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入境隨俗”：長吏到任謁神的傳統

已有學者指出，唐代到任謁廟的行為，系外來長吏為了治政需要，主動表現出尊重本地文化傳統的態度所形成的慣例。[1]此處將進而說明這些活動實際上延續了漢代以來官府的祠祀傳統，探討唐代地方官如何繼續修習這門新官上任后“入境隨俗”的必修課。

到任禮謁境內的重要神祇，是唐代地方官的普遍作為。載籍中，北至雁門，[2]南至潮州，[3]東南及于宣州、[4]潤州，[5]皆有官吏謁神的身影。那么，該如何理解這種普遍存在于地方的儀式活動呢？

通常唐代地方官上任的第三天，先遍祭境內的山川神祇。根據令狐楚《白楊神新廟碑》記載，貞元十二年（795），代州刺史元韶上任之初的理政情形如下：第一天認識本州的僚屬；第二天接見當地父老，詢問風俗民情；第三天遍祭境內的山川神祇，[6]這是長吏就任后首先進行的祭祀活動。

轄境的神祠遠近不一，元韶如何能于一天內遍祭境內山川神祇？筆者推測，元氏可能是在治所所在的百神廟從事相關的儀式活動。唐五代時地方設有百神廟，[7]歲時會聚境內諸神于此饗祀。[8]這類祠宇對各地官府的祭祀活動相當重要，據杜牧《黃州準赦祭百神文》記載，會昌二年（842），唐武宗接受尊號，大赦天下，命令天下刺史祭祀境內神祇之有益于人者。文章在敘述他祭祀百神的情景時，提到他“衣冠待曉，坐以假寐，步及神宇”后進行祭祀。[9]文章篇名說是“祭百神文”，則杜氏步及的“神宇”，應是當地的百神廟。黃州為東南地區的偏僻小郡，或可佐證這類百神廟普遍存在的現象。

長吏遍祭山川神祇的同時，也會先行拜謁治所所在的重要神祇，這些神祇是當地官府平日祭祀的對象。例如，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6），許籌暫代溫州刺史一職，第三天僚吏請求“歷祠群望”，許氏立刻祭祀東晉太守劉將軍廟。廟記提到，此神“饗用春秋，禱災徼祜”，應是當地官府春秋常祀和水旱祈禱的對象。[10]對于某些不在治所附近的重神，官吏則會擇期前往禮謁。[11]

地方官“到任謁神”現象的普遍存在，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此舉只是順應國家制度的要求。然而，唐代國家禮典和律令并未對此加以規范，[12]即使朝廷重視的全國通祀的社稷與孔廟，也不在官員謁拜之列。凡此皆說明，這項儀式是各地普遍存在的慣習。

官吏就任之初謁拜的神祇，除了少數國家的岳瀆重神，如華岳神、北岳神、長江神等，[13]多為當地歷史悠久的重要信仰。由于此一儀式依循本地原有的傳統，禮謁的對象也會隨著地方信仰的發展變動而有所調整。例如，袁州的仰山神信仰肇始于漢代，但是一直到中唐，神祠仍位于仰山山上，地勢“既險且阻”，由此推測此時信仰可能不興盛。根據傳聞，唐代宗時因神祇托夢太守，始于山下立祠，至遲于唐憲宗元和年間，仰山神已是當地刺史最重要的禱祝對象。[14]唐末五代，仰山神的地位不斷提升，屢受朝廷贈官封爵。南唐后期，朱恂便直指仰山神為袁州“望祀之最”，且為當時官員就任之初謁拜的對象。[15]仰山神成為袁州刺史到任禮謁的對象，和中唐之后此一信仰的逐漸興盛有關。

謁神的成例，有時通過方志得以保存，形塑歷史記憶，成為無形的約束。有些地方文獻提醒官吏，如果對當地重神慢黷不虔，會立刻遭遇橫禍：

州城西北墉上神祠，案孫處元《潤州圖經》云：本漢荊王之廟也。《漢書》：高帝族兄，漢興為將軍，有功封為荊王，王于此地。與黥布戰薨，人為立廟。歷吳晉宋齊梁陳，俗皆享祀。……前后二千石及上佐下車，輒先祭而始蒞職。如慢黷不虔，應時致禍。[16]

