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守望果園
- (美)科馬克·麥卡錫
- 8545字
- 2021-07-09 16:02:42
路是慘白的,十分灼熱,一段時間以來始終荒無人煙。西邊的天空已經(jīng)被太陽染成紅色。他在塵土中緩步而行,偶爾停下來,如同一只肥胖笨拙的鳥兒搖搖晃晃地單腳站立著,查看那些從自己鞋底掉下來的膠塊。他再次轉(zhuǎn)身。光芒炫目的水泥路上,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個未成形的團(tuán)狀物,正朝著他挺進(jìn)。那團(tuán)東西搖搖欲墜,形狀怪異,正在慢慢變大,像透過骯臟的玻璃看到的東西,而后它忽然就有了皮卡車的外形和實體,如閃電般經(jīng)過,走遠(yuǎn)了,變回了剛出現(xiàn)時那種液體狀。
他向著開過去的車漫不經(jīng)心地把豎著的拇指朝下晃了晃。細(xì)小塵埃在路肩盤旋而起,落在他卷起的褲腿上。
滾吧,他媽的,他對著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幻景說。拿出自己的煙,數(shù)了數(shù),又放回口袋里。他扭頭望向太陽。等天黑下來,還有一點兒用處,他嘀咕道。無風(fēng)的寂靜,連那種把落滿灰塵的報紙和糖果紙偷偷塞進(jìn)路邊茅草砌成的褐色墻里的輕微沙沙聲都沒有。
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個加油站的燈光,還有一些建筑。或許是個車輛會放慢速度的岔口。一輛風(fēng)馳電掣的拖車開了過去,卷起塵埃和廢紙,他朝它豎起拇指,看著它刮到路邊樹上的枝丫,開遠(yuǎn)了。
就算看見耶穌你也不會停車是吧,他問,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
到了加油站,他喝了一大杯水,拿出一根煙抽起來。附近有個雜貨店,他慢步走了進(jìn)去,沿著擺滿鐵皮罐頭和紙箱子的貨架,踮著腳小心地走動,拿了些小東西裝滿了自己的口袋——糖果、鉛筆,還有一卷膠帶……他發(fā)現(xiàn)店主出現(xiàn)在幾箱衛(wèi)生紙后邊,正盯著他看。
那個,他說,你店里有沒有——他迅速地掃過周圍的貨品——嗯,有沒有輪胎打氣泵?
那東西不會放在蛋糕這邊,店主說。
他低下頭,看見一堆胡亂堆在一起的圓面包和餅干,它們安靜地死在了沾滿蒼蠅糞便的包裝紙里。
在那邊,店主說著指了個方向。那是在柜臺后邊深處的一個貨物箱,里面有千斤頂、泵、輪胎工具,還有個形狀奇怪的柱坑鉆孔器。
啊,沒錯,他說,我看到了。他在貨物箱里來回翻找了幾分鐘。
這不是我要的那種樣式,他對店主說罷就朝出口走去。
你要的是什么樣式?店主問道,我可從來沒聽過這東西還有別的樣式。
有的,有的,他像在沉思,停在雜貨店門邊說道,輕輕拍打著自己的下嘴唇。他虛構(gòu)了一種新型輪胎打氣泵。沒錯,他說道,他們剛剛發(fā)明了新樣式,現(xiàn)在我們不用再像這樣從上往下推動活塞了(拉動打氣泵),只要這樣抓住把手然后壓下去就行了(單手推活塞)。
真的啊,店主說道。
沒開玩笑,他說,相信我,這樣我們省力多了。
你開的是什么車?店主又問。
我嗎?我剛剛買了輛福特。34年新款福特,V8發(fā)動機(jī),一坐進(jìn)去就能把你驚呆了……
但輪胎有不少問題是吧?
沒這回事。我跟你保證,這是頭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只不過是有個輪胎出了點小問題……說起來,我該走了……順便問一句,從這里到亞特蘭大還有多遠(yuǎn)?
