這也就一一地了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