孫處元是潤州當地的士子，從本地人的角度寫下漢荊王劉賈神長期備受崇奉的神威和地位，圖經的作者欲向外來的地方官傳達神威不容輕忽的信息。圖經是官吏治政的憑借，這些記載有助于維系潤州地方官蒞職之初必須親自前往謁拜的傳統。

地方謁神的傳統對于官吏的約束力不容輕忽，即使是他們眼中的“淫祠”，通常也循例舉行儀式。段成式提到唐宣宗大中九年（855），他出任處州刺史之初禮謁好道廟的過程：

大凡非境之望，及吏無著績，冒配于社，皆曰淫祠。然肸蠁感通，無方不測，神有所臚，鬼有所歸，茍不乏主，亦不為厲。或降而觀禍，格而饗德，能為云雷，誅殛奸兇，……可以尸祝者，何必著諸祀典乎？縉云郡之東南十五里，抵古祠曰好道。……予大中九年到郡，越月方謁。……予學儒外，游心釋老，每遠神訂鬼，初無所信。常希命不付于管輅，性不勞于郭璞。[17]

根據廟記所載，好道廟奉祀的神祇陳氏，南朝時曾經擔任永嘉郡長史，在任滿北歸的途中卒于此地［隋亦沿置永嘉郡，唐初置括州，天寶一度改名為縉云郡，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復為括州，唐代宗大歷十四年（779）后更名為處州］。他生前對當地并無任何貢獻，死后始因一連串的威靈事跡被人立祠奉祀，成為闔境事奉的重神。段成式自言，研習三教，遠神訂鬼，不相信鬼神的存在，但他仍然擇期前往親謁被他視為“淫祠”的好道廟。說明地方官就任之初，通常會“入境隨俗”，循例祭祀當地的重神。

此一謁神傳統究竟如何發展出來的？筆者曾考論唐以前的傳世文獻，未能得到明確的答案。以下僅援引數例，略述唐以前官吏到任拜謁境內神祇的現象，仍試圖說明這也許是存在已久的地方傳統。

根據史書的記載，西漢前期諸侯卿相到山東地區任官，都會先禮謁曲阜的孔子祠。[18]東漢孝明帝時，王喬擔任葉縣縣令，死后百姓為其立廟，號為葉君祠，“牧守每班錄，皆先謁拜之”。[19]可見郡縣制建立后，地方官早有上任禮謁曲阜孔廟與神祇的成例。

下逮魏晉南北朝，情況依舊。南朝時吳興太守上任，依例禮謁甚至必須以個人的坐騎（牛）享祀當地的項羽神，以示對神祇的恭敬。[20]根據當時的傳言，項羽神占據官廳視事，[21]太守到任時，通常先在郡廳謁拜項羽神，之后便“避居他室”，不敢與神爭位。梁朝蕭琛任吳興太守時，土民仍然在官廳上安施神座，作為公私請禱的處所。最后蕭氏決定徙神還廟，以脯代肉，禁斷殺牛祭祀之俗，[22]這才改變了此前的做法。吳興當地的傳說里，項羽神儼然已經是治理一方的官吏。

南朝吳興太守面對境內威靈顯赫的項羽神，上任謁神時殺牛獻祭，實與地方官禁止殺牛祀神的通常做法相抵牾，[23]至于讓出治政廳所以供項羽神“聽事”，實已屈服于境內最具威望的神祇。這段吳興太守長期屈服于項羽神的歷史，提醒我們唐代長吏到任謁神的儀式，自有其歷史淵源。

前文試圖說明唐代官吏循“例”謁神的事例，實有漢代以降的歷史淵源，接續將進一步指出，各地僚吏在維系官吏到任謁神的傳統中扮演重要的引導角色。

唐穆宗長慶四年（824），崔龜從就任宣州刺史，僚吏提醒他歷來刺史到任，皆謁拜當地的昭亭神：

吏告曰：昭亭神實州人所嚴奉，每歲無貴賤必一祠焉。其他祈禱報謝無虛日。以故廉使至，輒備禮祠謁。余時方痔病，瘍發于尻，不便于跪起，至秋疾愈，因祗謁廟下。[24]

宣州的僚吏提醒崔氏，昭亭神為“州人所嚴奉”云云，即點出昭亭神是當地的重神，兼且提醒長吏須賡續往例（“廉使至，輒備禮祠謁”）。崔氏當時因病不便行事，病愈后仍然依例前往，說明當地僚吏有效地維系了此一傳統。此處筆者試圖指出，討論唐代官吏就任謁神之舉必須聚焦于地方官府的層級，才能掌握這是各地官府祭祀慣習的表現。