十七英里。
好的,這下我真的該走了。我們會再見的。
回頭見。店主說,希望你順利把輪胎重新鼓起來。要是用打氣泵應(yīng)該會容易得多。
但紗門發(fā)出砰的響聲,他已經(jīng)走到外面去了。他在門廊里站住,猜想眼下的時間。太陽已經(jīng)沉下去了。有尖厲的蟋蟀聲,還有一群夜鷹從炙熱的西邊飛來,在高處揮舞尖銳的翅膀,追逐著暮色。
有輛車停在加油站前。他咒罵店主,然后又往回走去喝了水。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糖果條,咀嚼了起來。
過了幾分鐘,有個人從衛(wèi)生間出來,從他面前經(jīng)過,走向那輛汽車。
那個,他說道,你要往城里走?
那個男人停下腳步回頭看,盯著靠著汽油桶的他。沒錯,他說,你想讓我?guī)夏銌幔?
如果可以是再好不過了,他說著,拖著腳步走向男人。我女兒在那邊的醫(yī)院里,我今晚得趕到那兒看她。
醫(yī)院?具體在哪兒?那個男人問他。
好吧,在亞特蘭大。那兒有個大醫(yī)院……
是嗎?那人說道,我只到奧斯特。
那有多遠(yuǎn)?
離這里九英里。
那我搭你的車到那兒,成嗎?
我很高興能帶你走這一小段路,那人說道。
到達(dá)亞特蘭大的時候,他看見高處有個地名距離牌上寫著“諾克斯維爾197”。那個小鎮(zhèn)就是他的目的地。如果有人問他叫什么,他一定會隨便胡謅一個,唯獨不會提到肯尼思·拉特納,他的真名。
在田納西州諾克斯維爾的東邊,是群山開始的地方,阿巴拉契亞山脈層疊的山脊和山峰,以其獨特的方式讓公路變得蜿蜒曲折。首先便是紅山,天朗氣清時,從山峰上便可以望見如湛藍(lán)長帶般的河道,仿佛一個古老的諾言。
夏天要結(jié)束的時候,大山在無情的藍(lán)天之下炙烤。果園路上的紅色塵土像是從磚窯里跑出來的灰,哪怕只是一小撮,你也無法抓住它們。炙熱的風(fēng)從峽谷吹來,沿著山坡而上,那是一種可怕的氣息,帶著鵝絨藤、豬圈,還有腐爛植物的氣味。沿著大路,紅土斜坡上擁擠著枯萎的忍冬藤和積滿塵土的干枯豆藤。七月末到來的時候,玉米開始變得干渴,彎曲的莖稈顯出頹敗之勢。一切綠色存在之物都失去光彩和水分。在無休無止的微小災(zāi)難之中,黏土噼啪作響,爆裂開來,遭受侵蝕之后裸露的石灰?guī)r如同一群遭太陽炙烤的海豚,灰白的背脊,隆起在陰沉的天空之下。
在林木有限的涼意里,負(fù)鼠葡萄和麝香葡萄借著憤世嫉俗般的生長能力到處繁衍,而森林的地上——長滿青苔的古老樹干到處躺著,有毒的紅鵝膏在上面聚集起來,在蕨類植物和爬山虎之中顯得古怪而隆重,它們輕輕地后傾,為了讓人看見它們那與生鵝肝一樣顏色的嬌嫩菌褶——有一些原始的東西,潮濕的泥炭沼中,古老的蜥蜴藏在沉睡的假象之下,窺視著一切。
山坡一側(cè),石灰?guī)r攀爬而上,豎立在參差不齊的懸崖峭壁上,隱現(xiàn)在山核桃、橡木和鵝掌楸盤錯的根莖中,而它們必須用盡全力,才能在它們尚且是種子時偶然落下的危險陡坡上扎根。
山坡西面的腳下,有個叫紅枝的社區(qū)。那地方和1913年馬里昂·希爾德出生在那里的時候相比,或者和1929年他離開學(xué)校,在蒂普頓開拓公司短暫當(dāng)木工學(xué)徒時相比,已經(jīng)大不相同。開拓公司宛如本區(qū)主教,留下的遺產(chǎn)包括十余處隨意建起的簡陋棚屋,它們散落在河谷各處,蹲在沖刷出來的空地上,就像正在賭氣的巨大野獸在躬身便溺,又仿佛洪水退去之后被拋棄之所在,帶著轉(zhuǎn)瞬即逝卻又偶然的氣息。盡管建造它們的速度無法和它們的衰敗相媲美,但它們之間總是密不可分。甚至在屋頂釘牢之前,腐敗的霉菌就已經(jīng)侵襲了地基。污泥沿著墻板向上蔓延,漆如鱗片般剝落,留下一道道長而慘白的傷痕。它們仿佛在一場可怖的傳染病中陸續(xù)屈服了。
