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樓。
夏國的春天為冬所挾虛弱不堪,風里寒意不退,人們還裹著厚厚的冬衣。爐子里的火燒得很旺,舞雩披著狐裘,正坐在爐邊繡花。
孟古格格打簾進來,將一盆忘憂草給了丫頭,往舞雩身邊坐下,笑問道:“這冷天,公主繡什么?仔細凍著手。”舞雩聞言笑道:“我最近總做夢,一連幾天都夢著一種紅得照眼的花兒,卻不認得。我想你看的多見的廣,也許知道,所以趕著繡出來給你瞧瞧。”說著遞上了手里的針線。孟古接來看時,上面僅僅繡了幾針,大概輪廓好像是石榴花,但不能看仔細。因笑道:“我并不知道。等明兒公主繡成了我再瞧瞧,興許就認得了。”舞雩點頭道:“也是個理兒。”孟古勸道:“天冷,公主小心感冒。”又招呼那邊站著的小昭坐過來暖一暖身子,眾人說笑一回,孟古主仆就折到藥房里去了。
藥香盈肺。小昭笑道:“你厭藥氣,就在這里站一站吧。”孟古搖頭道:“我有事問小苓。”小昭于是打起簾子讓主子進去,小苓在那邊蹲著看藥。
孟古道:“小苓,上次阿娘送來的人參你放那里了?我要拿給公主補身子。”那名喚小苓的丫頭聞言便停下了手里的扇子,以袖揩汗,應道:“你等等,我煎了藥就去。”小昭笑道:“快去吧,這里我看著。”小苓道:“什么要緊事?”小昭聽說,沖孟古努了努嘴,故意的吸鼻子打噴嚏。孟古笑罵道:“這小蹄子該打嘴。”
誰知小蟬剛從外頭進來,聞言忙問道:“誰要打嘴?打誰的嘴?”小昭道:“有你什么事,也來湊趣兒!”小蟬笑道:“接嘴就該打。”小昭道:“那我打你。”說著就來抓她。小蟬忙喊孟古:“格格快管管這瘋丫頭。”孟古攤手道:“我可沒有辦法,活該你惹她。”聞言那邊的小苓也忍不住笑起來。
孟古不理她們,只拉了小苓讓她去拿人參。小昭小蟬鬧了一會子出了一身汗,被孟古攆去洗澡了。
一時小昭裹著頭發出來,見孟古往一個捧盒里放湯飯等物,便知是給舞雩的,忍不住勸道:“我知道你們感情深,但她再怎么說也是王妃,先時你突然回來,大王王后又偏疼你,已經奪占地位惹人嫉妒了,如今更該自保,我勸你也遠著點兒她,何苦叫人抓把柄?”孟古道:“這話你和我說倒罷了,可別在外頭胡傳。我那里不明白這些?可若撒手不管,不是眼睜睜看著長公主死嗎?從前公主待我不薄,我做不出那等站干岸兒的事兒。不過這確實與你們無涉,如果上面怪罪下來,你們只一口咬定是我不聽勸的,那樣也不連累你們。”
小昭道:“都上了你的賊船了,還有什么好說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說著過來幫她。孟古因問道:“諒兒如何了?”小昭道:“我才問過小苓,藥師的意思是她被關太長時間了,身子弱,不好太下猛藥,傷口又深不容易好,要細細的調。”孟古點頭。忽然小柔進來,說大王讓來告訴一聲,晚上請格格去王太后那里一起吃飯。孟古答“是”,煩小昭端了捧盒給舞雩送去,自己則開妝奩補妝。目光落在花黃之上,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
孟古很小的時候就被娘送到了大公主身邊,一直跟著公主房里的姐姐學規矩。大公主治下很嚴,不過孟古還是常和一屋里的幾個小姊妹胡鬧,不是今兒掀了鳥窩就是明兒踩了香草,總有姐姐瞞著,最多領主子一句罵,打卻是從來沒有的事兒。如此過了幾年快活日子。
后來宮里出了事,大公主的奶母死了,娘服侍的正經主子鐘皇后病了四年也薨了,娘就剪了頭發作姑子去了。誰知一年以后,崇華寺卻來消息說娘自戕了。
孟古也沒想娘能活下來。那次長公主落難,竟誤打誤撞被娘救了,娘覺得這是天意,于是找到她說出了當年實情:她竟是夏國人氏!權衡多日,還是決定離開。于是乎就有了那封信。
