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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品序〔1〕

序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欲以照燭三才〔2〕,暉麗萬有〔3〕,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4〕,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5〕

【注釋】

〔1〕以下文字,自“序曰氣之動物”至“均之于談笑耳”,為《詩品》全書之序。中品、下品之首,亦各有一序(據今所見《詩品》之最早版本元延祐七年刊《群書考索本》)。清何文煥編《歷代詩話》,將三篇序合為一篇,置于全書之首。今仍從《群書考索》本(參曹旭《詩品研究》上編《詩品叢考》)。

〔2〕照燭:照耀。三才:天、地、人。

〔3〕萬有:萬物。

〔4〕“靈祇”二句:意謂祭祀天地鬼神都離不開詩歌。古代祭祀時須演奏樂歌,故云。靈祇,指天地。祇(qí其),地神。饗(xiǎng享),祭祀。幽微,指鬼神。

〔5〕“動天地”三句:《毛詩大序》:“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此用其語,而略去言詩歌政教作用的“正得失”一項。

【譯文】

序曰:氣感動萬物,物感動人類,因此人的性情搖蕩,而形之于舞蹈詠歌。想要用來照映“三才”,光耀萬物,依憑之祭祀神靈,借助之明告幽冥;動天地,感鬼神;那是沒有比詩歌更能達到目的的了。

昔《南風》之辭〔1〕,《卿云》之頌〔2〕,厥義夐矣〔3〕。夏歌曰:“郁陶乎予心。”〔4〕楚謠曰:“名余曰正則。”〔5〕雖詩體未全,然略是五言之濫觴也〔6〕。逮漢李陵,始著五言之目矣〔7〕。古詩眇邈〔8〕,人世難詳。推其文體,固是炎漢之制〔9〕,非衰周之倡也〔10〕。自王、楊、枚、馬之徒〔11〕,詞賦競爽〔12〕,而吟詠靡聞。從李都尉迄班婕妤〔13〕,將百年間,有婦人焉,一人而已〔14〕。詩人之風,頓已缺喪〔15〕。東京二百載中〔16〕,惟有班固《詠史》〔17〕,質木無文致〔18〕。降及建安〔19〕,曹公父子〔20〕,篤好斯文〔21〕。平原兄弟〔22〕,郁為文棟〔23〕。劉楨、王粲〔24〕,為其羽翼。次有攀龍托鳳〔25〕,自致于屬車者〔26〕,蓋將百計。彬彬之盛〔27〕,大備于時矣。爾后陵遲衰微〔28〕,迄于有晉〔29〕。太康中〔30〕,三張、二陸、兩潘、一左〔31〕,勃爾復興,踵武前王〔32〕,風流未沫〔33〕,亦文章之中興也。永嘉時〔34〕,貴黃老〔35〕,尚虛談〔36〕。于時篇什〔37〕,理過其辭〔38〕,淡乎寡味〔39〕。爰及江表〔40〕,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41〕,皆平典似《道德論》〔42〕。建安風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雋上之才〔43〕,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44〕,贊成厥美〔45〕。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逮義熙中〔46〕,謝益壽斐然繼作〔47〕。元嘉初〔48〕,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郭,凌轢潘、左。故知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49〕,顏延年為輔〔50〕。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51〕

【注釋】

〔1〕《南風》:傳說舜作五弦琴,歌《南風》之詩。《禮記·樂記》言其事而不載歌辭,辭見《孔子家語·辨樂》。

〔2〕《卿云》:傳說舜與群臣相和而歌《卿云》,見《尚書大傳·虞夏傳》。《卿云》及《南風》均非五言詩。卿云,亦稱慶云、景云。《史記·天官書》描繪其狀云:“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為卿云。”古人以為祥瑞。