棚屋租給了一些家庭,他們極瘦,有著褐色的皮膚和深陷的眼眶,這些人不是“混血兄弟[1]”,也不是其他的什么人,他們的人口數(shù)量狂熱地增加著,仿佛這些人一生都用來制造一眾凄慘的子孫,那些孩子在門廊下度過漫長的時間,光著腳,身上只有破爛的衣物,和災(zāi)害發(fā)生之后的難民沒有什么兩樣,他們無神地望向遠(yuǎn)方,望著被洗劫一空的土地,神色之中既無希望,也無驚詫,卻也沒有絕望。他們來了又走,就像遷徙的鳥兒一樣,沒有行囊,每個新到來的家庭都像是上一批人的復(fù)制品,只不過是更改了信箱上的名字,后來者的名字被用拙劣的筆跡寫在了一層又一層的油漆上,把一個又一個曾經(jīng)來過的人重新投入他們來時的無名之處。
馬里昂·希爾德拿著錘子鋸子干到了那年九月末,隨后離開,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打承梁、刨椽子的行家。他用自己積攢的錢跟明尼蘇達(dá)的一家店郵購了一些衣服和一雙三十美元的長筒靴,之后就消失了。此后五年他不見蹤影,在自我流放的時間里,也干過不少行當(dāng),但他從未再穿過工作服,也不曾再碰過鐵錘。
那時候,在山口的地方有個叫綠蒼蠅的小酒館。那是一幢四四方方的房子,建在一個垂直的峭壁上,靠底下的腳手架才矗立起來,房子的門面蓋得挺高,波浪瓦鐵皮屋頂從前往后斜下去,前門筆直地對著馬路。房子的一角緊挨著一棵松樹,它的樹干莊嚴(yán)生長于懸崖的深淵之中——在有大風(fēng)刮過的日子,深淵便如風(fēng)管一般,讓風(fēng)從峽谷里升騰起來,穿過山口,猛地呈漏斗狀匯集而上。那些夜里,酒館的客人們腳下的地板仿佛跳起了酒鬼們的華爾茲舞曲,它們起伏彎曲,發(fā)出駭人的呻吟聲。有些時候,整個酒館建筑似乎突然瘋狂向一側(cè)傾斜,仿佛就要頭朝下倒塌。酒徒們停止動作,杯中酒歪斜著,酒館粗暴地驚跳,掃帚躺下了,瓶子跌倒了,而酒館緩緩地挺過來了,再一次回到往常的蹣跚平衡之中。酒徒們舉杯,談笑又接了下去。關(guān)于酒館古怪反常的隱喻,則需要在酒館之外才得以成型。這個酒館對他們來說就像任何一艘古老的船對水手們一樣,是有生命的,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鮮有人認(rèn)識的氛圍,一種因為不穩(wěn)定而產(chǎn)生的穩(wěn)定感。搖晃,還有那飽受折磨的木頭細(xì)小而持續(xù)不斷的哭泣聲,全然創(chuàng)造出了某種關(guān)于海洋的幻象,以至于在一場劇烈的晃動之后,仿佛能看見一個大胡子水手從甲板上的艙口跳下來,告訴大家索具安然無恙。
酒館里有個有來頭的吧臺,據(jù)說是桃花心木的,那是1919年的時候從諾克斯維爾的一個酒吧里收來的。它先是被放在了一個洗衣房里,然后去了個冰淇淋店,之后在一個死氣沉沉的企業(yè)里待了短暫的一段時間,企業(yè)在距離紅枝幾英里的一條也叫諾克斯維爾的街道上,因試圖掩蓋貪污和詐騙案,不久之后就宣布倒閉了。除去兩端那兩根白色大理石的陶立克柱,這個吧臺只不過是個樸素的東西。沒有配套的吧臺椅,吧臺的正面有個高高的木頭腳踏隨意安在車輪軸之間。四五張桌子隨意分布在屋里,各自搭配著一套破舊的椅子、牛奶箱、一張格格不入的露營折疊椅。深夜打烊之后,老板會打開酒館后邊的門,把所有的垃圾通通掃進(jìn)張著大口的深淵,聆聽深處傳來玻璃砸在玻璃上的聲響。堆疊的垃圾沿著陡坡傾瀉而下,跌落到那難以描述其多樣和豐富的不可知深處,蠕動著、成長著。
