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兒一天冷似一天了。
邀月湖畔，明煖一身青衣，傲立寒風中似落塵謫仙。惹塵站在一邊，二人都沉默著。忽然惹塵拔出了佩劍，一下子架在了明煖的脖子上。明煖絲毫未動，臉上依舊掛著淺笑，微微偏過頭來問道：“陛下何意？”惹塵警惕地盯著他，冷冷喝問道：“你究竟是何人？”
“明煖。”明煖淺笑著答道。惹塵聽了反而將劍逼近了幾分，追問道：“你從那里來？”
明煖不答。惹塵見狀扯了扯嘴角，代他說道：“沒人知道你的來歷，你做事也從不需要理由。只要你想，就是毀了帝國殺千萬百姓連眼皮子都不會眨一下的。我自知斗不過你，但岺朝是我的命，就當是雞蛋碰石頭不自量力，你若不能給我一個合理交代，我不在乎與你同歸于盡。”
橫豎還有長姐在。惹塵如是想道。
“陛下要我解釋什么？”明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聲音冷下來更有了幾分地獄魔鬼的味道，“蘭蝶舍命救你是她自己的選擇，金真與我做交易也不曾受到我的脅迫，若說是我害了她們，這罪名可不實誠。細細算下來，她們有今天的下場都是因為你，要算，這賬也該算你頭上。再說了，岺朝與我何干，那是你該擔心的；旁人的性命白白給的我也不會要，拿了的都是干干凈凈的。我想來就來，要走便走，誰也攔不住我。”
愈聽下去，惹塵心頭的寒意愈濃。面前的這個男子，正因為看不透，才更覺恐懼。緩緩收回手里的劍，惹塵步步后退，正要離開，腦中卻忽然顯示出了明煖方才的那番話來，登時大驚。因回身問道：“你說歡兒找過你？”明煖點頭微笑。惹塵又問：“她找你做什么？”明煖道：“借些東西。”惹塵問：“是什么？”明煖莞爾一笑，說道：“藥。她想用全部的壽數，換一瓶能置你于死地的毒藥。就算這次靈堂里她能僥幸逃出來，也是活不成的。”
惹塵聞言心頭一緊，說道：“可是……”明煖笑道：“是的，你還活著。”惹塵隱隱明白了什么，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向了他。明煖卻一如往常的云淡風輕，目光落在遠方，從容說道：“無色無味，縱是身邊人再小心，那里又能防備呢？仙樂宮的一點點烈酒足矣。怪就怪林驚寒氣運不濟，偏巧給她撞著了。也怪你自己要去找她，連累她全族被你長姐削爵流放。總要有人償命的，你活著占了別人的生路，那人就要替你去死嘍。”
“你真是魔鬼。”許久后，惹塵丟下了這樣一句話。萬不料明煖聞言竟頗為高興，接著他的話說道：“魔鬼就魔鬼罷，誰又在意這些虛名兒呢。只要給得起代價，任何欲望都可以被滿足，但人心的貪婪是沒有盡頭的。我是魔鬼不假，比我更可怕的，卻是人心。”說罷還回眸沖惹塵微微一笑。
惹塵的臉色一點點慘白下來，愣愣地瞧著明煖如荒野游魂般詭魅的身影，不自覺后退了一步。迄今為止，惹塵尚不能清楚分辨明煖是敵是友。
此事過去幾天以后，岺朝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雪。那天，惹塵重游邀月湖時又碰著了明煖，便叫住他在湖心亭擺開了棋局，好好對弈了幾場。惹塵連輸好幾回，明煖瞧著他微微皺起的眉頭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陛下就是下再多局還是個‘輸’。”
聞言惹塵執棋的手抖了抖，嘴角露出一點苦澀，笑道：“你果然是絲毫不饒人的。”明煖問道：“陛下在想什么？”惹塵不答，眼底的光芒閃爍不定，手里的棋也落不下來，猶豫不決間明煖站起了身子。惹塵抬頭看了他一眼，落了子。明煖淡淡掃了一眼，笑道：“陛下又輸了。”
惹塵嘆了口氣，甩手作罷，目光落在了湖面很遠的地方。明煖知道他在想什么，輕輕咳嗽了一聲，待他疑惑地看過來時伸手點了點皇城的西南角。惹塵順著他所指示的方向望過去，辨認出是長公主府。一時間沒明白他的意思，明煖卻閉口不提了，眼底光芒流轉，似乎萬物自在心間。
想了一會子，惹塵還是不明就里，便直截問道：“究竟何意？話說一半兒白叫人猜，這是什么道理？”明煖聞言微微一笑，說道：“一切自有定數，陛下不必憂慮。”惹塵無意追究他此話背后的深意，起身走開了。明煖望著惹塵的背影，嘴角綻出了一絲玩味的笑意。
那是狩獵前的寧靜、嗜血的狂歡。
就在這天夜里，惹塵去找了舞雩。景從替他們上了茶后就退下了。舞雩瞧惹塵的臉色不好看，便詢問他是否出了什么事情？惹塵沒有提及白天與明煖的對話，只是定定瞧著自己的長姐，慌了神。舞雩被他唬了一跳，趕忙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臉，惹塵癡癡問道：“長姐，你恨我嗎？”
舞雩乍聽這話先是一愣，而后淺笑著問道：“這話從那里說起？”惹塵怯怯地說道：“是我占了你的。”舞雩聞言臉上的笑容一僵，輕輕握住幼弟的手反問道：“那你恨我嗎？”惹塵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恨過。”舞雩問：“因為林姑娘？”惹塵輕輕點了點頭。
舞雩其實什么都明白，此刻便開解道：“如果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作為你的姐姐，我自然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過一輩子，可惜你不是。你是岺朝的皇帝，肩上擔負著的是千千萬萬人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太平，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人為此豁出性命去，所以你只能斬斷私情，為帝國流干最后一滴血。也許你會嘆命運不公，但請你千萬記得，你的皇位……本該是我的。”說畢，垂下了眉眼。
惹塵顯然沒有料到長姐會將這件事說得這樣明白，心底也確實存在愧意，便悄悄打起眼來瞧著長姐，卻見長姐微微笑著看向了自己。長姐眼底的光平靜而莊重，開口溫柔地勸慰道：“既然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我們就沒有必要作繭自縛了。”見惹塵還是不能釋懷，她又微笑著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罷。”
那是一段鮮少有人知道的往事。
惹塵瞧著自己的姐姐，朦朧間看見了一個美人從畫中款款走出來，這才知道原來仙子食了人間的煙火是不會減損其高貴秉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