〔3〕厥:其;那。夐(xiòng):遠。按:厥義夐矣,指歌《南風》、《卿云》之事已很遙遠,不是說《南風》、《卿云》含義深遠。此處“義”指“事情”而言,不必拘泥為“意義”之類。如《漢書·倪寬傳》:“其封泰山,禪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節也。然享薦之義,不著于經。”謂封禪祭祀的禮儀節文諸種事項不見于經書,而不是說享薦的意義不見于經書。又劉熙《釋名·釋典藝》:“敷布其義謂之賦。”敷布其義,即鋪陳其事。又杜預《春秋左傳序》:“分經之年與傳之年相附,比其義類,各隨而解之。”謂將《春秋經》與《左傳》中同一年的紀事置于一處,且將關于同一事件的紀事相對應比附。“義類”亦指事件而言,非指事件的意義。又沈約《上宋書表》:“吳隱、謝混、郗僧施,義止前朝,不宜濫入宋典。”謂吳隱等三人事跡止于晉朝,不宜載入《宋書》。又沈約《齊故安陸昭王(蕭緬)碑文》:“涉徐而東,義均梁徙。”謂蕭氏遷徙于徐州部東海郡之蘭陵縣,其事與戰國時劉氏自大梁遷徙于豐相類。又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漢文缺三推之義。”謂漢文帝未行籍田之事。又駢文中常見事、義對舉之句,尤可見“義”有時指“事情”而言。如蕭衍《凈業賦序》:“有雙白魚跳入前,義等孟津,事符冥應。”謂舉兵東下時,有白魚入舟,其事與周武王伐紂時在孟津所遇者相同。

〔4〕郁陶:積聚而未暢之意,此指憂思憤結。相傳夏太康失國,兄弟五人,止于洛汭。《偽古文尚書·五子之歌》云其時五子作歌,并載其歌詞,歌分五章,有“郁陶乎予心”之句。

〔5〕楚謠:指《楚辭》。《楚辭·離騷》:“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原有“兮”字,鍾嶸以“兮”字為語助,不計入句中,故以為是五言詩句。葉長青《詩品集釋》引《文心雕龍·章句》:“又詩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辭》用之,字出于句外。尋兮字成句,乃語助馀聲。”按:楚歌體之“兮”字被認為是語助馀聲而不計入句中,漢時已然。西漢之《郊祀歌》句中有“兮”字者,班固載入《漢書·禮樂志》時均予刪去(參王先謙《漢書禮樂志補注》、逯欽立《漢詩別錄·考源第二》)。

〔6〕濫觴:起源,發端。

〔7〕“始著”句:指傳為西漢李陵所作的五言詩,南朝時頗為流傳,但當時已有人表示懷疑。今人多以為是東漢末作品。

〔8〕古詩:自西晉以來,將流傳于世但不知作者名的若干五言詩統稱為“古詩”。今傳陸機有《擬古詩》十二首,即模擬其詩所作。蕭統《文選》載《古詩十九首》。舊傳為西漢作品,今人多以為是東漢末年之作。本書列古詩于“上品”。

〔9〕炎漢:指漢代。古以木、火、土、金、水五德終始之說釋王朝更迭。東漢以來,以為漢屬火德,故稱“炎漢”。《尚書·洪范》:“火曰炎上。”按:關于漢代王朝所據之德,兩漢人所說不同。西漢文帝時,張蒼以漢屬水德,公孫臣、賈誼以為屬土德(見《史記》、《漢書》之《張蒼傳》、《賈誼傳》、《漢書·郊祀志》)。武帝太初元年改正朔,易服色,即取土德之說(見《漢書·武帝本紀》、《漢書·郊祀志贊》)。西漢末年,劉向、劉歆父子則以為漢屬火德(見《漢書·律歷志》、《郊祀志贊》)。至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年,“始正火德,色尚赤”(《后漢書·光武本紀》),從此才正式以漢為火德(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漢代學術史略》論其事甚詳)。鍾嶸此處乃論西漢詩,但他既時在五百年后,當然據東漢以來火德之說為言。

〔10〕倡:通“唱”。

〔11〕王、楊、枚、馬:王褒、楊雄(即揚雄)、枚乘、司馬相如,皆西漢著名辭賦家。枚乘主要活動于漢景帝時,司馬相如在景帝、武帝時,王褒在宣帝時,楊雄在成帝迄王莽時。此處以枚、馬置王、楊后,非據其時代,蓋以仄聲字在后,取其聲調和諧而已,猶如稱司馬遷、班固為班馬,又如本書“下品”謝超宗等人條稱陸機、顏延之為顏陸(參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排調篇》“諸葛令、王丞相共爭族姓先后”條箋疏)。

