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因子生憂嫩哲潑醋 不堪羞辱舞雩服毒
- 桃都
- 沈寓顰
- 3104字
- 2021-09-16 00:00:00
天氣漸漸轉暖,舞雩愈發懶了,整日里不愿動彈。她還沒顯懷,文佳氏和默連恪常來看她。陽光隔著窗子照進來灑在身上暖暖的,這樣無風的天氣實在難得。
如玉和小昭外出采藥去了,舞雩打發了人去花如錦布莊拿自己定的清藕荷色仿宋錦,便歪在炕上解乏。陽光照不暖她內心深處的陰冷。她閉著眼睛倒在那里什么也想不了,因為心里裝了太多東西,連一絲一毫的空隙也沒有了;但同時也覺得空落落的,因為什么也想不了,就連自己是誰也不能裝到心里。
耳聞一陣輕盈的腳步聲走近,舞雩努力撐開眼皮向外一看,是烏曲嫩哲往這邊過來了。嫩哲也從窗子里瞧見了她,遂沖她嫵媚一笑。那一刻舞雩恍然明白了何謂“一笑百媚”,也難怪默連獨寵烏曲一人。一面想著,一面起來。
小苓在門口攔住了烏曲,說道:“格格吩咐,她不在,一概不許放人進來。”烏曲冷笑道:“真是一條好狗。”她身邊的丫頭小昩上來執小苓的手道:“我們又不是外人,你只管進去問一問王妃,她若是肯了,格格自然沒說的。”小苓道:“我是聽吩咐辦事的,你不要和我說這些。”烏曲笑道:“那還不讓開?”小苓道:“我的正經主子只是孟古格格,別的我一概不聽不管。今兒莫說是你,就是大王王后來了,沒有格格的話,我也不讓進這屋的。”小昩聞言恨得直咬牙道:“她最是不知變通的死腦筋,咱也別和她講理了,不如堵了嘴捆起來。”小苓道:“前面就是北宮,我看你們誰敢胡來。”
舞雩聽說,忙現身問道:“小苓,這兩位是?”小苓還沒回,烏曲已經笑著趕上來拉住了她的手,道:“姐姐有孕在身,做妹子的早該來看你的,不巧趕上月信,所以耽擱了,姐姐不會怪我吧?”小苓見狀要拉開她們,被小昩扯住了手。舞雩吩咐道:“你出去走走,看看玉兒什么時候回來。”烏曲也說:“小昩也去,替我向格格問好。”聽說,小苓只好去了,小昩跟著。
舞雩將烏曲讓進屋內,捧出干果,烏曲見那盤子煞是好看,因問道:“這是什么稀罕物?”舞雩道:“霽藍釉盤。我瞧著好看弄了來的,你若喜歡,就送給你。”烏曲道:“這難得的好東西,你好意思給,我還不好意思白拿呢。何況我喜的聽那一聲響,這樣也使得?”舞雩笑道:“這有什么的?就好比你和我雖然頭一回見面,卻好像已經認識很長時間了,想必你和這盤子的緣分也是一樣的。至于你愛怎么用,故意的碎了或是盛東西,都憑你自己的良心。就算再好的彩繒,你若喜聽裂繒之聲,就是每天命丫頭中有力者裂之,只要你高興,就使得。”
烏曲聞言心下一驚,笑道:“說得好,看來孟古花了不少心思在你身上。”舞雩笑而不語。烏曲又說:“來得匆忙,并不知道你喜歡什么,就隨便帶了這些,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你瞧瞧。”說著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盒子。舞雩打開一看,里面躺著一個細頸玉瓶。
正在心內揣度其意,烏曲忽然收斂笑容騰得站起來推了她一把。舞雩不備她如此大力,搖搖晃晃的摔在了炕上。烏曲一把拔出那細頸瓶丟掉塞子,跳上炕來騎在舞雩身上,舞雩目睹她的眼神從傲慢轉向憤恨,又從瘋狂轉為平靜,不覺顫聲喝問道:“作什么!”烏曲冷冷說道:“要你死。”說罷眼底再次涌起了瘋狂:“你肚子里的孽種該死,你更該死!”一面說,一面將瓶子里的東西倒在舞雩嘴巴里,然后雙手掐住她的脖子,瘋狂之中更摻雜進了幾分絕望,問道:“昭寧公主,如果你記得一切,你還會要這個孩子嗎?”
