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月，烏曲隨默連秋巡去了，舞雩留在宮中，日日只以觀花修竹為事，倒也清閑快活。那日大家一塊兒曬日陽兒玩耍，小曦忽然說起東方公主聘為北齊皇后的事情，不禁勾起眾人一段悲喜，漸漸說到了個人婚事上。舞雩沒的話，便自己在旁邊，想一陣不曾謀面的東方公主，又想一陣當日的舊事，胡想間，想到了謝未遲，就再不能夠想下去了。

彼時遙遠的楚國國都，盡心齋內，未遲正盤膝坐在案前焚香念佛。云飛守在廊上發呆，忽然吟煙走過來，行禮畢，說：“我這就出去了，大人多保重。”云飛問道：“你哥哥來了么？今日一別，也請姑娘保重。日后若遇上難處，姑娘只管說話。”吟煙謝過他，自去。一時未遲之禮亦畢，青云進屋收拾。云飛正欲回話，就見鄧秀抱著一個木頭匣子過來，便問道：“這是何物？”鄧秀搖頭，道：“不知。”云飛覺得新奇，便又問：“那里得的？”鄧秀正要說，不知萬氏從何處冒了出來，笑道：“你問這么多作什么，橫豎又不與你相干。”說著，自打起簾子攜鄧秀進屋。云飛笑了笑，也跟了進去。

未遲站在書架前，見他們進來，便笑道：“你們來得巧，我正有一事交代你們。”萬氏笑問道：“什么事？”未遲道：“淳康太妃老掉了，你們去瞧瞧。”云飛道：“盧家那邊怎么安頓？”未遲道：“你瞧著辦罷。不許葬入岺朝皇陵。”云飛夫婦領命而去。鄧秀把匣子擱在炕桌上，未遲見他眉宇間縈繞著淡淡愁緒，因問道：“怎么了？”鄧秀搖頭不語。

未遲笑道：“家里來信了罷？”鄧秀仍不答，只低頭看地。未遲見狀垂下眉眼，微微笑道：“他們是不想你留在我身邊呢。”鄧秀嘀咕道：“這是我自己的事兒，與他們無涉。”未遲道：“這是什么話？”鄧秀忙道：“我說造次了。”未遲擺手道：“別的也罷了，只是魏姑娘不該受此委屈折磨。”鄧秀道：“是我對她不住。”未遲道：“家去罷，給她一個交代。”鄧秀本想說什么，終久只搖搖頭。道：“陛下不必勸我，我并非為陛下。”未遲只看著他微笑不語。鄧秀有些局促，慌亂躲開了目光。未遲笑道：“你先下去。”鄧秀忙行禮退下。

青云走上來，正要將匣子收起，未遲出言攔下了她：“放著罷。”青云答應著，未遲將服侍之人盡數遣出。放下念珠，小心開匣，里頭還是那七封寄外信并兩根木簪子。桃木簪上的血漬看著更黑了些，未遲苦澀一笑，將兩簪收進了手邊的妝奩里。又打開天德二十二年的那封信，重拾起那段陰陽差錯的孽緣——

天德二十二年：父親也拋下我走了。他是我的爹爹，更是岺朝的皇帝。我答應過父親，無論以后多么艱難，都一定會守在惹塵身邊，那怕惹塵要以帝王之尊賜死我。我預感岺朝將有大難，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然挺過去。必要的時候，我將以我血染紅帝京城的桃花，到那個時候，該是新的紀元了。

今冬的雪下得很早，哥哥你終于回來了。我既已許了你，生便是你的人，死便是你的鬼。但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再痛，我也會離了你。我的身邊充斥陰謀苦難，我守不住任何人，我的心事只有燈知道。不過我能看見你的心，你的心里滿滿的只有七妹妹。七妹妹出落得標致，我瞧著，思王之洛神也不能這樣好，就是嘴太硬，心太軟。雖說古今真美人必有一陋處，我只怕七妹妹和自己過不去。我定要想法兒把你們弄出京城，這樣就算宮里出事，也不能牽累你們。

讀到這里，未遲眼皮一跳，如驚雷炸響，實難置信，竟惶惶然不知所往。忙拿到前一封信，來回看了半天，忽然胸中一口逆血沖出來，瞬息間化掉了泛黃的箋紙。未遲捧著滿手血污，喃喃自語道：“林妹妹，七公主。如果我是林秉寒，那她是誰？”