〔12〕競爽:《左傳》昭公三年:“二惠競爽。”杜預注:“競,強也。爽,明也。”后用作爭勝比美之意。任昉《王文憲集序》:“雖張、曹爭論于漢朝,荀、摯競爽于晉世。”僧佑《出三藏記集》卷一四《鳩摩羅什傳》:“傳法之宗,莫與競爽。”

〔13〕李都尉:指李陵。陵曾為騎都尉。本書列于“上品”。班婕妤(jié yú結余):漢成帝時婕妤。本書列于“上品”。婕妤,女官名。

〔14〕“有婦人”二句:《論語·泰伯》:“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言堯舜交會之間,比于周,周最盛,多賢才。然尚有一婦人,其馀九人而已。人才難得,豈不然乎!”鍾嶸此處套用其句式,慨嘆西漢五言詩著名作者之少。一人,即指李陵。

〔15〕“詩人”二句:意謂《詩經》時代,人們習于吟詠;以后吟詠之風突然消歇,經春秋戰國以迄西漢均然。詩人,指《詩經》作者。頓,急遽,一下子。

〔16〕東京:指東漢。東漢定都洛陽,相對于西漢國都長安而稱東京。

〔17〕班固:東漢史學家、文學家。本書列于“下品”。

〔18〕質木:質樸。

〔19〕建安:東漢獻帝劉協年號(196—219)。

〔20〕曹公父子:指曹操及其子曹丕、曹植。本書列曹操于“下品”,曹丕于“中品”,曹植于“上品”。

〔21〕篤好:深愛。斯文:《論語·子罕》:“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斯,此,這。后遂以“斯文”指“文”。

〔22〕平原兄弟:指曹丕、曹植兄弟。曹植曾封為平原侯。

〔23〕郁:盛。此指文采盛多。

〔24〕劉楨、王粲:均為東漢末詩人。本書均列于“上品”。

〔25〕攀龍托鳳:喻攀附有力者。揚雄《法言·淵騫》:“攀龍鱗,附鳳翼,巽以揚之,勃勃乎其不可及也。”

〔26〕“自致”句:喻以自己的創作追隨其后。自致,自己達到。屬車,帝王出行時的隨從之車。

〔27〕彬彬:《論語·雍也》:“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也。”何晏《集解》:“包曰:彬彬,文質相半之貌。”后亦用以形容美盛之狀。

〔28〕爾:此,這。陵遲:逐漸衰落。

〔29〕有晉:晉朝。有,助詞,用于名詞前,無義。

〔30〕太康:晉武帝司馬炎年號(280—289)。下舉諸西晉詩人,活動、創作年代并不止于太康。鍾嶸亦大概言之。

〔31〕三張:指張載、張協、張亢兄弟三人。二陸:指陸機、陸云兄弟二人。兩潘:指潘岳、潘尼叔侄。一左:指左思。以上諸人皆西晉著名文學家。本書列陸機、潘岳、張協于“上品”,潘尼、陸云于“中品”,張載于“下品”,張亢未入品。

〔32〕“踵武”句:屈原《離騷》:“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此用其語,謂追隨于建安詩人之后。踵,腳跟。武,腳跡。此用為追隨意。

〔33〕沫(mò莫):已,盡。

〔34〕永嘉:晉懷帝司馬熾年號(307—312)。

〔35〕黃老:指道家學說。道家依托黃帝,以《老子》為經典,故稱。

〔36〕虛談:指談論道家玄虛之理。道家貴虛無清靜,故云。司馬談《論六家要旨》:“(道家)其術以虛無為本。”西晉裴頠《崇有論》言魏晉風氣云:“而虛無之言,日以廣衍,眾家扇起,各列其說。上及造化,下被萬事,莫不貴無,所存僉同。”

〔37〕篇什:《詩經》中《雅》、《頌》多以十篇為一什,故后世以“篇什”代指詩歌。

〔38〕“理過”句:以“理”與“辭”對舉,謂其詩在文辭表現方面甚為不足。理,泛指詩文中所言諸事,即內容。按:陸機《文賦》:“理扶質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又:“理翳翳而愈伏,思軋軋其若抽。”皇甫謐《三都賦序》:“是以孫卿、屈原之屬……皆因文以寄其心,托理以全其制。”《文心雕龍·情采》:“理定而后辭暢。”其“理”字皆泛指內容而言。此處亦然。