三月末的一個晚上,喝酒的人們在兩束從拐彎處出現(xiàn)的強(qiáng)光中眨了眨眼睛,看見一輛閃亮的黑色福特轎車停在了馬路另一側(cè)。那是輛新車。幾分鐘之后,馬里昂·希爾德走進(jìn)了酒館,身上的灰色華達(dá)呢十分耀眼,長褲如刀鋒般筆挺,襯衫是軍人樣式的,背上有三層褶,腰上繞著一條鞭子末梢粗細(xì)的皮帶。他嘴里叼著根細(xì)長的雪茄煙,走向吧臺的時候,所有人都能看見他脖子上,就在太陽的曬痕和頭發(fā)之間,有個像傷疤一樣的溝痕。
他把穿著小羊皮鞋的一只腳踩在腳踏上,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幣,在自己面前整齊地碼成一沓。凱布坐在收款機(jī)邊的一張高腳凳上。希爾德瞥了一眼那些硬幣,抬起頭來。
來,凱布,他說,我們喝還是不喝?
當(dāng)然喝,凱布說著從自己的凳子上爬下來了,然后他思忖道:凱布。他又一次仔細(xì)看了看眼前的客人。那個失蹤少年幽靈般的面孔,在這個站在吧臺前的男人身上一點一點找到了種種痕跡。嘿,他說道,希爾德?你這個家伙……馬里昂·希爾德,你是希爾德?
不然你覺得我是誰?希爾德反問道。
好啊,凱布說,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你去了哪里?嘿,巴德!你還記得這個小子嗎?這下好了,你說說。
巴德走了過來,盯著那個人看,咧嘴笑了,點了點頭。
現(xiàn)在,希爾德說,讓這些酒鬼們喝一杯。
當(dāng)然,凱布又說道,你說讓誰喝?
希爾德指了指陰沉沉的吸煙室。他們都喝,不是嗎?
是啊,當(dāng)然沒錯。他又看了希爾德一眼,遲疑著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然后他突然走進(jìn)那個小房間里喊道:你們聽見了嗎!人人都有酒喝,馬里昂·希爾德做東。快拿上你們的酒杯過來。
拉特納走到路上,停了下來,擦了根火柴察看自己的小腿。微弱火光之下,他腿上的傷口看起來就像鼓起的柏油。血跡分成三股支流,流經(jīng)他褲子上的污漬,形成三角洲,又匯聚成一股;一條細(xì)痕往下直奔襪子。他丟掉火柴,隨即把被火苗燎到的拇指塞進(jìn)嘴里。
除了腿上的傷,他的胳膊也擦破了皮,疼痛無比。罪魁禍?zhǔn)资且淮环胖迷诘厣系牡勾獭Kミ^一把干草,搓成球點燃了。火光迅速躥了出來,他把褲腿往上又拉了拉。他撐開手掌抹去血跡,觀察著出血的速度。他滿意地把濕透的褲腿放了下來,重新貼在了傷口上,隨后,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錢包。借著火光,他從中抽出一小沓折好的紙幣,數(shù)了起來。然后他粗魯?shù)爻堕_錢包,把銀行卡和照片都抖落在地,仔細(xì)地檢查了所有的東西,甚至連開裂的錢包內(nèi)里都沒有放過。他用腳把東西撥拉到一邊去,把錢放進(jìn)了口袋里。那團(tuán)干草已經(jīng)燒成一個虛空的球狀灰燼,仍然有幾條如燒紅的鐵絲般的細(xì)細(xì)火光。他將其一腳踢開,它也燃盡了最后的星火。遠(yuǎn)處,路的盡頭,有個蒼白的發(fā)光體高掛在夜色中,仿佛晨曦的第一縷照耀……他是十點鐘離開亞特蘭大的……現(xiàn)在最遲不過午夜。他再一次察看了自己的小腿,又吸了吸自己的拇指,便朝著光源的方向走去了。
黃綠閃爍的霓虹燈上寫著“吉姆逍遙夜”。他鬼鬼祟祟地在幾輛停著的汽車之間走著,觀察著漆黑車廂里的一切,一邊盯著那扇門,門上亮著的黃色燈泡有個燈罩,被吸引來的蟲子瘋狂地在光中打著旋。他經(jīng)過最后一輛空車,來到門前,借著燈光,他再一次檢查了自己的傷腿,隨后進(jìn)了門。
