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嬉戲梅園喜傳佳音 玩笑閨閣盡顯深情
- 桃都
- 沈寓顰
- 3920字
- 2021-09-13 00:00:00
今冬,岺朝下了一場不小的雪。大雪紛紛揚揚掩蓋了繁華,唯獨遺忘了寂寞。
天地間一片蒼茫。
雪過天晴,探梅園的梅花開得妖嬈,踏雪尋梅自然是美事一樁。宮人正忙著掃出一條道兒,惹塵與麗華在紅梅園里游了一遭,惹塵發覺麗華并無十分興致,便問緣由,麗華笑說紅梅雖熱烈,也僅僅是熱烈,它賴以引客觀之的不再是傲霜斗雪的風骨,張牙舞爪的反而有嘩眾取寵之嫌,難免落入狂妄輕浮一流,故不愛。
惹塵聞言微微一笑,二人涉雪來到了白梅園。滿樹銀白,竟不能分辨那里是雪那里是梅了。惹塵一路走一路瞧,心底的弦卻被什么牽動,過目之景皆不能入目,腳步被匆匆引向了某個既定又模糊的地方。最后,在一棵白梅樹前停下了腳步。
這棵白梅花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
惹塵抬手輕輕摘下樹上的冰碴子,眼前不自覺浮起了一首詩:“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并作十分春。”
那一年,沒有下雪。
這一年,有詩無人。
她沒能等到一個有雪的冬天。
心忽然痛起來,惹塵扶著樹蹲下身子,恍惚間聽見那個消失了很久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便愕然抬起頭睜大了眼睛,這才看清眼前之人不過是麗華。她的口氣里透著隱憂:“怎么了?”惹塵笑道:“沒事。”各中滋味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展眼前方,看見了一片焦黑的樹身。于是想起了那年攜琴攜朝鳴琴自焚就是在那里了。不敢泄露心意,想自己二人也在園中走了許多時候,便向麗華說道:“皇后累了嗎?上那邊廊里坐一會子罷。”麗華聞言點了點頭,悄悄掩飾掉了眼底的紛繁愁絲。
長廊為大雪所覆蓋,幸而還有可以歇腳的地方。惹塵二人在廊中坐下,麗華瞧見年輕的皇帝眉間總結著化不開的淡淡憂傷,什么也沒問,轉身下去采了幾枝白梅來遞給他。惹塵見狀笑了笑,收下了,但麗華知道他的笑是很勉強的。
轉眼天又雪。
掌心是留不住寒雪的,麗華卻不管,仍伸手出去擷花,未能如愿。惹塵瞧著她的背影,竟漸漸合上了記憶里的某個她。瞇起眼睛仔細看,原來人如故。
“梅雪爭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白梅與雪爭顏色,到底梅香雪不香。吹落北風隨流水,故穿庭樹作飛花,雪梅本是同命物,君清我潔共繁榮。”說著,麗華抽回了身子,面向惹塵攤開手掌,那掌心里竟躺著一朵完整的雪花。惹塵有些詫異,莞爾一笑,說道:“古來今往之事紛紛擾擾,幾人能看真?看真了也未必就自在。我嘛,倒是希望此后的每一年里梅香灑滿帝京城的時候,都能下一場雪。”
麗華聽了并不十分明白,惹塵也不解釋,淺笑著站起了身。麗華不依,纏著非得問個清楚。惹塵仍舊淺笑不語,直到麗華抿嘴罷休了才不著邊際地說了句:“如果不下雪,如何踏雪尋梅?那白梅也會因此折損好些風骨呢。”麗華聞言,嗔怪他故弄玄虛,又瞥見廊上積著雪,便順手抓起一把直接撲在了他臉上。惹塵學她的樣子也抓起一把來丟她,卻是紛紛落在了她身邊。麗華見狀小鳥一般撲到了丈夫懷里,抬起眼楚楚望著他。