〔39〕“淡乎”句:《老子》三五章:“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永嘉詩歌多言老莊玄理,故鍾嶸產生聯想,借《老子》字面言其詩之平淡無味(參曹旭《詩品集注》)。

〔40〕爰:乃,于是。江表:江南。此代指東晉。表,外。由中原視之,江南在長江以外。東晉定都建康(今南京),在江南。

〔41〕桓、庾:指桓溫、庾亮,與孫綽、許詢皆東晉詩人。孫、許二人,本書列于“下品”,桓、庾二人未入品。

〔42〕平典:平和典正。孫、許諸人詩情感平和,節奏平緩,又多用《老》、《莊》、《周易》等典故,故形成平典之風。《道德論》:指魏晉玄學家所作談論老莊玄理的文章。何晏、夏侯玄、阮籍均作有《道德論》。道德,指《老子》,又名《道德經》,共八十一章,分《道經》、《德經》兩部分。

〔43〕郭景純:西晉、東晉之際的文學家郭璞,字景純。本書列于“中品”。

〔44〕劉越石:兩晉之際的詩人劉琨,字越石。本書列于“中品”。

〔45〕贊:助。按:明許學夷《詩源辨體》卷五:“但劉越石前與潘、陸同時,今謂永嘉而后景純變創,越石贊成,則失考矣。”其說未諦。劉琨、郭璞大體同時,劉之生卒年略早于郭。鍾嶸“變創”、“贊成”云云,并非以年代早晚而論,而是說永嘉平淡詩風之變革,以郭璞貢獻為最大,劉琨為其輔佐。

〔46〕逮:及,到了。義熙:東晉安帝司馬德宗年號(405—418)。

〔47〕謝益壽:東晉文學家謝混,字叔源,小字益壽。本書列于“中品”。斐然:有文采的樣子。

〔48〕元嘉:宋文帝劉義隆年號(424—453)。

〔49〕謝客:謝靈運。靈運小字客兒。本書列于“上品”。

〔50〕顏延年:顏延之字延年,南朝宋詩人。本書列于“中品”。

〔51〕命世:有名于世。命,名。

【譯文】

從前的《南風》之歌、《卿云》之頌,那是很久遠的了。夏代之歌說“郁陶乎予心”(“愁思莫展啊我的心”),楚人之謠云“名余曰正則”(“給我起名叫正則”),雖然還不是全篇為五言,然而大致是五言詩的源頭了。到了漢代李陵,才有了五言詩的名目。“古詩”渺茫悠遠,作者、時世難以詳考,但推究其體裁,當然是漢代的制作,而不是周朝末年的歌唱。雖然王褒、楊雄、枚乘、司馬相如等人以辭賦爭勝,卻不曾聽到他們有吟詠詩歌的名聲。從李陵到班婕妤,將近百年間的詩人,有婦女在內,此外卻不過一人而已!《詩經》時代人們習于吟詠的風氣,一下子已經喪失。東漢二百年中,有班固的《詠史》,質樸而無文采風致。下及建安時期,曹公父子,深愛文學;曹植兄弟,文采富盛成為棟梁。劉楨、王粲,則是他們的羽翼。其次有攀龍附鳳、自力追隨于其后的人,大約可以百計。文質彬彬的盛況,大備于其時了。此后逐漸衰落,以至于晉代。太康年間,三張(張載、張協、張亢)、二陸(陸機、陸云)、兩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又勃然興起,追步前人;風雅文采,未曾消歇,也是文章的中興啊。永嘉之時,尊崇黃老之學,喜好清虛的談論。那時的詩篇,玄理蓋過了辭采,平淡少味。直至東晉時期,馀波依然不止。孫綽、許詢、桓(溫)、庾(亮)諸公之詩,都平淡典奧得像《道德論》。建安風力消失已盡了。在此之前,郭璞曾以杰出的才華創造新的詩風,劉琨也憑仗其清新剛健的氣質助成其美。然而彼眾我寡,未能影響風氣。到了義熙年間,謝混文采斐然,繼之而起。元嘉前期,有謝靈運,才華高卓,詞藻盛多,詩章富麗,難以追及,確已超越劉(琨)、郭(璞),壓倒潘(岳)、左(思)。因此,可知曹植為建安時的俊杰,劉楨、王粲為輔佐;陸機為太康時的英髦,潘岳、張協為輔佐;謝靈運為元嘉時的雄才,顏延年為輔佐。他們都是五言詩人的代表,文詞名高一世。