人們總能瞧見那輛汽車在奇怪的時間離開或者來到希爾德的住處,或是在烈日當(dāng)頭的時刻,反射著太陽光芒,怪異地停在房前,它那線條光滑的肌肉和躁動不安的氣息,仿佛一頭被拴住的賽馬。星期六的夜晚,他會在路邊撿起三五成群的年輕人,他們穿著嶄新的工裝,打算走著去城里,看起來就像狩獵結(jié)束隔天清晨聚攏的獵犬——年輕的人們笨拙地爬上了車,一路上都擺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在汽車加速到底之前,他們一直用粗糙的嗓音低聲交談。當(dāng)他們往前探身,越過他的肩膀時,希爾德能察覺他們的氣息落在自己的后頸上——那氣息從后排吹來,而他們就像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雞仔。當(dāng)他們盯著儀表板上的指針緩慢地劃過一條弧線時,一陣漫長的沉默,車子駛上城郊最后一條筆直而漫長的大路之前,指針在80[2]周圍輕微擺動。偶爾他們中的某個人大膽提了個問題,他總是對他們?nèi)鲋e。他說,汽車制造商自己都不知道這輛車到底能跑多快。他們盤算著拉上一輛去撒哈拉沙漠里一探究竟。
到了蓋伊街或者是市街,他把車停在人行道旁,然后喊一聲:終點站!便看著他們從車上噴涌而出,像馬戲團(tuán)里的小丑們——五個、六個,他們一共有八個人,都要來城里看表演,一群年輕的鄉(xiāng)巴佬,他們的農(nóng)場里,除了些蔫掉的西紅柿和一對瘦得皮包骨的豬,也沒什么其他的東西了。透過后視鏡,他能看見他們正目送車子離開,他們在人行道上踟躕點頭,像一群好奇的鳥。
到了星期天,諾克斯維爾的酒館都不開門,它們的玻璃櫥窗暗淡而無聲,沉浸在一種安息日的寂靜之中。那時希爾德開著車取道山路,去和在那里聚集的人們會合。而那里,乃是處在一切公民或是心靈之法律的范圍之外。
送信人杰克的嘴是藍(lán)色的,舌頭跟松獅狗一樣是黑藍(lán)色。他坐在綠蒼蠅酒館門邊的桌子旁,正喝著裝在搽劑瓶里的桑葚酒。
你在哪兒把他們放下的?希爾德問道。
啊,杰克咕噥了一聲,在山頂上。
你現(xiàn)在就在山頂上。希爾德說道。
更高的地方,杰克強(qiáng)調(diào)了一句。亨德森谷路。
亨德森谷路?是哪兒?
在山頂?shù)淖铐斏希腋阏f了……
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瓊開口問道。
希爾德的視線從瓊轉(zhuǎn)移到送信人杰克的身上。杰克正盯著從自己上衣口袋里找到的一根大而丑陋的雪茄,帶著一種醉漢的執(zhí)著,把它放到了自己的舌頭上。是吧,希爾德說道。可能是真的。
大驚小怪,杰克說了一聲,把雪茄遠(yuǎn)遠(yuǎn)地舉著,一滴唾液從雪茄朝下的那方往下垂落。大驚小怪。
被黃色的車燈照射的一剎那,他們?nèi)缬龉獾囊矮F般短暫地停住了,或者說像頭牝鹿,在驚奇中的止步預(yù)示著一次緊接而來的逃命。希爾德開著車經(jīng)過了他們,繼續(xù)往上行駛。
你不停下來嗎?瓊問道。
我掉個方向,希爾德說。從他們身后靠近,就像是從他們走過的路來的。我根本不覺得他們走錯了方向。按他們走的路線,從賽維爾維爾經(jīng)過的話,大概有三十英里。
在他們兩人座位之間,安放著一個裝了威士忌的廣口瓶。希爾德聽到了擰開瓶蓋時金屬嘎吱嘎吱的聲響,伸出手讓瓊把瓶子遞給他。飛蛾化成白點出現(xiàn)在擋風(fēng)玻璃前,彼此交融,在玻璃上留下粉屑。群蟲的芭蕾舞團(tuán)在車燈光柱之前瘋狂起舞。他喝了一口,把瓶子遞了回去。黑色的引擎蓋之下,發(fā)動機(jī)發(fā)出了低沉的爆裂聲響。
希爾德想起了老蒂普頓說過的話,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來,這個活塞已經(jīng)歪了。他媽的坡腳了,他老這么說。活塞總是磨損同一側(cè)。它們生來的使命就是上上下下。但馬路上到處都是,他說,不過,要是說你不是唯一一個上當(dāng)?shù)娜耍遣皇悄茏屇阈牢恳恍?