忽然又是一口黑血噴出來，未遲撲倒在桌邊面色痛苦地抓著胸口，發狂掃落了桌上的古董珍玩，噼里啪啦之聲響成一片，唬得丫頭們紛紛來看，卻都不敢進。只有一個膽大的叫絳珠的丫頭上前，不承想未遲殺紅了眼，見她走近，竟一劍削下了她的腦袋，血水四處飛濺，丫頭們全都嚇破了膽兒，盡心齋內外登時亂作了一團。早有青云遣小丫頭回了關月。

當下關月過來，喝住眾人，細問原委，青云忙將前事回過。關月聽畢，命可兒去找云飛。萬氏不放心，便也跟著來了。人才進屋，就聽未遲厲喝道：“出去！”萬氏心一跳，忙拉住云飛。云飛向她輕輕搖了搖頭，萬氏只得忍痛松開，抽身退出。

不多時，屋內沒了動靜。萬氏打簾子讓關月，自己隨后進入，云飛看見，忙迎到外間。萬氏見他頭上砸破了一個洞，心疼的了不得，就與關月說話的工夫，他已撐不住身子，萬氏忙向關月告罪，攙他出去了。關月是有心的人，自己琢磨著至內間服侍未遲，見未遲滿身是血，登時變了臉色，忙打發他洗澡。未遲戾氣未消，猛得瞪了關月一眼，但看見她玻璃似的眼睛，乍乍清醒過來。因扶額嘆道：“叫她們伺候就是了，你身子不好，來這里坐著。”說著將靠背設下，起身走到了屏風后面。

關月遂在未遲炕上坐下，命可兒把地下散著的念珠拾起來，親自引線穿好。轉眼看見珊瑚筆架粉身碎骨的躺在腳邊，輕輕嘆了口氣，可兒于是出去告訴給青云。復進來，手里卻多了幾張紙。關月因問道：“手里是什么東西？”可兒一面回話，一面遞與她。關月因先時跟著無痕認了不少字，近日又立志學文章，當下亦未多想，接來看道：

天德七年：我們兩家是世交，從小我就和你一塊兒玩，感情自非別個可比。父親終于肯上你家提親了，正是桃花開得最好的時候。你在院子里練飛鏢，卻差點傷了我，你母親罰你，你果真老老實實跪了一整天，還真是大傻瓜。可惜以后我們不能見面了。這天以后的每一個晚上，我總不敢讓明月照著我的心，因為我自知犯了大忌，這樁心事如果給人知道，我們兩家都要丟臉丟命的。不過很快你就會娶我過門，那樣就都沒事了。

天崇三年：秉寒哥哥，我要嫁人了。對不起，沒能等到你。這非我本意，卻是我的命。順受天命，既壽永昌，吾不悔也。今生緣盡，天涯各珍重。

關月看罷，嚇得忙將信掩上。心內正打鼓，看見可兒抱著碎珊瑚在一邊傻玩，便問：“這東西可有別人知道？”可兒疑惑搖頭。關月道：“如此甚好，不許再告訴一人。若有旁人說起，連我也是要打死的。”可兒聽說，唬得忙握住嘴連連點頭。關月只將那信揣在袖子里，正要出去，就聽見問：“你藏什么？”

關月聽是未遲的聲音，不由得一顫，忙將念珠拿在手里，回身笑道：“這珠子少了一顆，我正想著拿去廟里給師傅瞧瞧，若無妨礙也罷了，不然得想法兒補上才是。誰知陛下就來了！”未遲懶懶倚在門框上，烏發散在身前身后，他轉著手腕兒，輕輕笑道：“是么？”關月早已飛紅了臉，低下頭不敢說話。只聞一陣淡淡的藥香，原是未遲信步走來，從她腕上褪下念珠，竟真數了數，笑道：“并沒有少，不必特意跑一趟了。”說著就戴在自己手上，并從腰上解下發帶遞給關月。關月一愣，猶豫著接下，為他束了頭發。

因道：“下面濕了一截，陛下不要就睡，免得明兒頭痛。”未遲輕輕答應著，捏著念珠念起佛來。關月打量他無事，便與可兒回去了。少時，未遲喚進若萍，讓她開箱子找幾味化熱毒的丸藥，又叫她男人帶著去見云飛，替自己賠罪。正說著，扶鑾下學回來，要到這里請安，若萍夫妻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