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賦詩品譯注
- (晉)陸機 (梁)鐘嶸著 楊明譯注
- 3217字
- 2022-07-12 11:01:14
序
序曰: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不以優劣為詮次〔1〕。又其人既往,其文克定〔2〕,今所寓言,不錄存者。夫屬詞比事,乃為通談〔3〕。若乃經國文符〔4〕,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5〕。至乎吟詠情性〔6〕,亦何貴于用事〔7〕?“思君如流水”〔8〕,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9〕,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10〕,羌無故實〔11〕;“明月照積雪”〔12〕,詎出經史〔13〕?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顏延、謝莊〔14〕,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15〕,文章殆同書抄〔16〕。近任昉、王元長等〔17〕,詞不貴奇,競須新事〔18〕。爾來作者〔19〕,寖以成俗〔20〕。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納〔21〕,蠹文已甚〔22〕。但自然英旨〔23〕,罕值其人〔24〕。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25〕。雖謝天才〔26〕,且表學問,亦一理乎〔27〕!
【注釋】
〔1〕詮次:編次,排列。
〔2〕克:可,能。
〔3〕“夫屬詞”二句:意謂作文須運用典故,乃是一般人的常談。《禮記·經解》:“屬詞比事,《春秋》教也。”此借用其語。屬詞,連綴文詞。此指作文。比事,排比事類。事,指典故。
〔4〕經國:治理國家。文符:指文書、公文。王羲之《與尚書仆射謝安書》:“又自吾到此……文符如雨。”
〔5〕往烈:猶言舊事、往事。按:“烈”有“功業”義,但此處“往烈”乃泛指過往之事。類似的用例,如沈約《奏彈王源》:“臣聞齊大非偶,著乎前誥;辭霍不婚,垂稱往烈。”鄭太子忽因齊為大國,非鄭之偶,故不愿娶妻于鄭。其事載于《左傳》。雋不疑不肯娶霍光之女,其事見于《漢書》。“往烈”與“前誥”均泛指記載前言往行的典籍。又如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易名之典,請遵前烈。”謂請依舊事為竟陵王蕭子良加謚號。“前烈”、“往烈”意同,均泛指舊事、前代典故。
〔6〕吟詠情性:《毛詩大序》:“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此處泛指做詩。
〔7〕用事:使用典故。
〔8〕“思君”句:徐幹《室思》詩句。
〔9〕“高臺”句:曹植《雜詩》詩句。
〔10〕“清晨”句:張華詩句,全詩已佚。
〔11〕羌:發語詞。故實:典故。
〔12〕“明月”句:謝靈運《歲暮》詩句,全詩已佚。
〔13〕詎(jù巨):豈。
〔14〕顏延:即南朝宋詩人顏延年。本書列于“中品”。謝莊:亦南朝宋詩人。本書列于“下品”。
〔15〕大明:南朝宋孝武帝劉駿年號(457—464)。泰始:宋明帝劉彧年號(465—471)。
〔16〕殆:幾乎。
〔17〕任昉:南朝齊、梁時文學家,本書列于“中品”。王元長:南朝齊文學家王融,字元長,本書列于“下品”。
〔18〕須:待。有“借助于”之意。新事:他人未曾用過的典故。
〔19〕爾來:自那時以來。爾,此,那。
〔20〕寖(jìn近):逐漸。
〔21〕拘攣:拘束,不舒展。補納:補綴拼湊。
〔22〕蠹(dù妒):喻損害、敗壞。已:太。
〔23〕英旨:美好。英,花;旨,美味。因以喻美好。
〔24〕值:當,遇。
〔25〕事義:即事。參《詩品序》“厥義夐矣”注。此指古事成辭,即典故。《隋書·魏澹傳》引范曄之言曰:“紀傳者,史、班之所變也。網羅一代,事義周悉。”《文心雕龍·事類》:“學貧者迍邅于事義。”
〔26〕謝:慚愧。