他們在采石場掉頭,沿著山路的一側(cè)悄無聲息地開回來,輪胎壓過瀝青上的裂縫,發(fā)出沉悶的啪啪聲。當(dāng)車燈照在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立刻彼此靠攏,無聲地往路邊的溝渠移動著,就像牛會有的反應(yīng)一樣。希爾德把車子緩緩地停在他們身旁。
你好,瓊幾乎是對著那個離車子最近的女人的耳朵說道。你們要搭便車嗎?
隨即他們之中的另一個人靠得更近了。她們對視了一眼,一開始那個女人開口道,謝了,不過我們能自己搞定。那個男孩往后退到她們身后。越過瓊的肩膀,希爾德發(fā)現(xiàn)那男孩沒有看他們,也不是在看那兩個女人,而是正盯著車子。
你們要去哪里?瓊問道。
那兩個女人又對視了一眼。這一次是比較高的那個開口。我們的路程不長,她解釋道。
希爾德說,告訴他們,我們可以捎上他們一程。
什么?這回是小個子的女人開口。
這時候那個男孩開口了,兩個女人轉(zhuǎn)過頭盯著他看。從這里到諾克斯維爾遠(yuǎn)嗎?男孩問了一句。
諾克斯維爾?瓊簡直不敢相信。你說的是諾克斯維爾?你們怎么可能走到諾克斯維爾。到那里至少有二十英里,可能還不止——是吧,馬里昂?
這幾個人小聲嘀咕著。希爾德已經(jīng)示意讓他們上車。
來吧,瓊說,上車吧。我們也要去諾克斯維爾,很高興可以幫上你們。
每個人坐進(jìn)車?yán)锏臅r候,希爾德都對他們露出表示歡迎的微笑。借著車內(nèi)頂燈的光,他看清了他們每個人的臉龐。
車子直沖下山道——那是條能帶他們?nèi)ヂ房诘纳铰贰淮蝿x車都沒踩。坐在他和蒂普頓中間的小個子女人發(fā)出了一聲尖叫,隨后就再沒有發(fā)出聲音,每一次轉(zhuǎn)彎,車子橫越過大馬路,再次沖進(jìn)黑暗之中的時候,她一直把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車燈掃過那些突然出現(xiàn)在峽谷邊緣的樹木樹冠上。車子還在往前飛馳,朝下猛沖,碾過地上的碎石沙礫。再一次拐過彎道,車子在路肩上滑行,煙氣怒吼著沸騰而起,碎石四下彈出,在樹林里發(fā)出如霰彈槍一般的噼啪爆裂之聲。
后排有人發(fā)出了輕微的啜泣聲。有那么幾分鐘,沒有人說話。隨后那個小個子女人開口問,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去我們要去的地……
去鎮(zhèn)上,瓊打斷了他的話。我們?nèi)ユ?zhèn)上。這條路近一些。他覺得她在靠近希爾德,盡管剛剛她看了自己,還和自己說了話。他看見希爾德的手拉動阻風(fēng)門的時候,在儀表板的光線下發(fā)著幽幽磷光。
他們到達(dá)第一座橋,她注意到發(fā)動機(jī)開始發(fā)出怪響。隨后道路又變陡,希爾德等汽車抖了幾下,才換到了二擋。她沒有挪開自己的腿。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她,她坐在座位的邊上,往前仔細(xì)地盯著那陌生的夜色。一只飛蛾從擋風(fēng)玻璃下面突然出現(xiàn),掠過她的臉頰。他把車窗搖起來。汽車再一次劇烈抖動的時候,她也顫抖起來,問他發(fā)生了什么。