夫四言文約意廣〔1〕,取效《風》《騷》〔2〕,便可多得。每苦文煩而意少〔3〕,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4〕,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會于流俗。豈不以指事造形〔5〕,窮情寫物,最為詳切者邪?故詩有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6〕。文已盡而意有馀,興也〔7〕;因物喻志〔8〕,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9〕,賦也。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詠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10〕;若但用賦體,則患在意浮〔11〕,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12〕,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

【注釋】

〔1〕文約:四言詩每句僅四字,故曰“文約”。約,少。意廣:意思深廣。按:“意”,一作“易”,非是。(參鄔國平《鍾嶸詩品注釋辨證》)

〔2〕《風》《騷》:《國風》《離騷》,代指《詩經》《楚辭》。此處實主要指《詩經》,《詩經》中作品大多為四言;《楚辭》中少數篇章以四言為主或四言句較多。(參鄔國平《鍾嶸詩品注釋辨證》)

〔3〕文煩而意少:謂后人文采雖盛,但意思卻不能如《詩經》、《楚辭》作者那樣深廣。煩,通“繁”。

〔4〕文詞:文章。此泛指各種體裁的作品,包括詩歌,當時均泛稱為文、文章。

〔5〕指事:謂直陳其事。《三國志·吳書·陸凱傳》:“表疏皆指事不飾。”又《文心雕龍·詔策》:“魏武稱作戒敕,當指事而語,勿得依違。”又《章表》:“曹公稱為表不必三讓,又勿得浮華。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實;求其靡麗,則未足美矣。”造形:陳說情形、情況。按:指事造形,猶言直陳事形。《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王弼注:“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不可名也。”慧皎《高僧傳·唱導論》:“(唱導者)若為悠悠凡庶,則須指事造形,直談聞見。”事、形猶事情、情形,不必將“形”字拘泥于指形象。如《世說新語·豪爽》:“桓玄西下,入石頭。外白司馬梁王奔叛。玄時事形已濟,在平乘上,笳鼓并作,直高詠曰:‘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又《隋書·劉昉傳》:“宇文忻見高颎,向之叩頭求哀。昉勃然謂忻曰:‘事形如此,何叩頭之有!’”同書《魏澹傳》澹引范曄語:“《春秋》者,文既總略,好失事形。”

〔6〕六義:《毛詩大序》:“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按:六義,猶言六件事項。孔穎達《毛詩正義》:“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為義。”即以“事”釋“義”(參見上文“厥義夐矣”注)。又此處“六義”亦有作“三義”者,非。鍾嶸先言六義,而下文僅舉賦、比、興,猶言其中有此三者。文勢順妥,不必改“六”為“三”。(參楊焄《詩品譯注》)

〔7〕“文已盡”二句:《周禮·大師》鄭玄注引鄭司農曰:“興者,托事于物。”即寄托深意于具體的事物之中而不說出,意在言外,故鍾嶸云“文已盡而意有馀”。

〔8〕喻:明,表明。志:意。按:興、比皆借助于物,但興所欲表達之意深刻,且不說出,故其意難知;比即今之比喻,其意易曉。故《文心雕龍·比興》云:“比顯而興隱。”

〔9〕寓言:即“寄言”。寄,托也。寄言、寓言,寄托意旨于語言,亦即運用語言之意。《漢書敘傳》稱司馬相如“寓言淫麗”,即言其運用文辭過于華麗。《文心雕龍·哀吊》:“千載可傷,寓言以送。”本書《中品序》亦有“今所寓言,不錄存者”之語。王巾《頭陀寺碑文》:“敢寓言于雕篆,庶仿佛于眾妙。”(參張伯偉《鍾嶸詩品研究》第六章《“興”義發微》及所引日本高木正一《鍾嶸詩品》)

〔10〕意深:意思深隱不直白,與今言“深刻”有異。與下文“意浮”均指表現方式而言,非指意思本身之深淺。詞躓:謂文辭費解,給人以不暢達之感。躓,跌倒。按:比雖較興為明白,但與賦之“直書其事”相比,則賦更為直露。

