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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1-07-09 22:02:37

忒修斯

 

 

“血在喧囂。”

——蘇珊娜·維加[*]

想象你是席瑞·基頓:

你在重生的劇痛中醒來,你剛剛經歷了一次破紀錄的漫長睡眠,呼吸中止,整整一百四十天。在待命好幾個月之后,血管已經萎縮得不成樣子,你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拼命往前擠,黏黏糊糊,血里滿是多巴酚丁胺和腦啡肽。你的身體痛苦地生長,逐漸膨脹:血管開始擴張;粘連的血肉一點點剝落;肋骨突然噼啪一聲,彎曲成全新的角度。你的關節(jié)久未使用,早已卡住。你好似木頭人,凍結在某種違反常理的活尸僵狀態(tài)中。

你本想尖叫,只可惜喘不上氣來。

對吸血鬼這不過是家常便飯,你記起來。對于他們這稀松平常,這是他們節(jié)約資源的獨特方式。他們很可以教教人類什么叫克制,可惜因為那荒唐的直角排斥反應,吸血鬼在人類文明初期就已經悉數滅絕。但也許這一課還沒有完全泡湯,畢竟他們又回來了——人類找到吸血鬼的非編碼基因,再把他們石化的骨髓浸泡在反社會人格和高功能自閉癥患者的鮮血中,一通縫縫補補之后,古遺傳學的巫術就讓他們走出了墳墓。這次任務的指揮官正好就是吸血鬼。他的幾個基因也活在你自己體內,好讓你也可以在星系的邊緣死而復生。想要越過木星,你非得變成半個吸血鬼不可。

疼痛略微消退,只一點點。你喚醒嵌入設備,查看各項生命指標:還要好幾分鐘的漫長等待,你的身體才能充分回應神經指令,疼痛則會再持續(xù)幾個鐘頭之久。疼痛是無法避免的副作用。你把吸血鬼的子程序嵌進人類的代碼里,結果就會這樣。你當然想討點止痛片,可惜任何封閉神經的藥物都會推遲新陳代謝的再啟動。忍著吧,大兵。

你琢磨著切爾西是不是也曾有過類似的體驗,在她去世之前。但這念頭激起了一種全新的痛苦,于是你把它擋在外面,全神貫注地體會生命擠回四肢的感覺。你默默地忍受,同時調出飛行日志,查看最新的遙測數據。

你想:肯定是搞錯了

因為如果數據沒錯,那就意味著你的宇宙之行跑錯了地方。你本該來到柯伊伯帶,可此刻卻在黃道之上老遠,深入奧爾特云;從這里進入太陽系的那些彗星,其軌道周期之長,每百萬年左右才露一次臉。你跑到了星際空間里,也就是說(你喚出系統(tǒng)時鐘)你睡了一千八百天。

你睡過了頭,多睡了將近五年。

你的棺材蓋滑開。對面的隔離壁上映出你死尸一般的身體,仿佛一條干癟的肺魚,等待雨水的滋潤。一袋袋等壓鹽水附著在肢體上,漲鼓鼓的,就像寄生蟲,就像血吸蟲,只不過跟血吸蟲正好相反。你還記得針頭是何時插入身體的:就在你關機之前,那時候你的血管還很正常,而不是現在這種牛肉干一樣干癟、扭曲的細線。

在緊挨你右手邊的冬眠箱的隔離壁上,斯賓德的影子也瞪大了眼睛。他的臉同你自己的一樣,毫無血色,瘦得皮包骨頭。斯賓德的雙眼深深凹陷,在眼窩里微微顫動,說明他正在重新獲取鏈接。他的感應界面十分可觀,相形之下,你自己的嵌入設備不過是皮影戲一般的玩具罷了。

你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咳嗽、挪動肢體;就在你的視界邊緣,隔離壁上隱約照出其他人的動靜。

“怎么——”你的聲音不過是嘶啞的低語,“——回事?”

