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進了資料室,令人意外里面布置相當(dāng)干凈,不像長時間沒人涉足的樣子。
“請隨意。”她露出燦爛笑容,主人一般招呼我,讓我顯得拘謹。
繞過一排書架,露出里面寬闊的空間。茶棕地板慢慢向四周鋪展開,左邊落下喝茶用的小圓桌和幾把藤椅,側(cè)面靠墻緩緩浮現(xiàn)一盞落地?zé)簦赃吿上乱粡埬G色沙發(fā),細膩、光滑,帶有動物皮質(zhì)敦厚溫和的光。
房間左側(cè)是很大的數(shù)面落地窗,晴天,采光意外的好。玻璃外面是后山的景色,他開始注意到,干凈的玻璃構(gòu)成了物理上的隔離,從心理上卻更好聯(lián)通了內(nèi)外。可見樹木蒼翠,時而林鳥飛躍。
秋季在這片潮濕而溫暖的沿海土地來的很遲,而且仍然多雨,在下雨的時候,建浦翟喜歡望著大海那邊一團一團漆黑如墨的天空,不過有時候會有這樣晴朗的天氣,讓陽光一掃積累數(shù)日的寒冷和陰霾,也一掃他心頭的壓抑。在這種日子,他就像在酷暑日子母親帶回雪糕一般的恍惚而舒暢。
“請坐。”
將接滿水的水壺通電,她開始和我閑聊。
從她的講述中我得知,這里原本是供教師使用的資料室,后來被廢棄。
她是偷偷進來的?
看到我充滿疑慮的表情,她趕忙澄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有鑰匙是因為和管理這里的人認識,對方同意了我對這個閑置房間的使用。”
我左右環(huán)顧,除了一些有些突兀的陳設(shè),在這個一個人使用太顯夸張的房間里,確實還陳列著一柜一柜的書,深咖色的橡木柜看起來相當(dāng)厚重,占據(jù)了房間右側(cè)大部分的空間,因此不顯得空曠。
“那些大多是資料啊,雜志啊,期刊什么沒人要的老舊垃圾,不過這一柜是‘普通’的書。”
她指向她背后的書柜。
玻璃外面就是后山,透過樓下的圖書室狹小的窗口什么也看不見,相比之下這里豁然開朗。
“怎么樣,這地方其實還不錯吧?”她一臉夸耀的表情,令我愕然。我轉(zhuǎn)瞬反應(yīng)過來,上面這些行為或許是她的表演,一位不知名女星在舞臺上的演出。
“這里現(xiàn)在是干嘛的?”我問,這里活脫脫高級的心理醫(yī)生咨詢室。
“原來是什么地方,現(xiàn)在就是什么地方唄,當(dāng)然是資料室。哪里都好,就是供水有點困難。”
這人談吐是客氣倒不顯死板,恰相反,你能察覺到一絲絲離經(jīng)叛道的俏皮。于是我重新端詳了面前的人,環(huán)肥燕瘦終究是皮相,她因渾身上下帶有的脫俗氣質(zhì),顯得格外靚麗,一只成熟飽滿的梨,散發(fā)出惹人采擷的色香,她的清雅氣就與這原始的魅力在互相抑制中保持著一觸即潰的平衡。
水開了,她起身嫻熟地沖了壺茶,沏入茶杯遞了過來。端著茶杯的姿勢讓我冷靜下來,想了想,我問到:“這里經(jīng)常有人來嗎?”
根據(jù)理解的不同,這句話有幾種不同的含義,且看她怎么回答我這文字游戲,不論真假,我都能獲取一定信息。
畢竟自己經(jīng)常來三樓,以前從未見過她,更沒見過會有人來這三樓。
“沒有,一般只有我會來這里。
“不過還有個人,來的時間段不同吧。”她尷尬望著我。
不止她?不過看來她以前沒碰見過我,這就奇怪,可能是她很早來這里,最近半年多沒來。至于她來到這的時間和我完美錯開,這能么。
她搖搖頭,“有人的時候我會避開。”
應(yīng)該不想被人看到,有人的時候?