〔11〕意浮:意思浮在表面,謂一覽即知。

〔12〕嬉:游。此謂游走不定。

【譯文】

四言詩文字簡約而意思深廣。只需取法于《詩經》《楚辭》,便可多有收獲。但(后世作者)每每苦于文采繁多而意思貧乏,因此世人少有學習這種體裁的。五言詩居于文章的中心地位,是各種作品中富有滋味的,因此說它符合于世俗的需要。那豈不是因為它指說事情、抒發情感、描寫物象,最為詳盡切當嗎?《詩經》有六種義例。一叫做興,二叫做比,三叫做賦。文辭已盡而意思有馀,是興;借著物來表明心中所想,是比;直接書寫其事,運用言辭敘寫事物,是賦。推衍這三者,參酌使用它們,以風力為骨干,以藻彩為潤飾,使得吟詠的人流連不已,聽到的人怦然心動,這是詩的最妙處啊。如果專用比和興,可慮者在于意思深奧,意思深奧則文辭不暢達;如果只用賦的寫法,可慮者在于意思太直露,意思太直露則文辭容易松散而游走不定,作文不知止而無所歸宿,便有蕪雜散漫之弊了。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1〕,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2〕,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3〕;又士有解佩出朝〔4〕,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5〕,再盼傾國〔6〕: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7〕?非長歌何以釋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8〕。”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故詞人作者,罔不愛好。

【注釋】

〔1〕祁寒:嚴寒。

〔2〕寄:托,憑借。

〔3〕孀閨:指獨守空閨之婦人,即寡婦。不論無夫還是有夫而獨守,古代均稱寡婦。(參鄔國平《鍾嶸詩品注釋辨證》)

〔4〕解佩:解下佩帶的印綬(官印上的帶子),指辭官或免職。

〔5〕蛾:指女子的眉毛。女子畫眉細長彎曲,如蠶蛾觸須,故稱蛾眉。

〔6〕再盼傾國:李延年《李夫人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盼,顧盼,看視。

〔7〕陳詩:此指賦詩。

〔8〕“《詩》可以”二句:《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譯文】

至于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日的云雨,冬月的嚴寒,這是四時節候感而成詩的景象。美好的聚會,借詩以表示親密;離群索居,用詩來寄托哀怨。至如楚國的逐臣離開了京國,漢朝的妃妾告別了宮闈;或是尸骨橫棄于北國原野,或是魂魄追隨著飛走的枯蓬;或是荷戈遠戍,殺氣郁結,稱雄于邊境;塞上客子穿著薄薄的單衣,閨中寡婦淚珠兒已經流盡;又有士人解下印綬,離開朝廷,一去便忘記了歸來;有女兒得意揚眉,入宮受寵,美目顧盼,叫帝王拋卻了邦家:凡此種種,感激動蕩著心靈,不做詩怎能表現其事?不長歌怎能宣釋其情?因此說:“《詩》可以用來合群,可以用來訴怨。”讓人困窮卑賤時易于安心、離群獨處時不生煩悶,沒有比詩更好的了。因此文人作家,沒有不愛好的。

今之士俗,斯風熾矣。才能勝衣,甫就小學〔1〕,必甘心而馳騖焉。于是庸音雜體,各各為容。至于膏腴子弟〔2〕,恥文不逮,終朝點綴〔3〕,分夜呻吟〔4〕。獨觀謂為警策〔5〕,眾睹終淪平鈍。次有輕薄之徒,笑曹、劉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6〕,謝朓今古獨步〔7〕。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8〕;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9〕。徒自棄于高聽,無涉于文流矣。

【注釋】

〔1〕甫:始,才。小學:《漢書·食貨志》:“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始知室家長幼之節。十五入大學,學先圣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此借指年幼初入學時。

〔2〕膏腴子弟:富貴人家的子弟。膏腴,謂食物肥美。

〔3〕終朝:早晨。自日始出至朝食為終朝。點綴:指執筆作文。《文選》一三禰衡《鸚鵡賦》序:“衡因為賦,筆不停綴,文不加點。”點,涂去。綴,連綴文字。

〔4〕分夜:半夜。呻吟:誦讀。《莊子·列御寇》:“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祇三年而緩為儒。”郭象注:“呻吟,吟詠之謂。”按:郭注“吟詠”泛指誦讀,鍾嶸此處指吟詠詩歌。