斯賓德活動活動下巴。骨頭嘎吱作響。

“——搞搞搞砸了。”他啞聲說。

你還沒見到外星人,卻已經讓對方擺了一道。


就這樣,我們把自己從陰間拉回人世:五具準尸體,渾身赤裸,形容憔悴,即便在零重力下也舉步維艱。我們從棺材里探出身子,活像尚未完全成熟的飛蛾,從繭里掙扎而出,半邊身體仍是蛆蟲。我們孤立無援,偏離了軌道,而且毫無辦法;我們只能努力提醒自己,我們的存在至關重要,否則他們也不會拿我們的生命來冒險。

“早安,政委。”艾薩克·斯賓德抬起一只毫無生氣的手,顫巍巍地伸向冬眠箱底部的信息反饋手套。在他的另一側,蘇珊·詹姆斯像胎兒般微微蜷起身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只有阿曼達·貝茨勉強能動彈:她已經穿好衣服,正反復做著一套肌力均衡體操,骨頭一路嘎吱作響。時不時她會往墻上丟個皮球,但哪怕是她也無力把彈回來的皮球接在手里。

經過這趟旅行,我們每個人仿佛都是用同一個模子澆出來的。詹姆斯圓圓的臉頰和屁股、斯賓德高高的額頭和凹凸不平的干瘦身子——甚至貝茨那具以強化碳鉑磚搭成的臭皮囊——所有這些都縮成了一堆長長短短的骨頭。奇怪,就連我們的毛發(fā)似乎也有些褪色,盡管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多半只是因為頭發(fā)底下的皮膚過于蒼白罷了。但無論如何,死前的詹姆斯有一頭暗金色頭發(fā),斯賓德的發(fā)色則非常之深,幾近色——然而此時此刻,漂在他倆頭皮上的東西看上去同是一團黯淡的棕色。貝茨平時習慣剃光頭,可她的眉毛也不再是我記憶中的銹紅色。

很快我們就能恢復原樣,只要補水就成。但眼下那句詆毀吸血鬼的老話仍然可以用在我們身上:不死族看起來確實都一個樣,除非你知道該怎么看。

當然,前提就是你得知道該怎么看——假如你能忘記外表,轉而關注動作;忘記肉身,轉而關注拓撲形態(tài)——你就絕不會把任何人弄混。面部的每一次抽搐都是一個數據點,交談時的每一處停頓都比語言本身更有分量。我能從詹姆斯睫毛的顫動看出她人格的分分合合,從斯賓德微笑的嘴角聽出他對阿曼達·貝茨的疑慮。基因表現型的每一絲抽動都是一聲高喊,只要你能聽懂它們的語言。

“他哪兒去了——”詹姆斯的聲音粗啞難聽。她咳嗽兩聲,揮動細弱的胳膊指指盡頭薩拉斯第的空棺材。

斯賓德嘴唇扭曲,露出一個嚇人的微笑:“回了制造車間,呃?好讓飛船造點爛泥給他當床躺?”

“多半在跟船長交流。”貝茨的音量還趕不上她的吐氣聲,每一個字都只是在干燥的氣管里沙沙作響。她的氣管還在重新理解呼吸的概念。

詹姆斯:“在這兒不也一樣可以?”

“在這兒你還能大便哩,”斯賓德啞著嗓子說,“可有些事兒你總喜歡獨個兒干,呃?”

還有些事兒你永遠不想讓別人知道。大多數基準人類都不喜歡直視吸血鬼的眼睛,而薩拉斯第又總是那么客氣,老早就習慣了避免眼神交流。然而他的拓撲形態(tài)并不只有眼睛這一面,而它們也同哺乳動物的拓撲形態(tài)一樣容易解讀。如果他是有意避開眾人的視線,或許就是因為我的緣故。或許他有什么秘密不愿讓人知道。

畢竟,這艘飛船忒修斯它肯定是有秘密的。


它載著我們朝目標前進了整整十五個天文單位,之后仿佛受了什么驚嚇,離開了既定的軌道。它像只受驚的小貓,一路向北側滑,并且開始爬升:開動引擎,以三個G的速度拼命往黃道上方爬,一千三百噸的動量,好對抗牛頓第一定律。它榨干了自己的燃料箱,耗盡了基材,一百四十天的燃料在幾個鐘頭之內揮霍一空。接下來就是在深淵中的漫長滑行,無數年小心翼翼的計算,每使用一粒反質子推動飛船前進都要反復權衡:這粒反質子能產生多少推力,從虛空中把它篩出來的拉力又是多少。物質傳送并非魔法:伊卡洛斯反物質流并不能把自己制造的反物質直接傳給我們,我們得到的是量子規(guī)格。忒修斯必須自己從太空過濾出這些原始材料,每次一個離子。許多年里,它在黑暗的太空中只能純靠慣性前進,囤積自己吞下的每一粒原子。然后動作突變,電離激光向前方的太空掃射;一個急剎車,沖壓采集斗完全打開。幾兆兆質子的重量拖慢它的速度,填滿它的腹腔,再次將我們壓扁。忒修斯的推進系統(tǒng)持續(xù)工作,幾乎一直到我們復活之前的片刻。