舞雩拼命想掰開那雙手,可是那雙手真的箍得好緊啊,她漸漸不能呼吸,忽然肩上一陣鉆心的痛,她猛得瞪大眼睛看見烏曲將她的手往后掀了過去,一下子沒忍住那排山倒海般襲來的疼痛,掉了幾滴眼淚。烏曲看見,給了她一個巴掌,舞雩的臉色就一點點慘白下去,滿頭上冒起了虛汗。
烏曲的潑辣人盡皆知,看來此劫難逃矣。舞雩忽然感到一陣輕松:沒了這個孩子,也許一切就能變回最開始的樣子,也許還有機會挽救一下自己的人生,也許那段姻緣還能再續,畢竟那可是月下老人牽的線,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怎么樣也好過和親被人侮辱。
恍恍惚惚的舞雩看見了娘。如果娘一直都在,自己就不用活得這么辛苦了,如果娘一直都在,一定不舍得自己和親,如果娘一直都在,娘一定會要這個孩子的。一顆驚雷轟然炸響,舞雩如溺水之人迸發出了空前的求生欲望,可是冰冷刺骨的水已經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了,救命稻草被巨浪吞噬,只剩下抓不住的絕望拽著舞雩不斷下潛。
她不想喝那個藥的,雖然她至今也不愿意承認肚子里的那團肉。可她無力反抗,藥還是順著喉嚨滑入腹中,可怖的虛無在心底迅速放大。
想她夜衾潺風雨一生高傲一生,最后卻連留住自己孩子的能力都沒有,說到底不甘心吶。淚早已流干,這一生痛過戀過哭過笑過,沒有遺憾了。只是那件事沒有機會……好罷,還是有點遺憾的。
頭痛欲裂。
舞雩聽見有人在叫“長公主”。是誰?身子重得怕人,舞雩扎掙著掀開眼簾卻什么也看不見,一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被另一雙手握住,待意識好容易掙脫了束縛逐漸蘇醒過來,腹內卻傳來一陣強過一陣的抽痛,逼得她只好重墮黑暗里。
禁宮。
漠地的風呼呼吹著,天地間一片蒼茫。死寂是蒼茫的底色。冰冷的土地,瘦削的背影,孤獨地唱著遠古的歌。在岺朝,這里還叫“長門冷宮”。
烏曲靜臥在高臺上,抬頭不見天,低頭……不,她烏曲嫩哲決不低頭!伸手握住帶血的劍,冷冷一笑,眼底的光不但不滅,反而愈加明亮起來——
她要活著離開這里,她要昭寧公主付出代價!
笑不經意泄露,漸成凄厲之聲,好似芒針劃過玻璃,又像極了夜半的鬼哭;是一把出了鞘不見血不罷休的刀,埋伏暗夜靜待破曉,刀光一閃必取敵人首級。不死不休!
夏國的夏天來勢洶洶,舞雩受不住暑氣,比常人更早顯出了熱態,已開始了搖扇納涼。前腳默連剛走,后腳她就讓丫頭去做清熱消暑的湯羹。自己則懶懶倚在窗邊,企圖看穿風沙遮蔽的晦暗天空看見遙遠的故鄉。抬手輕撫小腹,憂傷絞斷了柔腸。
那天烏曲嫩哲來平南樓鬧事,是小苓先沖進來的,還因此挨了烏曲嫩哲的窩心腳。北宮聽這邊鬧得不像話,遂進去告訴了文佳氏,文佳氏大怒,發落了烏曲嫩哲,又叫來藥師,好歹孩子沒事。雖然這樣,可烏曲嫩哲眼底的那抹不甘的光也永遠留在了舞雩的記憶里,每夜每夜如在背的麥芒刺痛著她。
舞雩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將驚魂未定的如玉推出門去,只是背靠在門上愣了很長時間,撫著小腹,愈來愈感到惡心。還是惡心。不管怎樣,娘都已經不在了。
于是舞雩拿出了毒藥化在碗里,看著水面上一圈壓著一圈的漣漪,她知道身體里面那個沉睡了太久的自己終于要被喚醒了。
可笑啊,這孩子躲過了外人的魔爪,卻沒逃過為娘的狠心。兩頰抽搐著,舞雩將碗遞到嘴邊,顫抖著閉上眼睛擠出了一滴眼淚。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開了大洞一般痛得無法呼吸,舞雩明白此后的生生世世唯有地獄的惡鬼蠶食了自己的魂魄,自己才能贖清身上的罪孽。孩子是無辜的,但她沒有辦法接受他,因為這個孩子來自于她苦難和不堪的過去。
清淚滾到碗里濺不起漣漪,只一瞬就和毒藥混成了一樣的顏色。
可能它們本身就是一樣的罷。
舞雩的腦海里不斷閃現出岺朝的種種故事。她騙不了自己:此舉中是包藏了私心的——只要不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秉寒哥哥就不會知道自己失身了;只要自己不認,就還有機會。舞雩放不下他。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身在什么地方,無論面臨怎樣的境地,舞雩都不可能忘記他。
沒錯,舞雩沒有失憶。
非但沒有失憶,反而記得更加深刻了。之所以這樣做,不過是想逃避與默連恪的見面——以和親公主的身份——也是在逃避自己已經不干凈了的事實。舞雩很知道自己即使懺悔千遍萬遍也洗不掉身上的罪孽,可還是要喝那碗毒藥。就算自己沒命活著,也不要這個孩子。
“啪!”的一聲脆響,舞雩摔了手里的碗。碎片四濺,眼底滑過不忍和怨恨,忙伏到窗邊扒著窗子探身出去吐掉了嘴里的藥。一面在心里暗罵自己命太賤,一面回身拿過桌上的清水一遍遍漱口,等到平靜了跌坐在那里,望著滿地的碎片,忽然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