〔5〕警策:整飭駕具。此喻詩文超出常流。陸機《文賦》:“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

〔6〕鮑照:南朝宋詩人,本書列于“中品”。羲皇上人:上古帝王伏羲氏以上的人物。喻地位崇高。

〔7〕謝朓:南朝齊詩人,本書列于“中品”。獨步:獨自行走,喻獨一無二,無人比并。《慎子》外篇:“先生天下之獨步也。”《文選》卷四二曹植《與楊德祖書》:“昔仲宣獨步于漢南。”李善注引仲長統《昌言》:“高立獨步。”

〔8〕“日中”句:鮑照《結客少年場行》:“日中市朝滿,車馬若川流。”李善注引《周易》云:“日中為市,致天下之人,聚天下之貨。”

〔9〕劣:僅。“黃鳥”句:見虞炎《玉階怨》。

【譯文】

如今的士人俗世,做詩的風氣是很盛的了。才能穿上衣衫,剛進小學識字讀書,就必定熱心向往而奔走于這條道上。于是平庸的音響、雜亂的體貌,都各自修飾打扮。至于富貴人家的子弟,以做詩不如別人為恥。整個早晨都拿著筆書寫涂抹,夜半時分仍然吟詠不止。自我欣賞以為妙語驚人,眾人一看則終落平庸。還有些輕薄之徒,訕笑曹植、劉楨古樸拙劣,說鮑照是伏羲以上的人物,謝朓古今獨一無二。而他們師法鮑照,始終不及“日中市朝滿”之作;學習謝朓,也僅得“黃鳥度青枝”之句。白白自棄于鑒賞力高卓的人士,進不了文士詩人的行列。

嶸觀王公縉紳之士〔1〕,每博論之馀,何嘗不以詩為口實〔2〕。隨其嗜欲,商榷不同〔3〕。淄澠并泛〔4〕,朱紫相奪〔5〕,喧議競起,準的無依〔6〕。近彭城劉士章〔7〕,俊賞之士〔8〕,疾其淆亂,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9〕,其文未遂。嶸感而作焉。昔九品論人〔10〕,《七略》裁士〔11〕,校以賓實〔12〕,誠多未值〔13〕。至若詩之為技,較爾可知〔14〕。以類推之,殆均博弈〔15〕。方今皇帝〔16〕,資生知之上才〔17〕,體沉郁之幽思〔18〕;文麗日月,學究天人〔19〕。昔在貴游〔20〕,已為稱首〔21〕。況八纮既奄〔22〕,風靡云蒸〔23〕。抱玉者聯肩,握珠者踵武〔24〕。固已瞰漢魏而不顧,吞晉宋于胸中〔25〕。諒非農歌轅議〔26〕,敢致流別。嶸之今錄,庶周旋于閭里〔27〕,均之于談笑耳。

【注釋】

〔1〕縉紳:士大夫。縉,插。紳,大帶。插笏板于腰帶,乃官者裝束,因借指官宦之人。

〔2〕口實:口中之物,引申為談資、話題。

〔3〕商榷:商討。

〔4〕“淄澠(zī shéng資繩)”句:不同味道的水合流相混,則其味不復能相區別。此喻識見低下,不能分辨詩歌之差異。淄、澠,二水名,均在今山東省,舊傳二水味異。并泛,并流,合流。

〔5〕“朱紫”句:喻不能辨別詩之高下,不能掌握正確的評判標準。《論語·陽貨》:“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何晏《集解》引孔安國曰:“朱,正色;紫,間色之好者。惡其邪好而奪正色。”

〔6〕準的:標準。

〔7〕劉士章:南朝齊文學家劉繪,字士章。本書列于“下品”。

〔8〕俊賞:鑒賞能力高卓。

〔9〕標榜:標明,顯揚。常用于人物品評。如《后漢書·黨錮傳序》:“海內希風之流遂共相標榜,指天下名士,為之稱號。”《世說新語·品藻》:“王夷甫以王東海比樂令,故王中郎作碑云:‘當時標榜,為樂廣之儷。’”