回溯我們的腳步并不難;我們的行進線路就在感控中心里,誰都能看見。然而飛船為什么會劃出那樣的軌跡?毫無疑問,等到復活后的簡報會一切就會水落石出。畢竟我們并不是頭一艘?guī)е?span id="1nurnds" class="kaiti">密封指令上路的飛船,假如有什么需要了解的緊急情況,肯定早就有人告訴我們了。不過我還是忍不住猜測,究竟是誰鎖上了公共日志。任務管控中心?也許。或者是薩拉斯第。也說不定就是忒修斯自己。我們很容易忘記飛船內核的量子人工智能。它總是靜靜地待在背景里,載我們飛翔、哺育我們,像一位低調的上帝,悄無聲息地滲入我們的生命;但同時它也像上帝一樣,從不接聽你的來電。

薩拉斯第是官方的中間人。如果飛船有話要講,它也只對他說——而薩拉斯第稱它為船長

我們其他人也這么稱呼它。


它給了我們四個鐘頭的恢復時間。單單走出墓穴就花了我三小時。此時我的大腦已經點燃了絕大部分突觸,不過身體仍然像饑渴的海綿般不斷吸水,而且一動就疼。我取下吸干的水袋,換上裝滿電解水的新袋子,然后往船尾走去。

十五分鐘后旋轉艙將開始轉動。五十分鐘后開始復活后的簡報會。對于情愿在重力環(huán)境下睡覺的人,剛夠他們把私人物品拖進旋轉艙,并在地板上劃出一塊屬于自己的空間——飛船上的每個人都可以占據4.4個平方米。

對于重力——或者任何一種精確模擬的向心力——我都毫無興趣。我選的營地在零重力區(qū)域,而且盡量靠近船尾、緊挨著右舷穿梭機通道的前壁。營帳開始膨脹,仿佛忒修斯脊柱上的膿腫,一個小氣泡,一個溫度可調的大氣環(huán)境,立在飛船外殼底下那巨大而幽暗的真空中。我自己的東西再少沒有了,只三十秒鐘就全貼到墻上,之后我又花了三十秒設定營帳內的環(huán)境。

一切就緒后我出門散步。整整五年了,我需要鍛煉。

這里離船尾最近,所以我把它當成起點:船脊尾端那面隔斷負荷區(qū)與推進裝置的護盾。一扇密閉的艙門從船尾隔離壁的正中央鼓出來。在緊閉的艙門背后,一條工作隧洞蜿蜒于人類之手不可觸碰的機械中間。這里有星際沖壓發(fā)動機圓環(huán)那肥壯的超導環(huán)面;而在它背后,扇形天線已經展開,化作一個堅不可摧的肥皂泡,足以包裹整座城市。扇形天線面朝太陽,好接收伊卡洛斯反物質流那微弱的量子閃光。在那之后是更多的護盾,再然后是遙傳物質反應堆,純粹的氫原子與精煉的訊息在反應堆中召喚來火焰,比太陽還燙三百倍。我固然知道引發(fā)這一切的咒語——反物質的爆裂與解構、量子序列號的遙距傳送——但在我眼中它仍然充滿魔力。想想看,我們竟能在這樣短的時間里飛越這樣長的距離。任何人都難免視其為魔法。

或許只除了薩拉斯第。

在我周圍也有相同的魔法,只不過溫度更低,效果也不那么激烈:一大堆斜槽和吞吐口擠在四周的隔離壁上,其中幾個開口之大,足可塞進我的拳頭,有一兩個甚至能把我整個人吞下去。忒修斯的制造車間可以造出任何東西,無論是刀叉還是駕駛室。只要有足夠的物質儲備,它甚至能一點一點地造出另一艘忒修斯,只不過時間當然會拖得很長。有人懷疑它甚至能造出另一批船員,不過我們得到的保證是這是不可能的。盡管這些機械代表了最前沿的技術,但它們的手指仍然不夠精密,無法在人類頭骨的狹小空間內重建好幾兆的神經突觸。至少現在還不行。

