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陸雋衍的反應，陸老爺子嘿嘿笑出了聲：

“好好好，留給你。

跟你爹一個樣，看見這些家什就不肯放手。

你奶說我們家男人都愛榔頭鑿子。”

把木工箱子拖出來抹干凈收好。

彎腰一看，床底下還有好幾捆用舊報紙扎著的東西。

陸雋衍一一拿到門外，撣去灰塵，拆包。

其中有一包，東西不大，入手死沉死沉的。拆開七層報紙外加一層塑料膜，里頭是一塊挺厚實的圓形木板。

“爺，這啥？”

陸老爺子站在門里，遠遠瞟了一眼，又穿上外套跨出門來仔仔細細端詳那塊黑漆漆的東西。

“嘿，這東西還在呢。拿進來吧。”

陸雋衍用抹布抹了一把，兩只手才把木板端起來，看起來沒多大，分量倒是很沉。

陸老爺子勾起手指輕輕敲擊，聲音好像和敲在別的木頭上有些不一樣，但又聽不出什么名堂。

“去，菜油拿來。”

在紗布上點一滴菜油，陸老爺子開始在木板表面用力擦拭。

擦過的一小塊地方露出清晰漂亮的紅褐色紋理來。

他把紗布遞給陸雋衍，讓他把這塊木板上上下下邊邊角角都擦干凈。

“這叫蜆木，因為它非常硬，所以也叫鐵木。

這塊砧板還是我從柳州坐著火車哼哧哼哧背回來的呢。

本來是給你奶奶的禮物。結果她舍不得用，說等搬了新房子，有了大廚房再拿出來用。

一放十幾年，我都把它給忘了，也沒住上新房子，反而把自己的窩也給賣了。

現(xiàn)在住這么個小破屋還要被房東罵占了他們的便宜。唉！”

說著話，陸雋衍已經(jīng)把砧板擦干凈露出原來的顏色。

表面真的平滑如鏡，木紋堅細，有一種高級感。

[真漂亮，這紋路好像土星的光環(huán)。]

【這……不太接地氣啊。】

[好吧，這是塊特別適合用來切肉的好菜板。]

……

又是里里外外一頓收拾，油鹽醬醋、瓶瓶罐罐、鍋壺碗盞能用的全都打包了。

陸雋衍靠在沒有褥子的床板上喘一口氣，額頭都出汗了。

“包起來，拎上。我們上餐館吃午飯去。”

陸老爺子敲了敲那塊砧板，背著手跨出門去。

“誒！”雖然還不到十二點，陸雋衍腹中早已空空，急忙收拾好，捧起砧板，關門落鎖跟上。

跟著陸老爺子走出巷口左轉，沒幾步彎進一家老店，抬頭看匾額是“阿福面館”。

老板陳阿福坐在門口的柜臺看手機，一看來人，臉上綻出親切的笑來：

“爺叔來啦，呦，小雋雋也來啦，難得的嘛。坐坐坐。”

他從柜臺后面出來，隨手招了個服務員：“茶，來壺茶。”

“哎呦，不要客氣，你忙你的，我們就是來吃個面。

以后要搬家了，就不能常常來你這里吃面。

今天，來一個燜肉面，再來一個黃魚面，黃魚面里面加個荷包蛋。”

陸老爺子把他推回去柜臺里，跟陸雋衍一起去窗邊的方桌坐。

“你們要搬去哪里啊？這么突然呢，前兩天來也沒聽你說起啊。”

陳阿福招來個店員替他收銀，端著茶壺坐到了陸老爺子對面，一邊給他沏茶一邊問。

“阿雋不是馬上高三了么，一樣租房子，住得離學校近點，不用那么辛苦。”

“這倒是的，那么冷的天，我看他一大清早寒風里騎著車出去，穿得也單薄，是挺辛苦。”

……

[你爺爺?shù)故翘婺莻€老蔡留著面子。]

【年紀大的人講究這個，在外面從來不講是非。】

兩人講了半天的古，從八七年這個小區(qū)造起來開始講，穿插了無數(shù)小區(qū)土著的恩怨情仇、悲歡離合。

最后，陸老爺子把那塊千里迢迢背回來的老砧板當作禮物，送給了陳阿福。

陳老板是個識貨的，一入手就知道是好東西，絕不是如今那些網(wǎng)購平臺上泛濫的貨色能比的。

一頓面直吃到兩點才散，中間蕭玖年手下的小李來了電話。

小玖這人辦事周到得沒話說。

他不但給安排好了房子，連搬家的車都幫著預備了。

一共八個紙板箱的東西，小李表示車子和搬家工人四點就能到。

離開阿福面館，陸老爺子雙手插口袋，最后一次巡視他住了三十多年的小區(qū)。

老街坊們聽說他要搬走都很是唏噓，棋友們也丟下殘局圍上來，氣氛一時有點傷感。

有個穿著大紅羽絨服的豐腴老太太站在自家樓門外張望著，她那兩百多斤的身材，幾乎堵住了整個樓門，甚是醒目。

一位棋友揶揄道：“你小吳妹妹來送你了。”

