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是非恩怨一筆勾銷 苦樂禍福全力作為
- 桃都
- 沈寓顰
- 3027字
- 2021-11-16 00:00:00
終于太平了。
夕陽下,一匹瘦馬,一個白頭老翁,漸漸走遠。扶鑾站在高丘上,凝神沉思。亞父說,這個國度已經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再待下去也沒意思,而他追逐的亦不在市井,所以他要去山的那一邊找尋。他的健康已經很壞了,也許那事已到眼前,不過人們總以為不說便可以逃過去,扶鑾也愿意他活得隨性一回。只是沒承想亞父還是走上了那條路,也罷,也算贖罪,扶鑾想著由自己動手,或能留住他最后體面,亦不負他多年教養之恩。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恨他不起來。姑姑當年那篇話,扶鑾似乎能懂一點兒了:生而為王者,只有禪位,只有死。非王而士大夫者,也須于江山動搖禮樂崩壞之際,以壯士斷腕之決絕,殺身成仁,舍身取義,“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絲有所未盡”,無非如此。的確,這皇位并不是誰坐得誰坐不得,但天下不該是池魚。既讀了書,認了字,就要輔國安邦,經世濟民,這是頭等大事,一生之道。
只一味胡想,再抬頭,天邊那個影子早已被風吹散。恍惚間,竟不知周也不知蝴蝶。想來人性最根本就是不知之知,故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因此也無人知曉千百年后的天地是怎樣一般天地,因此也無人能向后人自證清白。該敬畏史官手里的筆一如舞雩,他卻不屑如舞雩那般與未來調情。光輝如孔孟,也難逃世人詬病。他只能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剩下的就交給運命者罷!功過是非,由歷史審判。他什么也不依戀,除了那久被詬病的天命。
姑姑后悔過么?亞父后悔過么?畢竟來了這人世走了這一遭,到底應該不甘心罷?不甘心什么,個人有個人的不甘心,至于亞父心意如何,那是不得而知的。或許是那樣不堪的結局,或許是結局前的不堪。
三個月后,太平公主自請永駐邊關。皇帝應允,公主便騎了黑鬃馬遠赴邊關,至死未歸。留下話托軍中友人將自己的尸骨收斂,埋在了無人知曉的深山里。后來的某一天,云飛不知為何與妻子萬氏談起了這件事情,萬氏說那收斂少英尸骨的其實是長安,只是長安已于九年前辭世,眼下尚有一子在翰林院供職。夫妻倆想靜覃既不計較這事,便只把它放過,并沒同靜覃說。
一年后萬氏魂歸蒿里,云飛欲采菊東籬。無奈皇帝不準,只好留下。又過了五六年,云飛實在病得利害了,再次上書請求,皇帝這才松口。最后的幾天里云飛臥床不起,自知大限將至,遂將兒子子信叫到病榻前,囑咐他往齊地去找大將軍謝氏的后人,請他們出山征討擾境的羲族;又道臺城有一遲氏,若江山有變,可請他相助;朝廷里有幾股勢力暗中勾結,便報了些名字與兒子,要兒子小心提防,靜待時機。子信一一應下。抬頭,見父親瞳孔渙散手卻死死攥著,便料定父親還有一事壓在心底來不及告訴,忙湊身下去細聽,果然云飛還有話說。
原來他曾答應過未遲,一定保得岺朝江山跨過百年大限,不過以他自己的壽數顯然難堪此任,所以求子信千萬用心輔佐皇帝,百年后若子孫不愿為官,亦不必勉強。子信含淚應下,如此云飛就咽了最后一口氣。
至于凌霄,那就要說到幾年前了。鸞姐兒陪母親來到江邊,遠遠的就看見一少女伴著一老翁立于湖畔垂柳之下。見她二人走近,少女羞澀一笑躲開了。鸞姐兒亦行禮退下。風吹楊柳窸窣作響,舞雩與凌霄并肩而立,淡淡問道:“方才那姑娘是誰?”凌霄笑曰:“她啊,她是我的慕和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
舞雩這才知道謝慕和已于三年前病故了。三年前,謝慕和二十七歲。思及此,舞雩默默閉上了眼睛。凌霄卻顯得很平靜,臉上沒有半分痛苦顏色,只風輕云淡地說了一句“生死有命,她走得很安靜”。聞言舞雩也不忍再揭他的傷心事,便尋了些旁的話將思緒引開。
閑談了一會子,凌霄忽然說道:“長姐,我要走了。”舞雩問:“去那里?”凌霄搖了搖頭不愿相告,只說:“窈樂和我一起走。從前我答應過七姑娘的,會陪她看遍萬里河山,如今是時候了。”窈樂便是那姑娘的名字。
舞雩道:“也好。如今太平了,是該出去走走的。”說著話,心里卻想著旁的一件事。從前,也有一個人說過要帶她看遍萬里河山,如今她已兩鬢斑白,那人又去了那里?她找不見他了。是誰把誰弄丟在了時光里?