“你可能從來沒見過我,不過我是見過你好幾次,總是坐在走廊盡頭那,應(yīng)該是你吧。”
“這次我走神了,沒看到你。”她一副總而言之的樣子,我突然從她的語氣中感到一種奇異的冷漠,讓我打了個冷顫。
“對了,你也喜歡看小說嗎?而且還是這種紙書。”她又開始笑了,她的笑容像今天的天氣一樣光彩奪目。
“嗯…”“還真是巧,讓我們倆碰見了。”沒有等我說完她就插話進來。
“我覺得,想一個人靜靜的話,利用死亡媒體是最好的,其中在持久力方面,書又是最好的。”“持久力?”我不懂這是什么,隱約感到指的該是某種感覺。
“孤獨的持久力,書與我,兩個人。”
我從她身后的書架抽出一本書,在上面沒有封面,也沒有目錄信息、出版社,唯有用墨水筆寫在書背上的娟秀的書名——《x山》,書架上同樣書脊處有此筆跡的大概有個幾十本。恐怕這是找人制作的,紙書早被淘汰,遺留下來的只有少部分的小說,大部分是期刊檔案。估計能看的小說被搬到了樓下圖書室,而這里收納的是剩下的部分“垃圾”。很難想象在如今造紙還有開版排版需要耗費的精力。趁著她在喝茶,我跟她表明了會把今天的事當(dāng)沒發(fā)生過,她的回應(yīng)是哈哈一笑。
離開圖書室的路上,兩旁的楓楊樹長得正茂盛,我一直覺得這樹上條條垂吊下來的花像蟲子,其實仔細看,它更像綠色的簾子或是某種小巧玲瓏的風(fēng)鈴。太陽落山,金色的余暉從這簾子的下面、從樹干與樹干的縫隙中透出,而千千萬萬條小蟲子,在黯淡到幾近熄滅的光風(fēng)中搖曳。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七八點,校園里很安靜,圖書室也早已關(guān)門,空氣中散發(fā)出溫暖潮濕的夜晚氣味,回頭望向黑洞洞的教學(xué)樓三樓,我想她還在里面做什么。
第二天,趁著閑暇,我打算再去圖書館。走過去還真有點遠,自知會惹人嫌惡,毫無理由地打擾別人也讓我自我厭惡,可我的心里有另一種想法占據(jù)了上風(fēng)。
走上三樓,發(fā)現(xiàn)資料室的門開了道縫,躡手躡腳步入房間,沒有經(jīng)過許可令我心虛。就事實而論,不像有的人明明不安還要裝作光明正大,一想到這一點,我又從別的方面感覺到了些許告慰。另外,就像在和熟人惡作劇,假裝不知分寸正是懦夫的特權(quán)。
看到她了,就在窗邊背對著這里。
“你天天在這里沒問題嗎?”平靜的空間被我干澀的嗓音打破。話出口我開始懊惱,我難道是哪門子的記者。
“等這段時期過去了,”她抱著腿坐在沙發(fā)上看書,也沒回頭看一下,“外面的形勢有點復(fù)雜。”空間中激起的波瀾被這柔和的話語撫平,重歸于平靜。那對女性來說顯得不設(shè)防的姿態(tài)沒能在她身上體現(xiàn),“因為她不需要。”有個聲音在我心里回答。
“喏,這個給你。”某天她扔給我一串鑰匙。
“我說我認識管這里的人,不太準(zhǔn)確。我也不清楚這個房間能使用多久,也許明天某個人想起來這里就用不成了。”
“現(xiàn)在鑰匙是你的,你愿意也可以轉(zhuǎn)手給別人。”
她坐進沙發(fā),把視線轉(zhuǎn)回書上。盯著書,我察覺她的睫毛一瞬間投下的陰影。
這是什么樣的表情,建浦翟猜不透,女人的心就像善變的天氣,上一秒太陽下一秒下雨,只有傻子才會盯著天空大喊為什么突然下雨。
我拿走了那串鑰匙,沒多久她就消失了。
窗外山林已經(jīng)開始泛黃,漫山飄雪的景色似乎還在不久前,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馬上這里就要作為學(xué)生們的活動室,會變熱鬧了。
與其說我常來這里休息,不如說我除了這里,在這學(xué)校里少有喜歡待著的地方。這里還留有她活動過的痕跡,書架中的某些雜志要少些積灰,只有薄薄的一層,一些書被她帶走了,一些還留在這,她常坐的那個椅子后面兩條腿下的地板有些許刮痕,可能她有翹椅子的習(xí)慣,我從來沒見過。數(shù)月的交流沒有讓我看清她,對于不感興趣和注定沒有交集的人,聰明的女性知道她該做的和不該做的,她偶爾的回避與沉默足以讓我知曉她的智慧和她對我的了解,這就使我感到快樂。她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她去了哪里?
窗前的風(fēng)景無時不刻在變化,只是以人的觀察力來說很難描述。就像人能描述天氣,季節(jié),可空氣的濕潤,風(fēng),亮度,色彩,很多很多,只有以朦朧的形態(tài)留存,別無他法。當(dāng)那一瞬間包含太多信息,模糊不清便更接近真實。
說真的,人保留信息的能力與萬千年前用氧化鐵留下壁畫的古人類能有區(qū)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