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黃門郎潘岳（1）詩①

其源出于仲宣。（2）《翰林》嘆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1〕之有綃縠，猶淺于陸機”。②（3）謝混云：“潘詩爛若舒錦，（4）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簡金，往往見寶。”③（5）嶸謂益壽輕華，（6）故以潘為勝；《翰林》篤論，故嘆陸為深。余常言，陸才如海，潘才如江。④（7）

【古箋】

①《文選·藉田賦》注引臧榮緒《晉書》曰：“潘岳，字安仁，滎陽中牟人。弱冠辟司空太尉府，舉秀才，高步一時，為眾所疾。”《晉書》曰：“岳少以才綺發名。舉秀才，累遷給事黃門侍郎。素與孫秀有隙，及趙王倫輔政，秀遂誣岳與石崇為亂，誅之。”

②《初學記》引李充《翰林論》曰：“潘安仁為文，猶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綃縠。”案：《世說·文學》篇注引孫興公曰：“潘文淺而凈，陸文深而蕪。”又引《晉陽秋》曰：“岳善屬文，清綺絕世。”又引《續文章志》曰：“岳為文，選言簡章，清綺絕倫。”并與《翰林論》相發。

③案：《世說·文學》篇注引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仲偉以為益壽之言，豈益壽祖述興公邪？

④案：《晉書·文苑傳論》曰：“機文喻海，潘藻稱江。”即本仲偉。又案：江淹《雜體詩序》曰：“安仁、士衡之評，人立矯抗。”是潘、陸齊名之論，當時亦紛紜難定也。

【許校】

〔1〕明鈔本作“被”字。

【許疏】

（1）《晉書》五十五：“潘岳，字安仁，滎陽中牟人也。辟司空太尉府，舉秀才，出為河陽令，轉懷令。尋為著作郎，遷給事黃門侍郎。美姿儀，辭藻絕麗，尤善為哀誄之文。”《文選·藉田賦》注引臧榮緒《晉書》：“潘岳，字安仁。總角辯慧，摛藻清艷。”《隋志》：“晉黃門郎潘岳集十卷。”《漁洋詩話》曰：“潘岳宜在中品。”案：王、潘相次，與曹、陸相次同意。

（2）按：《世說》引孫綽云：“潘文淺而凈。”與記室評仲宣“文秀而質羸”者同。劉熙載《詩概》云：“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壯。”則王、潘為同派尤明。

（3）按：晉李充有《翰林論》五十四卷，今多亡佚，僅存數條。《初學記》二十、《御覽》五百九十九并引有一條云：“潘安仁之為文也，猶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綃縠。”視仲偉所錄，詳猶弗逮。

（4）安仁詩如《辯體》所舉“幽谷茂纖葛，峻巖敷榮條。落英隕林趾，飛莖秀陵喬”、“川氣冒山嶺，驚湍激若阿。歸雁映蘭渚，游魚動圓波”等句，誠所謂“爛若舒錦”者也。

（5）按：《世說·文學》篇引孫綽云與此同，緣古人恒憑口耳傳述故耳。近人劉師培曰：“蓋陸氏之文工而縟，潘氏之文雖綺而清，故孫氏論文以為潘美于陸。”

（6）按：張華嘗譽陸機為文，患其才多。謝混（字叔源，小字益壽）抑陸揚潘，實反張華之說。故姚振宗《隋考志證》云：“‘輕華’，謂張華也。”又云：“據《世說》，‘益壽’云云乃孫綽之言也。”

（7）按：此評潘、陸二人高下，實遵《翰林》之論。《詩源辯體》卷五云：“安仁體制既亡，氣格亦降。察其才力，實在士衡之下。元美謂安仁‘氣力勝士衡’，誤矣。鍾嶸云：‘陸才如海，潘才如江。’”黃子云《野鴻詩的》云：“安仁情深而語冗繁，唯《內顧》詩‘獨悲’云云一首、《悼亡》詩‘曜靈’云云一首，抒寫新婉，馀罕佳構。昔人謂之‘潘、江’，過矣！”此皆承仲偉貶潘之意，或又加甚其辭也。陳祚明《評選》曰：“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側折，旁寫曲訴，刺刺不能自休。夫詩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所嫌筆端繁冗，不能裁節，有遜樂府古詩含蘊不盡之妙耳。安仁過情，士衡不及情；安仁任天真，士衡準古法。夫詩以道情，天真既優，而以古法繩之，曰未盡善，可也。蓋古人能用法者，中亦以天真為本也。情則不及，而曰吾能用古法，無實而襲其形，何益乎？故安仁有詩，而士衡無詩。鍾嶸惟以聲格論詩，曾未窺見詩旨。其所云陸深而蕪，潘淺而凈，互易評之，恰合不謬矣。不知所見何以顛倒至此？”倩父此評，[1] 實亦遙本益壽，與記室左傾于《翰林論》者自殊。倩父不尋其立說之點，顓恃意氣爭之，已屬不當；且“深蕪”與“淺凈”二種意誼，亦有誤解。

[1] 陳祚明字應為胤倩，因其《采菽堂古詩選》題名作“虎林陳祚明胤倩父評選”，前人一時疏忽，往往誤以為其字為“倩父”。此處姑仍其舊，不作改正，下文亦不另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