原來,娘的姐姐曾在夏宮當事,夏宮內亂,姐姐趁機跑了出來。姐姐回到岺朝的時候已經重傷不治,千求萬告娘才答應救她懷里的女嬰,也就是她。而姐姐在夏宮也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不是別人,正是小昭。她與小昭是兩姨姊妹。就在她回宮不久,娘一個人安安靜靜死在了山上的茅屋里。
她叫默連容雅,也是孟古格格。孟古就是如玉,如玉就是孟古。
回宮以后,文佳氏倒十分疼她,還特別賞了她一座宅子。那宅子離獵場不遠,如玉又是個喜獵的,遂空了宮里的平南樓單住在那邊。這天如玉同往常一樣在獵場里獵鹿,誰知受了傷的小鹿竟陰差陽錯跑出了場子,如玉騎馬追去,在白楊林邊她的馬撞上了一個忽然沖出來的女人。
如玉趕忙下馬去看,竟是殷雪。正要叫人叫藥師,被殷雪拉住了手。殷雪一面嘔著血,一面求她救一救長公主。那時候如玉還不知道和親的竟是長公主,但等她回到夏宮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她不過是希望家國平安,為何天神不肯施舍給她一點點仁慈!如玉不自覺將手攥成了拳頭。
忽聽舞雩說道:“阿雅,你看,書上說石榴花也叫‘女兒花’。好可惜這里沒有,我倒真想親眼看一看是什么模樣的。”如玉笑道:“這有什么難的,等公主身子好了,我帶公主回岺朝,岺朝的端午節前后就開這個花的。到時候我還給公主采一朵別在頭發上呢。”舞雩笑道:“好,我都聽你的。不過岺朝是什么地方,怎么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如玉道:“岺朝啊,那可是天仙寶境,金門玉戶神仙府。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說著自己紅了眼圈兒。小昭見狀忙說道:“公主,我瞧你的針線很好,我有一個地方不明白,你教教我。”舞雩笑道:“你拿來我瞧瞧。”說著二人去了。
如玉想從前比天高貴的長公主今竟偏安一隅任命擺布,竟連眼睛也整個兒紅了。可嘆這是怎樣的苦難竟將一個人骨子里的驕傲消磨得這樣干凈!不禁更要落淚。
是的,舞雩已經不記得從前的事兒了。默連恪下手絲毫不留情面,她的頭重重砸在東宮的石檻上流了滿地的血,憑藥師全力救治才僥幸逃出半條命來,如玉再不敢奢求其他。
正想著,舞雩小昭二人回來,如玉看天色也晚了,就和小昭一起服侍舞雩卸妝安歇。次日清晨,如玉過來陪舞雩吃早飯,之后正常理妝更衣,不在話下。
倒是小昭觀主子一天悶悶不樂的,因問道:“想什么?”如玉嘆道:“公主眉心的悲傷更重了,透著花鈿也顯出來,我真擔心公主的身體吃不消。”小昭聽說,心下一動,道:“她是不記事的,悲傷什么?”如玉沒有多想,只當她勸著自己,因嘆道:“公主素習要強,多苦多痛從不對人言,宮里通共一個諒兒可以陪著說說話,偏我又怕勾出那沒臉的事兒,不敢兩人見面。實在那沒臉的事兒也太沒臉了。”小昭道:“既不為這事,那還有什么?”
如玉終于聽出了她口氣不對,一顆玲瓏心自想了一想,嘆道:“只求老天爺再多施舍一些憐憫罷。不過這想不想得起來、能不能想起來、要不要想起來,全憑公主的心意。公主愿意忘了,我就替公主守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公主愿意想起來,我就算豁出命也值得。”小昭覺得這話耳熟,卻想不起來在那里聽過,便問道:“什么桂花?”
如玉不語,將目光投在了窗外——漠地的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