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赤紅色的暮光籠罩下，海面風平浪靜，水中被天敵追擊著的魚，已退無可退，它用盡全身力量在水中加速，這在天敵眼里不過垂死掙扎。

只是它不管不顧地沖向海面，這是要干什么？

它沖出水面，張開了自己背部的兩條魚鰭，竟模仿著鳥兒的模樣翱翔了起來。

男孩走到附近的井邊，俯下身看著井口。

風，在這下面有氣流。在地面以下的深處藏著無法用大小形容的隧道，那是大隧道的其中一節，足有幾百個足球場面積，這個井道里就藏著通往其中的一個入口。男孩扶著傾斜的墻壁跟在那人身后，二人搖搖晃晃地向地下前進，簌簌的腳步聲在潮濕的洞中蔓延。

“我知道不該問，但是你一個小孩出去干什么？”帶路的人語氣急促，他們像下水道里的老鼠順著排氣管道往前鉆，趕在隧道風機運行前通過。

通道內濕噠噠的，男人產生一絲想象，這可能不是水，而是他生命里的黑暗，步步緊逼，形影不離。

“外面已經很久沒得人來這個站，也得有幾個月了，不知道是什么情況，以前最多的一天送了兩三趟人，現在？要不是太久沒人來，我可不陪你這小孩胡鬧。”

“問你，你他媽是要去哪個站，去23號站嗎？”

他回頭瞟了眼男孩，話堵在嗓子眼里，包括23號在內，往后的站他半點也不了解，他習慣了混混式的裝腔作勢。穿行了將近一小時，他們才走出狹小的管道，面前一片黑暗，與剛剛不同，現在舉著手電筒照明收效甚微，小小手電筒的光照向四周石沉大海，只是被淹沒、吞噬。這下面無比空曠，勉強能看到頂，大約有八九層樓高。

“不是我說，你們上層人也真夠神秘的，老子在這待了這么多年，都沒跟你們打過交道。”

就如夜晚有搖曳的星星，頂端不知礦石還是何物，隨著手電照射的方向蕩漾點點瑩光。

他從外套兜里急匆匆掏出火機，邊點著煙邊囑托少年，“一會兒教你躲到哪批貨里，每次到站你記個數，千萬不要睡著了。”在這萬籟俱寂的地方，再細微的聲音也像在耳邊發出。

他心里知道這小孩去的地方是死路一條，沒有人接應，沒有指路的人，在這么復雜的隧道里找到出口是不可能。不過就是上到地面又如何，他在這待了那么些年，從別的站過來，路過這里的亡命徒后來沒有半點音訊，不同站之間的區別比天堂和地獄還要大，還要讓人難以想象。列車從來只順著一個方向開，去了下一站，恐怕這輩子都無法回到上一站。借著火光，男孩看清了他的正面，看起來大概五十多歲，胡須隨呼吸顫抖，頭發亂亂的蓬著沾有白色的絮，個子不高后背寬闊，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地下人，地下人精神緊繃又亢奮，像落單的旱獺。

“你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講真的，你發現我的時候我冷汗都下來了，我以為我死定了。”

“我只是習慣在井口透氣，看看你們的城市，你們天天面無表情，是一群僵尸么。”

“你到底能聽懂我說話嗎，能聽懂你能說話嗎，不說話你能給點反應嗎，給點動作或者寫字行不行？”

他第一次從外面聽到人的語言，空氣中的振動傳播到他的鼓膜再轉換成信號到他的大腦內，嘈雜且不真實，他想起搖頭能表示不理解。他搖搖頭。

“你能和人交流？”男人慢慢把手里的石頭偷偷揣回兜里，他的精神幾近極限。

“你能從地上下來，這種情況我從來沒見過，別說沒見過，我都沒見過地上人吃喝拉撒，他媽的，真懷疑你們是活著的嗎。”

“你以后要學會用這個說話，”地下人戳戳他的嘴唇，“這樣別人才能聽得見。”

“轟隆隆隆--”

“車來了，你確定要過去？”地下人大喊。

他盯向男孩的眼睛，他恍惚間看見瞳孔中有個瘦巖巖的小孩。他本來猜測這種生物恰好經過發現自己，就在某個東西的控制下觀察他。可，

在列車離去后，他回到自己的洞穴，鉆進衛生間（其實是許多洞穴的其中一個，兩邊的壁傾倒形成中間高度約1.7m的拱形空間），解下褲腰帶，伴隨著嘩嘩的水聲和馬桶（一段伸出地板兩拳寬的管道）的嘆息，聲音使他感到莫名不安。他環顧四周打了個冷顫，把脫下的衣服胡亂丟到一旁的臺子上，在洗澡時（順排水口流下的雨水在這里留下的水洼），不知是天花板（站起來離頭頂不到一分米），還是門口（沒有門），或是馬桶后（已經說過了，通向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管子），有張臉（地上人的臉）在注視著他，可是當他睜眼時，它又以極快的速度消失。他擦干身上的水鉆到另一個角落，終于躺在了床上（一堆絮狀物壓實形成的床，他從列車上扯出來的）（他的食物大部分也是），他想把腳伸出床外，可總忍不住想象有一只蒼白的手（地上人的）會突然握住他的腳踝。

這世上哪有鬼呢，要是鬼魂存在，從古至今鬼魂會充滿整個地球，其次要是有輪回，那我死了之后也會變成鬼，鬼要是把我殺死，我能馬上變成鬼和他斗，最后哪怕真有鬼出現，我會是世界上第一個發現它的人，這還不值得慶幸么。

男人快睡著時，耳邊粗重的呼吸聲使他猛地坐起，心跳如鼓。沒有異常，他懷疑著呆坐在毛氈上。當陽光終于透過排水口的縫隙照亮井壁一隅，他迫不及待鉆到井口窺視，外面依舊只有交通和機械的噪音，他對地上的感覺截然不同了，地上人來來去去，男孩的消失就像石子，沒有激起任何波瀾。歷史仍在行進，他用臉曬起了太陽，那件事發生不過30年，他處在夾縫中，一個秩序尚未建立的時代，至少對地下人來說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