掌心滑入一點溫熱,舞雩醒過神來,只見自己捧著一枚吊墜。細細看下,那里面的紅色血紋編織成的似是一朵花。不知為何,舞雩想起了明煖。沒有緣由,無處找尋。只覺得心痛難耐。
凌霄說這是馥仙常佩在身上的,舞雩覺得該留給窈樂,奈何拗不過凌霄,只得收下。二人又敘了會兒話,便在湖畔分手了。那以后,舞雩再沒有見過凌霄。一次偶然,舞雩聽人說起在一個叫西山的地方曾有人看到過這樣一對父女,但舞雩無心打擾,旁人也就不好多說什么了。
凌霄走后,庭商回了本家與妻兒團聚,從此再不入沙場,亦不問政事,平淡安閑地走完了余生。某日,他的女子遵循仙師指點入寺祈福,離寺時恰與一老尼擦身而過,恍然覺得面善,奈何尋不出根由,只得作罷,下了山來。
至于惹塵,他本就天性恬淡,鄉間蔥湯麥飯的日子恰合了他平生之心意,麗華從前也是個悅儉厭奢的,如此這般,卻最合宜。因靜覃是年輕皇帝,靜默已嫁為人妻,惹塵遂不許他二人常過來。靜默只不肯,無奈父命在前,不可違抗,只好送了一些琴棋書畫進來,以供父母賞玩。故閑暇時候,惹塵亦常常焚香撫琴。偶爾有遠客來訪,便掃花煮茶以待。客人時而也說一些傳奇,惹塵大多微笑不語。
那書里的故事,沒有誰比他更知道了。不過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考較,卻沒有一個行止那樣壞,可見作者私心。縱有一佳人,如今也記不得她模樣。倒不是糊涂,只是情愿忘記。人老了,只要眼前人好好的便也知足了。從前那些癡想,早已不值得追憶。只是還有一樁心愿未了,故著《凈幾雜錄》一書,百年后若有幸得人刊印問世,或可稍解長姐于史之惡名。如此足矣。
忽聞敲門聲,惹塵抬頭,見麗華穿著素凈衣裳,正倚在門上微笑的看著自己。一女從她身后走出來,款款行禮。惹塵忙擱筆合書,起身讓坐,女子忍淚說道:“江汀雁請主子安。”惹塵笑道:“這里沒有主子奴才,來者皆客,原應上坐。”汀雁還不敢坐下,誰知麗華忽然拉著她坐了上去。惹塵笑問道:“你從那里來?”汀雁道:“我求了夢公主來的。”惹塵點頭算作回應。麗華替二人添過一遍茶,拿來一件薄衣服披在惹塵肩上。惹塵微笑道謝,汀雁在一旁看著,幾番欲問當年之事,終久不敢。另外說了半日話,吃過晚飯歇了一夜,次日天亮就下山了。
麗華遠遠跟在后面,也想下山,被惹塵逮了個正著。麗華忙撒嬌求饒,惹塵知道她是悶壞了,便點頭答應下來。二人回屋換過衣服,惹塵護著愛妻出去,正回身關門,掌心里忽然貼上一團冰涼。低頭一看,竟是半塊鴛鴦玉。一時出了神,腰上忽然環上來一雙手,惹塵一驚之下便醒過來,輕輕揉了揉愛妻的頭發,愛妻像貓兒一樣蹭了蹭他的手,忽然輕輕吻了他的手指。
她的眼底似有一點精靈跳動,恍然間時間又回到了好多年前。惹塵不自覺伸出手去碰她的臉,卻被她輕輕打落。麗華笑了笑,眼神澄澈清明,一如當年她剛進宮的時候。惹塵呆立在原地,看著她漸漸跑遠,眼底浮起一層笑意和幾點釋然。
罷了。
林維寧憑軍功封靖王,還封在蜀地。此后維寧便一直守在那里,等著父親和妹妹回來。他真的等到了。林淆寒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也磨掉了志氣,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直讓維寧痛心。不管從前發生過什么,他終究是他們的父親。
次年,林淆寒老在了蜀地王府里。
玉賢終身未嫁。
維寧將鄧秀給的小瓶子給了妹妹,那里面裝著常氏一族的圣物。父親走后,妹妹就帶著圣物離開了。她要去找母親的母族,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們做些什么,但她想試一試。她愿竭今生之命數,努力求得母親家族的諒解。
維寧喚了一聲妹妹的乳名“玉賢”,只對妹妹說了一句話:“去做你想做的,不必害怕。累了就回來,哥哥永遠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