〔27〕理:指“事”而言。按:《禮記·樂記》:“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鄭玄注:“理,猶事也。”孔穎達《正義》:“禮見于貌,行之則恭敬。理,事也,言事之不可改易也。”意謂依禮而行,則其貌恭敬,此乃事之必然者。《列子·楊朱》:“方其荒于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人理”即人事。左思《蜀都賦》:“若乃卓犖奇譎,倜儻罔已,一經神怪,一緯人理。”“人理”就司馬相如、嚴君平、王褒、揚雄等人之卓犖不凡而言,亦人事意。晉愍懷太子《遺妃書》詳述其被誣陷之經過,末云:“事理如此,實為見誣,想眾人見明也。”“事理”即被誣陷之事實、事情。又謝靈運《廬陵王墓下作》:“理感深情慟。”“理感”即感于事。謝朓《敬亭山詩》:“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竟已矣,茲理庶無睽。”“茲理”即指上文追奇趣、陵丹梯之“事”而言。駢文中亦常見“事”、“理”對舉之例,如陸厥《與沈約書》言文思之遲速:“率意寡尤,則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賒乎七步。”理即事也。理、義包含于事中。今言事、理或事、義,有具體與抽象之別。但古人有時混同言之,不甚顯示出區別。故其理、義即可理解為“事”,不必拘執為意義、道理之類。
【譯文】
序曰:一品之中,大致上按世代排列先后,不以優劣為次序。又其人去世以后,他的作品方能論定;這里所作的評論,不錄在世的作者。寫作文辭,排比事類,乃是一般的常談。如果是治國經世的文書,應借助廣博的歷史知識;敘述德行、辯駁啟奏,該窮究既往的事實。至于吟詠情性,又何必以運用典故為貴?“思君如流水”,既是就眼前景物而作;“高臺多悲風”,也只是寫所見到的景象;“清晨登隴首”,沒有使用典故;“明月照積雪”,豈是出于經史?觀看古今的佳句,大多不是補綴假借,都是由直接尋求而得。顏延年、謝莊,用典尤其繁密,當時的詩風因之而變化。因此大明、泰始年間,作品幾乎同抄書差不多。近世任昉、王元長等,文辭不以警拔為貴,爭著使用未曾被人用過的典故。自那以來,作者們漸漸地形成了風氣。于是詩句中沒有不用典故的詞語,詞語中沒有不是出于典故的字,拘束拼湊,對詩歌的損害太大了!而能寫得自然美好的,那樣的作者很少遇到。文辭既然不見高妙,那么是該多用典故;雖然慚愧不是天才,那么姑且表表學問,也算是一回事吧!
陸機《文賦》,通而無貶〔1〕;李充《翰林》〔2〕,疏而不切〔3〕;王微《鴻寶》〔4〕,密而無裁;顏延論文〔5〕,精而難曉;摯虞《文志》〔6〕,詳而博贍,頗曰知言。觀斯數家,皆就談文體,而不顯優劣。至于謝客集詩〔7〕,逢詩輒取;張騭《文士》〔8〕,逢文即書。諸英志錄,并義在文,曾無品第〔9〕。嶸今所錄〔10〕,止乎五言。雖然,網羅今古,詞人殆集。輕欲辨彰清濁〔11〕,掎摭病利〔12〕,凡百二十人〔13〕。預此宗流者〔14〕,便稱才子。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15〕,方申變裁〔16〕,請寄知者爾。
【注釋】
〔1〕貶:指褒貶而言。日本中澤希南《詩品考》以為“貶”或為“辨”字之訛(見曹旭《詩品集注》引)。
〔2〕李充:東晉文學家。其《翰林論》已亡佚,今存佚文若干則。
〔3〕疏:通達(參王發國《詩品考索》)。
〔4〕王微:南朝宋文學家,本書列于“中品”。《鴻寶》已亡佚。
〔5〕“顏延”句:顏延年論文,未知有專篇或專書否。其《庭誥》中有論文語。
〔6〕摯虞:西晉文學家。曾按文體編撰文章總集《文章流別集》,并撰《文章流別志論》。《文志》:當指《文章流別志論》。
〔7〕謝客集詩:指謝靈運編撰詩歌總集。其書已亡佚。
〔8〕張騭:生平未詳,當是晉宋時人。所著《文士傳》已亡佚。今存佚文若干則。
〔9〕曾:乃。
〔10〕錄:省錄,省察。
〔11〕輕:輕易,隨意。此為自謙之語。
〔12〕掎摭(jǐ zhí擠直):指摘。曹植《與楊德祖書》:“劉季緒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
〔13〕百二十人:系舉成數而言。今本《詩品》“上品”十一人,另有“古詩”一則,“中品”三十九人,“下品”七十二人,共一百二十三人。
〔14〕預:通“與”,參與。宗流:源流,系統。
〔15〕差:略微,比較。
〔16〕方:將。
【譯文】
陸機的《文賦》,通達而無褒貶;李充的《翰林論》,疏通而不貼切;王微的《鴻寶》,細密而無裁斷;顏延年論述文章,精細卻又難懂;摯虞的《文章志》,詳盡宏富,頗可謂懂得文章。觀此數家,都就文章本身進行談論,而不顯示高下優劣。至于謝靈運撰集詩歌,見到詩就收取;張騭編《文士傳》,看到文便寫入。諸位才士的著述,都在于文章,而不加以品第。我如今所省察討論的,只限于五言詩。雖說如此,但搜羅今古,凡是詩人幾乎都被匯集。便企圖辨明清濁,指摘利病,總共一百二十人。凡錄入我這本書的,就可稱為才子。至于這三品升降,未必就是定論,將要加以變化,請托給真正懂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