值得注意的是，地方官到任謁神的活動，有時也帶有私人禱祝的色彩。官、神初遇的儀式活動，是長吏實踐地方官府祠祀傳統之舉，在此一儀式里，官吏有時也會吐露個人心聲。例如，唐代宗大歷九年（774），華陰縣令盧朝徹謁拜華山神的祝文說道：

唐大歷九年甲寅季春，月哉生明。華陰令盧朝徹下車，散齊浹日，精意選擇元辰，吉蠲饙饎，靡愛斯牲。敬修祀事，端笏祠宇，縉紳奠饋，敢告金天王。粵山岳配天，聰明正直，豈直禍淫，實真祚德。朝徹不佞，獲領茲縣。職監灑埽，躬備陳薦。顧嗟菲薄，性受愚蒙。清是家風所遺，方乃天誘其衷。與眾難合，于時不容。向老厲志，如何遭逢。抱拙恬澹，委運窮通。倘力于政，王降百祿；稍私其身，王肆厥毒。福謙害盈，則仰岳靈。不識不知，何敬神為？[25]

這類祝文通常是公開宣讀，而聞見于在場的人士。[26]盧朝徹向神禱祝的通篇內容卻感慨自己仕途不順，遭人排擠，希望華山神能夠賜福于他，個人的得失窮通反而成為祝文的重點。[27]官員間或吐露私人祈福的心聲，凸顯這種儀式活動有時摻雜了官神之間私的互動。

事實上，與官員到任謁神的行為相呼應，唐人筆記小說載有神祇迎接刺史上任的情節。《開元天寶遺事》中的一則故事記載張說（原文作張開，應即張說之誤）出任荊州刺史，境內主神相迎于路：

（神：）某荊州內外所主之神，久仰使君令名，故相率迎引。（說）到任謁廟后，各致祭謝及建飾廟貌。[28]

在唐代士人的認知世界里，“迎官”與“謁神”顯然是同時存在的。此例中神祇迎接官員到任，卻也得到修建祠廟的回報。由于神祇于立祠血食有求于地方官，筆記小說甚至記載神祇先行通報縣令即將履職之處，托以修祠之事。[29]官員和轄境神祇最初的交流，伴有若干私的互動。

值得留意的是，唐代官員謁拜的對象，只限于當地重要的神祇，而不及于同為民眾信仰所系的寺觀。這些被禮謁的神祇對官吏上任后的施政，顯然是有特殊意義的。筆者認為，長吏謁神之舉本質上是一種儀式，要理解這些禮神活動，不僅需要留心外來官員治政的功利性考慮，更要從謁“廟”回歸到謁“神”文化的內緣因素，亦即在官吏理政的活動中，境內的山川神祇將扮演何種角色，使謁神活動成為地方官“入境隨俗”所不可避免的必修課。關于這個問題，第四節會有進一步的分析。

[1] 雷聞：《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第247—250頁。

[2] 令狐楚：《白楊神新廟碑》，《文苑英華》卷八七六，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623—4624頁。

[3] 《韓昌黎全集》卷二二《潮州祭神文五首》，北京：中國書店，1994年，第317頁。

[4] 崔龜從：《宣州昭亭山梓華君神祠記》，《全唐文》卷七二九，臺北：大化書局，1987年重編本，第373頁。

[5] 孫處元：《重修順佑王廟碑》，《全唐文》卷二六六，第1208頁。

[6] 令狐楚：《白楊神新廟碑》，《文苑英華》卷八七六，第4623—4624頁；官吏上任第三天，遍祭山川的記載，又見于許籌《晉東萊太守劉將軍廟記》，《全唐文》卷七九〇，第3711頁。

[7] 前蜀王建于武成元年（908），“詔：重建百神廟于梓橦縣。先是，唐大將軍吳行魯置百神之廟于路側，已而毀于火，及帝登極，夢神大求祠宇，遂有是命”。吳任臣：《十國春秋》卷三六，傅璇琮等主編：《五代史書匯編》第七冊，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3883頁。

[8] 宋敏求《長安志》記載：“都神廟，在縣城內，會縣境諸神，歲時饗于此。”宋敏求：《長安志》卷一六，《宋元地方志叢書》第一冊，臺北：大化書局，1980年，總第97頁。

