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香爐的悲劇
說起來還是“文革”中的事。
我家堂屋西山墻下擺著張兩斗抽屜桌,桌上立件是用紅木做成的神龕。神龕正中嵌著謝氏祖宗牌位,下面是座有著三只足鼎的銅香爐。母親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拭神龕、桌面和銅香爐。所以,自我記事起那神龕就保持著纖塵無染、桌面幾凈,尤其銅香爐上突兀的部位更是亮錚錚的。
平時,銅香爐極少用到,只是每年從春節前的臘月二十三起,到正月十九祭添倉,幾近一個月的時間中才有那么幾天香爐里被插上香。青煙裊裊,屋宇里飄逸起怡人的馨香氣息。印象深刻的是大年初一早晨,父親和族中長輩,會帶著我們晚輩在神龕前擺上供品,斟上酒,然后整衣焚香,下跪叩拜,祈禱各路神靈和祖宗保佑家人平安、六畜興旺、五谷豐登、免災避邪。這個時刻燭光熒熒,輕煙繚繞,一大家子人屏聲息氣,一派莊嚴肅穆。
春日的一個下午,放學回來,我忽然發現桌上的神龕和銅香爐不見了。看父母滿臉的憂慮,也不敢多嘴問。晚上睡覺時我聽到父母在小聲嘀咕。
“藏到閣樓上去?”母親說。
“紅衛兵就不會爬到樓上去翻騰?”父親反問。
“送他叔家去吧?他家是五好戶,也許紅衛兵不會去鬧騰。”我叔自小過繼給鄰村一戶人家。那家人很是勤勞、本分,人緣兒好。
“紅衛兵挨著村搜,要是被搜到了,豈不連累了他們?”父親總是比母親想事情更細致。
這可咋辦呢?一番嘆息后,屋里沉寂下來。
原來,幾天前父母接到生產大隊通知,要求上交“四舊”物品,公社派來的紅衛兵還要逐戶清查。而在父母心里那神龕和香爐則是圣物,是神祇顯靈的地方,他們極不情愿去妄加冒犯和褻瀆。到了半夜,父母還在為銅香爐的去處發著愁,埋、藏、送、砸均覺不妥。末了,只聽父親說還有種做法可能比較保險,那就是把它送到身兼村干部的族叔家里暫時藏匿起來,先避過風頭后再作打算。
“人家肯嗎?”母親擔心。
“本家兄弟,想著也該給個面子。”父親覺得頗有把握。他相信紅衛兵再怎么著也不會闖到村干部家里去。
第二天,父親以賀喜族叔當了爺爺做借口,把銅香爐放在竹籃里,蓋上菠菜、花布,像平時串門,走進族叔家里。
“老哥這么相信我,躲過這陣風,啥時想拿回,隨愿。”族叔知道銅香爐是難得的物件,雖不免擔當風險,聽完父親的來意,還是答應代為保存。父母暗自高興,以為終是找到了萬全之策。三年之后“文革”風聲不那么緊,人們再也不提除“四舊”的事了,父親想到了銅香爐,便想著去接它回來。
“你還想著它吶,我當時就主動交給紅衛兵了,要不查到我家里,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族叔振振有詞,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難堪、追悔、氣急,老實本分的父親氣得臉色煞白,卻又不好宣泄,一聲不吭回到家里,倒頭悶睡。母親還想再去理論,被父親扯了回來。
“怪我笨,當初把它主動上交,一了百了,說不定還真沒人敢打它的主意。”父親懊惱不已。
其實,父親還有另外一重疑問,那就是我的這位大老粗族叔所說是否為實話,他會不會早已據為己有?時隔不久,族叔突患中風,口眼斜,不能言語。只能在他身上或許還能找到的銅香爐線索,到此完全中斷,成為無法破解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