〔10〕九品論人:班固《漢書·古今人表》將人物分為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共九等。其法實受漢代人物評論的影響。如《史記·李將軍列傳》已云:“(李)蔡為人在中下。”魏晉以來,又立九品中正制以擇用人才(參張伯偉《鍾嶸詩品研究》第五章之一《品第高下》)。

〔11〕《七略》:西漢劉向、劉歆父子等校理群書,劉歆奏上《七略》,為《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數術略》《方技略》。實為我國最早的圖書總目。其書今佚。裁士:《七略》本非品評人物之專著;鍾嶸之意,蓋謂其人其書被著錄于《七略》者,便有才士之目,猶如《中品序》所謂“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

〔12〕賓實:名實。《莊子·逍遙游》:“名者,實之賓也。”

〔13〕誠:確實。值:當。

〔14〕較爾:顯然,明白地。爾,形容詞語尾。

〔15〕殆:大約,近乎。博弈:均古代棋戲。博,擲彩而后行棋。弈,即圍棋。鍾嶸以為詩之優劣顯然可知,猶如棋手之高下那樣容易判別。南朝人好弈棋,且多有《棋品》一類著作,故鍾嶸取以為喻。

〔16〕方今皇帝:指梁武帝蕭衍。

〔17〕資:稟有。生知:生而知之。《論語·季氏》:“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

〔18〕體:亦“賦有”之意。王逸《離騷序》:“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陳琳《答東阿王箋》:“君侯體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將之器。”謝混《戒族子詩》:“宣明(謝晦)體遠識,穎達且沉雋。”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公含辰象之秀德,體河岳之上靈。”皆其例。沉郁:深沉厚盛。劉歆《與揚雄書從取〈方言〉》:“非子云淡雅之才,沉郁之思,不能經年銳積,以成此書。”

〔19〕“學究”句:司馬遷《報任安書》:“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20〕貴游:泛指王公貴族。此指蕭衍稱帝前與南齊諸顯貴交往之時。

〔21〕稱首:被舉為第一。《漢書·司馬相如傳》載《封禪文》:“前圣之所以永保鴻名而常為稱首者,用此。”王先謙《補注》:“稱,舉也。常為后人稱舉之首。”《文心雕龍·才略》:“然而魏時話言,必以元封為稱首;宋來美談,亦以建安為口實。”

〔22〕八纮(hóng宏):八方極遠之處。奄:同。《詩·大雅·執競》“奄有四方”毛《傳》:“奄,同也。”

〔23〕風靡:隨風倒伏。喻順從、傾慕。蒸:升騰。

〔24〕“抱玉”二句:喻才能之士眾多。曹植《與楊德祖書》:“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踵武,繼跡。

〔25〕“吞晉”句:喻包容、超越晉、宋。司馬相如《子虛賦》:“吞若云夢者八九于其胸中。”

〔26〕諒:確實。農歌轅議:農人之歌唱、車夫之議論。乃鍾嶸自謙語。

〔27〕庶:希望。閭里:里巷間。

【譯文】

我看王公貴族、仕宦之人,每于高談闊論之馀,何嘗不把詩歌作為談資。他們各隨自己的好尚,商討意見很不相同。猶如淄、澠二水并流,朱、紫之色相亂。喧嘩議論紛爭而起,沒有個可依據的標準。近日彭城劉士章,是鑒賞力出眾的人。他不滿于那些議論的混淆紛亂,打算寫一部當代的詩歌品評。口頭上已經陳說,其書則未曾寫成。我乃有感而作。前人以九品品評人物,著《七略》裁判人士,校核其名實,確多有不當之處。至于詩歌作為一種技藝,其高下是明明白白,可以知道的。以類推求,大約與博戲、弈棋仿佛。當今皇帝,稟賦生而知之的高才,秉有深沉富厚的思理;文章明麗如日月經天,學問能窮究天道與人事。過去與那些顯貴交游,已被舉為首擘;何況八方既已一統,風行草偃,云蒸霞蔚,懷抱良玉的比肩,手握靈珠的繼踵,確實已是俯視漢魏而不屑一顧,吞并晉宋于胸懷之中了。當然不是農人車夫,敢加以區分品評的。我現在寫下的東西,只不過希望在里巷間傳閱,等同于談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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