[9] 《樊川文集》卷一四《黃州準赦祭百神文》，臺北：漢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83年，第201頁。

[10] 許籌：《晉東萊太守劉將軍廟記》，《全唐文》卷七九〇，第3711頁。

[11] 崔龜從：《宣州昭亭山梓華君神祠記》，《全唐文》卷七二九，第3373頁。

[12] 唐代地方官到任謁神的祭文中，都未明言謁神是依國家制度的要求。韓愈上任潮州刺史時，未能親自禮謁潮州當地的大湖神，在遣使禮謁的祭文中，特別向神祇解釋為何不能親謁之緣由。《韓昌黎全集》卷二二《潮州祭神文五首》，第317頁。

[13] 盧朝徹：《謁岳廟文》，《金石萃編》卷九九，國家圖書館善本金石組編：《歷代石刻史料匯編》“隋唐五代部”二編，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第三冊，第655頁；李景讓：《南瀆大江廣源公廟記》，《全唐文》卷七六三，第3557頁；康杰：《安天王碑陰》，《全唐文》卷四〇八，第1877頁。

[14] 《韓昌黎全集》卷二三《袁州祭神文三首》，第318頁。

[15] 朱恂：《仰山廟記》，《全唐文》卷八七一，第4094頁。

[16] 《重修順佑王廟記》，《全唐文》卷九八七，第4585頁。唐玄宗先天二年（713），孫處元的《重修順佑王廟碑》則提到，漢荊王劉賈神，“遺靈宅此，歷代攸欽。自昔二千石臨郡，未嘗不先致饗而后蒞職”，《全唐文》卷二六六，第1208頁。可見到任禮謁此神的傳統由來已久，不限于唐代。

[17] 段成式：《好道廟記》，《全唐文》卷七八七，第3696頁。此處的“祀典”所指應是《祭法》，而不是具體的地方祠祀文書，由于好道廟所奉者，在世無功績，屬于死后展現靈跡的厲鬼，不符合《祭法》所言的立祀原則，故段氏有此語。

[18] 《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第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946頁。

[19] 《后漢書》卷八二《王喬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712頁。另外，《后漢書》引《皇覽》曰：“范增冢在郭東。又庭中亞父井，吏民皆祭亞父于居巢庭上，長吏初視事，皆祭而后從政，后更造祠于東。”同前引書《志第二十二·郡國四》，第3488頁。

[20] 《南齊書》卷二七《李安民傳》，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508頁。

[21] 根據傳言，當地的項羽神占據郡廳聽事，孔季恭擔任太守，不依前例回避項羽神，任內平安無事，事見《宋書》卷五四《孔季恭傳》，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532頁。后來蕭思明效法孔氏的作為，卻死于任上。《南史》的記載便將死因歸諸蕭氏執意在郡廳視事，遭到項羽神的報復，事見《南史》卷一八《蕭惠明傳》，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499頁。蕭、孔二人不循前例，故史書特別記載。

[22] 《梁書》卷二六《蕭琛傳》，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97頁。

[23] 例如，東漢第五倫任會稽太守時，禁止部內百姓殺牛祭神的風俗。《后漢書》卷四一《第五倫傳》，第1397頁。

[24] 崔龜從：《宣州昭亭山梓華君神祠記》，《全唐文》卷七二九，第3373頁。

[25] 盧朝徹：《謁岳廟文》，《金石萃編》卷九九，國家圖書館善本金石組編：《歷代石刻史料匯編》“隋唐五代部”二編，第三冊，第655頁。

[26] 董侹：《修陽山廟碑》，《全唐文》卷六八四，第3143頁。

[27] 同樣的，張九齡于開元十八年（730）由洪州刺史貶謫邊地的桂州刺史，在拜謁舜廟時的祭文中，也留下了私人祈福的文字，內容除了希望大舜神能“俯垂冥佑”，“輸力明時”之外，也希望神能明鑒他是“悉心在公”，當福則應福之。熊飛校注：《張九齡集校注》卷一七《祭舜廟》，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912頁。

[28] 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下《郡神迎路》，上海古籍出版社編，丁如明等校點：《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31頁。

[29] 《太平廣記》卷三〇六《陳袁生》引《宣室志》條，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421—24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