惹塵瞧她怪可憐見兒的,鼻尖上點著一顆雪,便要抬手給她擦去,反被她捉住了手。因笑道:“做什么?”麗華道:“我對得起你了。”惹塵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愣的瞧了麗華一會子。當緩過神后,麗華就在惹塵的眼底瞧見了不可名狀的光。
雪,不是只下在王侯將相家的,也同樣會飛入尋常百姓家。天放晴以后,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踏雪尋梅,未遲也采了幾枝來打算插瓶,一推門就瞧見無痕坐在桌前正畫著什么。見他走近,無痕邀功似的將那畫拿起來,未遲往上一瞧,是一個以紅扇掩面的姑娘。那姑娘穿著一襲鮮艷的紅嫁衣,反而襯得肌膚清透豐澤,煞是好看。
無痕則撥弄著未遲手里的紅梅,漫不經心地說那畫上畫的是自己。見未遲沒有反應,便將嘴一嘟將梅花一推,輕輕啐了句“笨蛋”。未遲這才會意,一面笑責自己不解風情,一面來拉她的手。無痕見狀臉一紅,忙退了一步嗔道:“該罵的,又動手動腳了。叫人看見了笑話。”未遲聞言果真笑了笑,余光瞥見硯臺那邊還擱著一幅畫,便拿來一瞧,只見是自己坐靠在桃花樹下。
如今是冬天,為何畫桃花?未遲不明白,無痕也不說,只管握著嘴瞅著他樂。未遲不解其中緣故,就放了那畫,命小丫頭子取出瓶來貯水插梅。無痕見狀,在一旁搖頭嘆息道:“癡兒,癡兒。”未遲瞧她的模樣可惡,便舉手敲了一下她的頭,無痕“哎呦”一聲叫喚便要來膈肢他,恰巧關月進來,一眼看見土瓶里的紅梅花,因笑道:“好好的紅梅都叫你們糟蹋了。”未遲笑道:“這是怎么個原故?白白領你一頓罵。”無痕也笑道:“別是在那里和人爭茶爭果子吃爭惱了,跑來這里拿我們出氣。”關月笑道:“呸!你也是個沒心的不成,枉我巴巴的從閣樓里找出來給你送來,沒討你一杯茶吃,倒叫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未遲無痕一齊說道:“我們并不敢。”
這時流霞抱著一對天藍釉花觚進來了。關月見狀忙道:“快砸了這兩個嘴尖空心的家伙,陪我到衙里喊冤去!”流霞不知前情只唬了一跳,忙勸道:“這是做什么?有話好好說就是了,沒個道理要把這事鬧到公堂上去的。”未遲笑道:“可不是,想必這里頭有誤會呢。”關月笑道:“我不和你說,你是個偏心的,專護著她編派我,我找太太說理去。”說著手指無痕就要往外走。無痕忙拉她,笑道:“妹妹錯了,姐姐饒我這一回吧。”關月道:“你錯那兒了?”無痕道:“我并不知,求姐姐告訴我。”關月聞言拿手指恨恨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
流霞已經聽說了原委,這時候便拉關月笑道:“我們奶奶原是個沒記性的,可時時把大爺和姨奶奶放在心尖兒上。昨兒奶奶就和我說這天下雪珠人不好行動,該把斗篷拿出來備著,也暖和一些。又想大爺從不在這上面留心,姨奶奶最是好性兒也不在這上面計較,我們做下人的是那算盤珠子撥一下動一下不撥不動的,好歹要有個人留心著,所以命把從前宮里賞的銀灰鼠里子的大斗篷找出來給姨奶奶送過去。偏我也是個沒心沒肺的,竟給擱忘了,既然姨奶奶在這里,我就取來。”說著一徑走去。關月笑道:“我便是十分生氣,那幾聲‘姐姐’早把我的心叫化了,縱還沒個眼力見兒窩著三分火,流霞丫頭的這一篇話也夠堵我的嘴了。”
無痕冷笑道:“何止呢?前兒我聽說姐姐的丫頭毛手毛腳的打了姐姐的手爐,怕姐姐臉薄,正和大爺說呢,不想姐姐就來興師問罪了。白瞎我一片真心。”關月笑道:“就是看在你又送斗篷又送手爐的面上,我才饒你一回。正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無痕未遲點頭說是。
