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下的印痕

天寒冷著，聚罷餐，接著端上的果盤，依然是碼得整齊的紅沙瓤西瓜。沒人說明這道理，原本適宜于盛夏的瓜果，卻偏偏在隆冬時節(jié)去用作飽餐后的消食？

不過，每遇此刻便要引發(fā)我對于張姥姥的一番思念。雖然她并非我的至親外婆，是我家對門懷德爺他娘，但在村里她年歲大、輩分高，還有著菩薩般心腸，頗受尊重，于是母親對著我們兄弟姊妹們說，就叫姥姥吧，那樣顯得親熱。

我尤為深切地懷念張姥姥，皆因她曾為瓜農(nóng)的動人往事，一直珍藏在我的記憶里，并時而觸動在我胸中涌動著的情感。盡管它已過去近四十年。

“今兒黑咱開個會。西瓜已下種了，大伙都說說，誰去地里操弄合適？推薦推薦。”夜黢黢地黑，隊長懷德爺沉著嗓門，悶悶地說。他家門口是塊場地，每逢生產(chǎn)隊開會，眾鄉(xiāng)親在此稀稀落落或蹲或坐或立，影影綽綽的一片。

清明前后，點瓜種豆。隊里去年年底盤點，賬面上竟欠下千多元外債，懷德爺驚出身汗。他思忖多時，來年只有種上十幾畝西瓜，到夏天賣了錢去抵上。眼看瓜苗就要頂開地皮，破土而出，得找人不離地地去打理。他找過幾個，卻無一應承。大伙兒都知道，仲春后地里活計日趨繁重，是掙高工分的季節(jié)。而約定俗成，諸如喂牲口、看守果園這些日日重復的勞作，每天工分基本不變，照管瓜田當然亦不例外。西瓜從下種到上市，前后四月余，雖難免日曬雨淋，其中重復活兒居多，工分每日較其他工種要低五六分，誰都能算出幾個月下來得“虧”去多少分。

眾人竊竊私語。

倒春寒雖抵近了尾聲，北風仍裹著絲絲的寒意，挺久了，不知誰于黑暗里哆哆嗦嗦按捺不住:“ 抓鬮得了，省事。”

“對，對，甭熬人了!”一聲既出，引發(fā)一片嘈雜。但少頃，眾人便又沉寂下來，大伙兒還是指望著能有人接下這活。

“真沒人干？那就我吧。”張姥姥的聲音從她家門洞甕聲甕氣地傳出。夜依舊那么寂靜，黑暗中似乎所有人的目光詫異地循著話聲投向那個門洞。

“娘，你看你？”懷德爺背靠榆樹，倒先驚出聲。

“張嬸行。誰還有啥說法？”又是那哆哆嗦嗦的聲音。一袋煙工夫，見沒人再吱聲，懷德爺說散會。

“娘再不說話，顯得你多沒能耐，娘不能躲在邊上裝糊涂。”回到家，姥姥對還在發(fā)著呆的懷德爺說。

五十歲上張姥姥的老伴得癆病去世，三口之家頓失其主，悲痛之余，懷德爺被選中為生產(chǎn)隊隊長，這給她添上了幾許欣慰。那時，懷德爺既是獨子又獨身。

“十幾畝瓜地，她一人去干，活兒也不輕吶；她娘倆該不是在演雙簧吧？”第二天，我去井臺挑水，幾家鄰居女人在那里嘀咕。

我順路去說給姥姥聽:“嘴長在人家臉上，想咋說隨她們?nèi)ァ！崩牙阉坪踉缏爲T了這樣的閑言碎語，眉端現(xiàn)出抹輕蔑的笑意。

瓜田被麥田圍攏著，瓜苗兒比著麥苗兒長。雨季亦尾隨夏季而至，天上常常會橫過一彎雨后彩虹。張姥姥戴頂草帽，著對襟藍衫，坐四方小凳，于瓜田間緩慢移動，宛若被彩虹牽著在侍弄那一棵棵瓜苗。她背后，一行凳腿兒留下的深淺不一的窩窩印兒，直直地伸向了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