他對她解釋道,電機(jī)里沒水了,但他想起了坐在后排的男孩。他一句話都沒說過。坐在后排的高個子女人向前傾著身子,呼出的氣息落在蒂普頓的領(lǐng)子上,注視著擋風(fēng)玻璃,眼神陰沉而疲憊,或許正盤算著在環(huán)繞他們的黑暗鄉(xiāng)野中來一次絕望的逃亡。
蒸汽鎖。他終于開口了。開了這么多山路,它過熱了,你得停下來讓它冷卻一下。
她看了看他,又一言不發(fā)地把眼神移開了。一只幽魂般的兔子在車頭燈的光芒中停住了,轉(zhuǎn)了轉(zhuǎn)一只白色的眼睛,消失了。瓊正在低聲跟她說話,她仍然直勾勾地看著前面,不發(fā)一聲。坐在后排的女人靠回了椅背上。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希爾德從后視鏡里看見了那半個腦袋輪廓,仿佛一頭熊,毛發(fā)烏黑而雜亂。他認(rèn)出了那股氣味。尿液般的濕熱氣息,帶著一種輕微發(fā)甜的霉味,此刻正漂浮在他們周圍的空氣里。
車子磕磕碰碰地從冷杉的枝丫下開過最后一道彎,最終在一棟黑人浸禮會教堂前停了下來。希爾德熄了火。我猜她忍不住了,他說道。
他打開車門準(zhǔn)備下車,這時他察覺有只手搭在自己腿上。他停下來,回過頭。
不是他,她說,不是另一個。
不,他說。好吧,來吧。
他關(guān)掉了車頭燈,他們走了,淹沒在突然的黑暗中。
馬里昂,瓊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嘿,馬里昂?
透過門廊,亞瑟·奧恩比從家里看到他們經(jīng)過,聽見他們在馬路的高處停下車開關(guān)車門的聲音。開始下雨了。黃色的霧在樹林中升騰而起。他聽見一陣低語出現(xiàn)在夜晚濕熱的空氣中。走廊角落里靠著柱腳的地方傳來一曲古老的民謠,他的一只腳跟著打拍子。他躲在屋檐下,觀察著群星的移動。這是個看流星的好夜晚,它們撞向紅山隆起的山峰。此時,雨正從無辜的天空中落下來。路上傳來女人的笑聲。他想起了她星期天早晨坐在馬車座位上的光景,那個早晨,當(dāng)他把馬車上的橫木拆卸下來,將兩只手指扎進(jìn)騾子的排骨之間時,那頭從未犯過錯的畜生朝他的耳朵里噴了口氣。時過境遷,他老了。亞瑟·奧恩比從他的門廊望出去。他打起了盹兒。
那男孩從大路上走來,抬起頭看見了山丘一側(cè)的那棟房子,它看起來陰暗昏沉,仿佛已經(jīng)被遺棄了。他看不見那個老人,而老人已經(jīng)睡著了。
天快要亮的時候,他們從諾克斯維爾起程返回,那時東方一片灰冷的蒼白色。
你把她帶到哪兒去了?希爾德問道。
瓊伸出手去找遮陽板后面的煙。他媽的,她可真丑,他開口道,你知道她跟我說了什么嗎?
說了什么?希爾德笑嘻嘻地問道。
說我是所有搞過她的人里最棒的男孩。搞她,我的老天啊。
所以是哪里?
什么?
你把她帶去了哪里?你們從教堂里出來,但我完全沒發(fā)現(xiàn)你們進(jìn)去。你們怎么進(jìn)去的?
啊哈!在后面,那個小棚屋。
棚屋?
就是廁所。
希爾德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他,似乎一時沒有接受這個說法,也沒搞明白,更是難以想象那個場景。他又問了另一個問題:站著搞?
不算吧,好吧……她半坐著,向后仰,我……她……但那個場景還是超出了他的描述能力,只能讓希爾德自己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