未遲因聽說關月的手爐打了,她又怕冷,便拉起她的手仔細看了看,問道:“可有那里凍傷了?”關月拍開他,笑對無痕道:“說你是個沒記性的,果真這樣不記事,前兒才同我說下雪要拿這對瓶插花,如今只說了兩句話竟又忘了。再不拿水養著,爺的一番心意可就枯了。”
無痕這才終于弄清關月氣什么,忙賠笑賠禮,命小丫頭換上花觚。關月笑拉她耳語道:“都是他挑的,我們只和他算賬。”未遲笑道:“你自己胡鬧,別賴我。”正說著,青云進來了,說阿信在前面等爺呢。無痕道:“你去罷。”未遲便出去了。關月坐了一會兒就有丫頭來找,流霞于是伺候她披上斗篷,無痕又讓她拿上自己的手爐,關月推不要,卻被無痕強塞在手里,只好收下。無痕命流霞送她回去,青云則收起主子的畫。
是夜。未遲回來的時候無痕已經睡下了,因怕驚動她,遂往關月房里睡了一晚。晨起天還沒亮,未遲穿好衣服來到外面,看天上的云灰蒙蒙冷嘶嘶的,心頭的陰云也烏壓壓排過來了。時間一久,憂思就從心底倒流回天上,引得神女也落淚。但這淚不會落到地上,因為各界有各界的規矩,不可僭越,天上人也管不了凡間事。倒是冬風,水袖一揮,縱是神女的眼淚也要變作冰雪,悄無聲息爬上斷腸人的鬢角。
都道是人命殊途,苦難殊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奚落彭祖,不亦悲乎!陰謀正氣,義殺不辜,美惡同門,故君子必誠意自謙,慎獨恭儉。
這是馥仙瞧著皇兄鬢間的白發有感而發的一篇議論。忽然手背上一冷,原來又下雪了。再看皇兄鬢間的白發,才知道那不過是沾了雪罷了。是啊,皇兄才二十歲,那里就能長白頭發呢?
惹塵并不知她心思如泉涌,但見梅吐胭脂雪欺玻璃,站了這一會子便已寒香透肌,不由得笑道:“初雪那時候,八妹妹興起,折了幾枝抱蕊紅梅插瓶,叫人巴巴送來給我玩,我叫她自己留著,她還不依,現日日在我屋里頭,真拿她沒辦法。不過總說起來,憑你折的再如何俊,也比不過開在枝上的。”馥仙點頭道:“我最厭唐人那句‘花開堪折直須折’,遇著好東西,就要據為己有,打落芳時,算什么惜花人?”惹塵微微笑道:“古人愛托物喻志,多為澆自己心中塊壘,比如菊花,楊誠齋一時詠它,就說‘菊花自擇風霜國,不是春光外菊花’,一時又罵它,就說‘花應冷笑東籬族,猶向陶翁覓寵光’。同為菊,誰不開在風霜國,在野在東籬,又有何分別,野菊如何輕東籬,想來誠齋也不知道,不過把自己想成野菊了。”馥仙笑道:“正是這話,不知詬誣多少古今人物。”
正說著,那邊轉出一個人來,穿著芍藥紅紗面斗篷,頭上罩了雪帽。又有一披大紅猩氈斗篷之人抱一瓶紅梅從她身后走來,觀那身形,是一男人無疑。馥仙見了一驚,忙躲到哥哥身后。惹塵輕道:“咱們走罷。”于是兄妹倆悄沿雪徑出去。
方回志閑堂,一路都沒說話的鴛桃忽然湊上來,神秘說道:“公主猜猜,方才那一對兒是誰?”馥仙笑道:“管他呢。”鴛桃笑道:“公主認得他,是林姑娘。”馥仙道:“紅梅開得正新鮮,碰到她也不奇怪。”松枝道:“說起她,我卻想起一個怪事。公主讓不讓我說?”馥仙笑道:“你說你的。”松枝道:“我前兒和人閑話,聽了幾句風言風語。開始是說陛下那會兒還是太子,就和林姑娘私會幽園,后來不知怎么的,卻娶了蘭姑娘為太子妃,反棄了林姑娘。”鴛桃忙道:“這話我也知道。”馥仙冷笑道:“這起小人得空就歪派人,如今愈發放肆了,那里知道‘言不可不慎’的道理?不但皇兄不屑為此,連林姑娘我也能作保,絕不能行此糊涂事。往后這話你們不許再聽,更不許傳。”眾人忙道:“是。”于是鴛桃從后門出去,松枝打水服侍馥仙洗臉,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