紅衣服的胖老太太把老陸扯到一邊去嘀嘀咕咕說悄悄話。

超市伍叔叔則拿著幾個蛇皮袋向陸雋衍走來。

“搬家少不了零零碎碎的東西，用袋子裝起來不會丟。”

陸雋衍看著他伸過來的手，和他標志性的紅袖套。

接過袋子，胸口有種酸澀，深深陷入身體。

不舍。

住在違章搭建里這些年，冬天冰凍夏天熱，別人家看起來挺日常的活動，洗衣晾曬、洗澡做飯，甚至上個廁所，對爺孫倆來說，事事都艱難。

是這些老街坊們，時常想著他們，隨時伸手幫一把，這個晴天送窗簾，那個下雨送雨布，

還有三九三伏給老爺子蹭空調的地方……

不敢想如果沒有他們，無助的爺孫倆要怎么熬過來。

是他們的善良，讓爺孫倆有了家。

[別忍著，讓我哭……我鼻子好酸……]

【……】

一群人的依依惜別，是另一個人的狂歡。

于萍萍在窗口，從窗簾縫里看著門前空地上的人群。

聽到陸老頭要搬走，她心里很是得意，倨傲地抬著頭，用鼻孔對著畏畏縮縮的老蔡道：

“你看，你看，早就跟你說了，他們又不是沒地方去。

你昨天叫他們搬，他們今天就能搬走。

這說明啥，說明人家有錢。只不過看你好欺負，想一輩子趴在你背上吸血。”

“他們家以前幫我們多少，我們結婚的床都是他做了送給我們的。你這個人，唉……”老蔡把頭埋進胸口，聲音低到聽不見了。

“說這種老黃歷干嘛，那個床又不好的啰，老早換掉了，誰還記得。”

于萍萍一臉不以為然。

這時外面大燈一閃，一輛廂式貨車開進小區(qū)。車身上刷著顏色鮮艷的廣告：

XX搬家——高端日式搬家服務。

人群頓時圍了起來不時發(fā)出嘖嘖驚嘆聲：

“這個不是前兩天晚報上做廣告的搬場公司嘛，這家很貴的，好幾百塊一個立方。”

“爺叔家里好像沒啥東西的呀，怎么找了這么貴的搬家公司啊？”

“這是租在老蔡家后頭的那一家搬家？這是發(fā)財了搬出去了？”

車上跳下一個穿運動服的年輕人和三個穿搬家公司制服的壯漢。

年輕人撥了個電話。目光一掃，看到陸雋衍在看手機，按掉電話便徑直走了過來。

先跟目瞪口呆的陸老爺子行了個禮：

“陸爺爺好，我是雋哥他同學的表哥。你叫我小李就好了。

我弟弟今天有點事不能來幫雋哥搬家了，我替他過來看著。”

“哦，你好，你好。

小伙子啊，這個搬場公司你找的啊。我們沒有多少東西用不了這么多人的……”

“爺爺，這是我們家開的公司，新開的，本來也沒生意。剛好讓他們出來跑跑，活動活動，練習練習怎么搬家。”

“你們家的啊……新開的啊……搬家還要練習啊……”

陸老爺子徹底被小李忽悠瘸了。

沒幾箱東西，很快搬完了，車廂里還空空蕩蕩的。

陸老爺子堅持要和工人一起坐在搬場車的后車廂里去新家，小李只好讓那輛原本準備讓陸雋衍祖孫倆乘坐的寶馬車先走了。

陸老爺子和老蔡一起檢查了一下違章搭建里面的那幾樣家具，交了鑰匙，就跟著搬家車走了。

老蔡還沒來得及落鎖，一群居委會大爺大媽帶著幾個扛著梯子和大錘的工人來了。

老街坊們剛想散，發(fā)現(xiàn)還有熱鬧可瞧，又圍攏了來。

工人們二話不說進屋把上下鋪的小床、小方桌、衣柜和板凳搬了出來，放在空地的中央。

“這當初都是誰借給老陸的啊？自己來拿回去哦。”

帶頭的主任王阿姨指著那些家具道。

本來這些家具都是街坊們送給陸老爺子祖孫用的。

但為了不便宜了老蔡家，幾個人紛紛應聲準備扛回去。

王阿姨看了一眼空無一物的屋子，拿出一張蓋了紅章的告知書放在老蔡手里。

“你們家這個違章搭建五年前搭起來的，已經(jīng)出過三張整改通知書，最后一張通知書寫明了三年前就應該要自行拆除的。你們一直不履行義務，今天只好街道出面幫你們拆掉，還要恢復綠化帶的原貌。”

圍觀的人聽了這個處理結果，無不感到極度舒適，有幾個還當場拍手叫好。

幾個工人看看一邊傻了的老蔡，吆喝一聲“當心，要拆了”，就上房拆屋頂了。

當于萍萍聽到動靜不對，奔出來一看，自家那個馬上就要升值到每月一千二的違章搭建，已經(jīng)只剩三面墻了。

不由眼前一陣發(fā)黑，癱坐在綠化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