這話我信。因為如果真有更便宜的替代方案,他們絕不會讓我們這樣組裝完好地上路。

我面朝前方,把后腦勺枕在那扇密閉的艙門上,這樣一來我?guī)缀跄芸吹竭匏沟拇^。我的視線一路暢通無阻,直看到三十米開外,盡頭是仿佛飛鏢盤紅心的小小黑點。我就好像盯著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巨大靶子,包裹在隔離壁里的艙門是白色和灰色的同心圓,一個套一個,形成一條完美的直線。艙門全都開著,毫不理會過去幾代人嚴防死守的安全規(guī)程。其實也可以把它們關起來,如果我們覺得關門能讓自己更安心的話,但這樣做的作用也僅止于此。實踐早已證明,關閉艙門絲毫不會增加我們的生存幾率。如果遇上麻煩,這些艙門會在瞬間關閉,而人類的感官還要多花好幾毫秒才能明白警報的含義。這些門甚至并非電腦控制。忒修斯的身體里包含反射神經

我手推船尾的裝甲,借力往前飄,把制造車間拋在身后;拉力與肌腱的伸張?zhí)鄣梦乙豢s。前方就是通往兩架穿梭機的艙門:斯庫拉卡律布狄斯[?]分別停靠在船脊兩側,把這一小段的通道也擠占了一部分。之后船脊再次變寬,成為一個表面有褶皺的圓柱體,這部分船脊直徑約兩米,可以伸縮,此時它的長度大約只有十五米左右。兩架梯子橫貼在船脊兩側上彼此相對,順著船脊往前延伸;船脊兩邊的隔離壁上還點綴著探井蓋大小的舷窗。它們大多數通向貨艙,有兩個作為通用的氣閘艙使用,供想去外殼底下散步的人進出。其中一扇舷窗通向我的營帳。在它之后四米遠處,另一扇舷窗背后是貝茨的營帳。

再往后還有第三扇舷窗,幾乎緊靠朝前的隔離壁;朱卡·薩拉斯第從里頭爬出來,活像只瘦長的白蜘蛛。

假使他是人類,我一眼就能看出自己面前是個什么樣的家伙,我會從他的每一個拓撲形態(tài)中嗅到謀殺犯的氣息。而且我絕對無法猜出死在他手上的人究竟有多少,因為他的情感特征中完全找不到悔恨的影子。即使殺死一百個人也不會在薩拉斯第的表征上留下多少痕跡——不會比拍死一只昆蟲更多;遇上這樣的家伙,內疚只會像落在石蠟上的水珠般悄然滑落。

可薩拉斯第不是人類。薩拉斯第是一種全然不同的生物,在他身上,嗜殺的反應只不過說明他是掠食者。他有這種傾向,生來就有;至于他是否按自己的天性采取行動,那就只有他自己和任務管控中心才知道了。

也許他們給了你特別優(yōu)待,我沒把這話說出口。也許這僅僅是做買賣的代價。畢竟你對這項任務至關重要。要我說你準是同他們做了交易。你那么機靈,肯定知道我們需要你,否則根本不會把你帶回人世間。從他們撬開棺材那天你就知道自己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是這樣嗎,朱卡?你拯救世界,作為交換,那些牽著你繩子的人便同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小時候我讀過好些叢林中掠食者的故事,據說它們能用目光把獵物釘在原地。認識朱卡·薩拉斯第之后我才真正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但眼下他并沒有看我。他正全神貫注地安裝自己的營帳,而且就算他直視我的眼睛,我也只會看到全封閉的護目鏡,這是他為那些喜歡一驚一乍的人類特別準備的。我抓住扶手,從他身旁擠過去,他并沒有理會。

我?guī)缀蹩梢园l(fā)誓,從他的呼吸中我嗅到了生肉的味道。

進入旋轉艙(嚴格地說旋轉艙有兩個,靠后的生化/醫(yī)療艙可以獨立轉動)。我從這個直徑十六米的圓柱體中央飄過。忒修斯的脊髓神經沿它的中軸分布,這些暴露在外的線路與管道同船脊兩側的橫梯捆在一起。在它們后方的角落,斯賓德和詹姆斯的營帳剛剛支起來,兩兩相對。這時候斯賓德恰巧從我肩頭飄過,除了手套仍舊一絲不掛,而我能從他手指的動作看出他最喜歡的顏色是綠色。他抓住一架樓梯井停下來。旋轉艙四周排列著三架這樣的樓梯井,并不通往任何地方:它們全都又陡又窄,從甲板往上豎起五米,直伸進空氣中。

