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陳思王植（1）詩①

其源出于《國風》。（2）骨氣奇高，（3）詞采華茂，②（4）情兼雅怨，③（5）體被文質，④粲溢今古，卓爾不群。⑤（6）嗟乎！陳思之于文章也，（7）譬人倫之有周、孔，（8）鱗〔1〕羽之有龍鳳，⑥（9）音樂之有琴笙，⑦女工之有黼黻。⑧（10）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馀暉以自燭。（11）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廡之間矣。⑨（12）

【古箋】

①《魏志》：“陳思王植，字子建，太祖子，文帝同母弟也。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尋徙封臨淄。明帝太和三年，徙東阿。六年，加封陳王。薨，年四十一。謚曰思。”

②《魏志》裴注引魚豢《魏略·武諸王傳》曰：“植之華采，思若有神。”《魏志·植傳》評曰：“陳思文才富艷，足以自通后葉。”案：《藝文類聚》五十五引陳思王《前錄序》曰：“故君子之作也，儼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質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泛乎洋洋，光乎皜皜，與《雅》、《頌》爭流可也。”不啻自評其文矣。

③《史記·屈原傳》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情兼雅怨”，謂兼《國風》、《小雅》之長也。

④《宋書·謝靈運傳論》曰：“三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

⑤《漢書·景十三王傳贊》曰：“夫惟《大雅》，卓爾不群，河間獻王近之矣。”

⑥《孟子》曰：“圣人，人倫之至也。”又曰：“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類也；圣人之于民，亦類也。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者也。”

⑦《文選》注引桓譚《新論》曰：“八音廣博，琴德最優。”潘岳《笙賦》曰：“惟笙也，能總眾清之林。非天下之和樂，不易之德音，其孰能與于此！”

⑧《周禮·考工記》曰：“白與黑，謂之黼。”《說文》：“黻，黑與青相次。”《漢書》：“宣帝曰：‘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如女工有綺縠。’”

⑨《法言·吾子》篇：“如孔子之門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案：《論語》記孔子用《詩》之言甚眾，如《學而》篇：“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述而》篇曰：“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八佾》篇：“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泰伯》篇：“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為政》篇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子路》篇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季氏》篇：“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陽貨》篇：“子曰：‘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又曰：“子謂伯魚曰：‘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據此，孔氏之門特重用《詩》，仲偉于是為失言。

【許校】

〔1〕明鈔本作“麟”字。

【許疏】

（1）《魏志·陳王傳》：“陳思王植，字子建。年十歲馀，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善屬文。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十九年，徙封雍丘王。太和三年，徙封東阿。六年二月，封為陳王。發疾薨，時年四十一。景初中，撰錄前后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馀篇，副藏內外。”《隋志》：“魏陳思王曹植集三十卷。”《歲寒堂詩話》卷上曰：“鍾嶸《詩品》以古詩第一，子建次之，此論誠然。”

（2）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二曰：“陳王四言，源出《國風》。”此以體言。劉熙載《詩概》云：“曹子建《贈丁儀王粲》有云：‘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此意足推風雅正宗。”此以義言。黃子云《野鴻詩的》曰：“子建詩骎骎乎有三代之隆焉。”此以氣象言。

（3）《詩藪》內編卷二云：“陳王才藻宏富，骨氣雄高。‘八斗’之稱，良非溢美。”元陳繹曾《詩譜》曰：“陳思王斫削精潔，自然沉健。”然則仲偉所云，亦恃有琢磨之功耳。陳祚明《評選》曰：“陳思王詩，如天馬飛行，云凌山，赴波逾阻，靡所不臻，曾無一蹶。”

（4）案：子建《薤露行》收句云：“騁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芬。”自述如此。《詩藪》內編卷二曰：“子建華贍精工。”又曰：“子建《名都》、《白馬》、《美女》諸篇，辭極贍麗，然句頗尚工，語多致飾，視東、西京樂府，天然古質，殊自不同。”又曰：“子建《送應氏》、《贈王粲》等篇全法蘇、李詞藻，氣骨有馀。”

（5）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平原侯植詩序》曰：“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頗有憂生之嗟。”

（6）陳思王《前錄序》曰：“故君子之作也，質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案：此以“蓬”喻質高，以“葩”喻藻艷，亦文質兼舉。《蘭莊詩話》云：“曹子建詩質樸渾厚，舂容雋永，風調非后人易到。陳子昂、李太白慕以為宗，信乎晉以下鮮其儷也。予每讀其詩，灑然有千古之想。”

（7）《詩源辯體》卷四注云：“‘文章’，詩賦通稱。”

（8）案：子建《薤露行》云：“孔氏刪《詩》《書》，王業燦已分。”似子建一生精神事業，未嘗無希圣之意。劉熙載《詩概》云：“子建詩隱有‘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之意。”竊謂子建之詩，譬之諸子，則儒家也。

（9）子建《薤露行》又云：“鱗介尊神龍，走獸宗麒麟。”

（10）杜甫《寄張彪三十韻》云：“曹植休前輩。”仇兆鰲云：“自東漢至建安，詩盛于七子，而以子建為稱首。《詩品》謂其‘骨氣奇高，詞采華茂，粲溢今古，卓爾不群。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據此可見其壓倒前輩矣。”

（11）《序》云：“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次有攀龍托鳳，自致于屬車者，蓋將百計。”

（12）案：此數語為張為《詩人主客圖》所本。《茗香詩論》曰：“前人謂：‘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廡之間。’噫！是何言也？以漢之樂府古歌辭升堂，《十九首》入室，廊坐陶、杜，庶幾得之。”《詩源辯體》卷四云：“鍾嶸云：‘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幹升堂，思王入室。’此但以其才質所就言之，必至李、杜、高、岑，方可以堂室論也。”斯二說者，一上移之于漢，一下移之于唐，皆憑己之好惡為說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