下一扇艙門張開在旋轉艙靠船首方向那面墻的正中央;無數管道與線路插進它兩側的隔離壁里。我順手抓住一截扶手好減慢前進速度——又是一陣疼痛,我咬牙忍住——然后飄進艙門。

丁字路口。船脊繼續(xù)往前延伸,這里有一條較小的支囊通往艙外活動室和船首的氣閘艙。我沒有轉彎,很快就回到了墓穴——不到兩米深,鏡子一樣閃閃發(fā)亮。左手邊是打開的空棺;幾口閉合的冬眠箱則擠在右手邊。我們是如此的不可替代,以至于必須帶著替補上路。他們還在沉睡,對外界的一切無知無覺。訓練時我曾跟其中三個人打過交道。希望我們不會太早重逢。

但右舷只有四口冬眠箱。薩拉斯第沒有替補。

又是一扇艙門,比其他幾扇稍小些;我擠過去,上了艦橋。此處光線昏暗,玻璃般光滑的深色表面上,無數字母、數字反復迭代,馬賽克似的圖標靜靜地變幻著。說是艦橋,這里其實更像駕駛室,而且即便作為駕駛室它也不算寬敞。進門之后我就站在了兩張加速椅中間,每張椅子周圍都環(huán)繞著一圈呈馬蹄形排列的控制面板和讀數屏。這個隔間其實并不準備給誰使用。忒修斯完全有能力自主航行,就算它出了什么岔子,我們也可以用自己的嵌入設備進行操作。如果沒人這樣做,那么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已經斷了氣。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為那一丁點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做好了準備:假使其余一切都失敗了,也許仍然會有一兩個無畏的幸存者可以靠手動駕駛把飛船開回家去。

在兩位駕駛員之間的地板上,工程師塞進了最后一扇艙門、最后一條通道:忒修斯艦首的觀象囊。我縮起肩膀(腳筋嘎吱嘎吱地抱怨起來)擠過去——

——擠進黑暗中。蚌殼樣的防護罩遮擋在穹頂外部,仿佛兩只緊緊閉合的眼瞼。在我左手邊的觸摸板上,一個孤零零的圖標釋放出柔和的光線;幾縷微弱的亮光從船脊尾隨而至,輕輕拂過這個凹面的密閉空間。我的眼睛逐漸適應,穹頂也漸漸顯露出藍、灰的色澤。一股帶霉味的氣流拂動后方隔離壁上的幾條安全帶,讓我喉嚨里充滿了油料和機械的味道。安全帶的搭扣在微風中相互碰撞,活像有氣無力的風鈴。

我伸出手去,摸摸穹頂那水晶般的表面:那是兩層外殼中靠內的一層,暖氣注入兩層之間,好隔絕冷空氣。不過這辦法并非百分之百奏效。轉瞬間我的指尖已經凍得冰涼。

外面就是太空。

或許我們本來的確打算前往最初的目的地,可忒修斯在途中看見了什么,被嚇得一路逃出了太陽系。也可能它并不是在逃跑,而是有了新目標,是我們死過去以后才有的新發(fā)現。第二種可能性似乎更大些。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我回身碰碰觸摸板。我?guī)缀跽J定什么也不會發(fā)生:忒修斯的窗戶也和它的公共日志一樣,常常鎖住。然而穹頂立刻向兩側分開,先是一條縫、再是一彎新月,最后防護罩完全退進船體內部,仿佛眼睛上的眼瞼突然消失了一般。我的手指下意識地抓緊了安全帶。突如其來的虛無向每個方向延伸,空空如也、冷酷無情。

滿眼都是星星,不可勝數,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既然有這樣多的星星,天空又怎會這樣黑暗。星星,以及——

——虛無。

你指望什么呢?我責備自己。你以為會在右舷看見外星人的母艦嗎?

可話說回來,這又有什么不可能呢?我們到這兒來總該有什么理由才對。

至少對于其他人來說是這樣。無論我們被弄到了什么地方,他們都是不可或缺的。我意識到我自己的情形稍有不同。距離地球越遠,的重要性就越小。

而我們離家已經超過半光年了。


[*]Susanne Vega,美國女歌手,《血在喧囂》是她的一首歌。

[?]在希臘神話中,Scylla與Charybdis是分處墨西拿海峽兩側的海妖,通過海峽的船只幾乎肯定會被其中之一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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