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應許之地
- 怨仇星域Ⅰ:諾亞方舟
- (日)梶尾真治
- 19538字
- 2021-07-14 16:19:18
意識應該在瞬間就恢復了,但記憶還有些殘缺。
完全沒辦法理清思路,去想自己是誰,在干什么。整個人都有些不安穩。
因為他知道自己正在墜落。
幾秒鐘之后,全身就受到強烈的撞擊,他感到自己被彈了開去。
他以為自己要翻滾一段時間才會停下,卻馬上就狠狠摔出去,再次陷入昏迷。
野草和土地的觸感讓他發現自己還活著。
他橫躺在地上,渾身發麻,暫時無法動彈。頭上沾滿了沙子,手指碰到了野草。他睜開雙眼,眼前一片蒙眬,只能看到些許模糊的輪廓。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靠近,應該是人吧,但他沒法確定。
他只知道對方在用聽不懂的語言叫他,自己的嘴里,也發出了意義不明的呻吟。
這時,他突然記起了自己的名字。
——田邊正廣……正廣,自己的名字是……正廣。
但正廣無法對呼喚自己的聲音做出任何反應。他只記起了自己的名字,記憶依舊殘缺,難以好好思考。
一只柔軟溫暖的手放在了正廣的身上。正廣能看到眼前高大的身影,但他拼盡全力,才勉強擠出一句:“你是誰?”
眼前的人影說著正廣不懂的語言,那只手也從他身上移開了。隨后,這個人影將正廣留在原地,離開了。
正廣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恢復,除了手腳,身體其他部位的麻痹感已經退去。
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漸清晰。
原本俯臥著的正廣翻了個身,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異世界的景象。
是白天。
不過天空有些泛橙。
他似乎在森林中的廣場上。只有這附近,樹木比較稀少。
樹木也和正廣所知道的有著細微區別。這不是地球上的景象。
我到了啊。
正廣的直覺告訴自己,他急著想要起身。
此刻,腦海中浮現出了父母和哥哥的身影。他們在哪兒?原本應該在一起的啊。
四周空無一人。
正廣的身體又瘋狂疼痛起來。看來想要站起來,還得花些時候。
正廣在地球上曾聽說過一顆距離地球一百七十光年的行星。
應該就是這個星球吧。
呼吸似乎沒什么問題。身體格外沉重,大概是因為這個星球的重力比地球上大許多吧。
氣溫有點兒熱。正廣心想,地球以外居然存在這么一顆行星,它的環境讓人類幾乎感覺不到任何異樣,堪稱奇跡。
再過會兒,等稍微好受些了,就得去找父母和哥哥。正廣心想。他們會在哪兒呢……應該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吧。
正廣聽到了人聲。
六個人朝他走來,有男有女,還有白人和黑人。他們好像說著英語,但正廣聽不懂。
黑人指著正廣大叫。其他幾個人也都湊了過來。正廣知道他們不是敵人,因為這些人臉上浮現出了擔心的表情。
其中一個體態微胖的男人上前來和正廣說話。他用的是一種音調略高且聲調十分陌生的語言,正廣只得一個勁兒搖頭說“我聽不懂”。
那人身邊站著一個男子,眼睛細長、身材結實,留著絡腮胡,說道:“哦,是從日本來的啊……”其他五個人仿佛領會了一般,紛紛點頭笑起來。
絡腮胡裸著上半身,握著正廣的手說道:“我也是從日本來的。歡迎來到‘應許之地’。”
其他人似乎都聽不懂日語,只是來回打量絡腮胡和正廣。絡腮胡雙手拍打胸脯,表示自己會給正廣帶路。其他五人便逐個留下些話,離開了。
男子詢問正廣:“你身體狀況怎么樣了?”
“手指和腳趾還有點兒麻。”
“再過會兒就會好的。我那時候也一樣。你記憶恢復了嗎?”
“還沒完全恢復。”
男子聽到這個回答,嘀咕著“難免要花點兒時間啊”,然后蹲下來道:“是德肖恩·波帝埃發現你倒在那兒了,就是剛才那個黑人。他擔心你聽不懂他說的話,所以把我們叫了過來。大家都是比手勢交流的。剛開始和你說話的是個中國人,因為約翰一開始以為你是個中國人。我也是以防萬一才跟過來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田邊正廣。”
男子點著頭,說:“我叫草村俊。按照地球時間計算,我是大約兩個月前到這兒的,不過這個時間也不精確。大家都叫我阿俊。”
阿俊又問正廣是否站得起來。正廣這下站了起來,此時,渾身的麻痹感已經完全退去。
“從這里步行到我們聚落只需要十分鐘。怎么樣,能走嗎?對了,你要加入我們聚落嗎?”見正廣點頭同意,阿俊露出了微笑,“明智。大家都是從零開始,還是互幫互助比較好。”
“那個,我是和家人一起過來的……”
聽到這話,阿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跳躍’的時候,你們全家都在一起嗎?”
“是的。”
阿俊似乎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似的,眨巴了幾下眼睛,然后指著正廣身后的大樹說道:“你往上看看。是不是有一根樹枝斷了,形狀還很奇怪?”
經阿俊這么一說,正廣才注意到,他們頭頂上方二十米處,確實有一根很粗的樹枝斷了。
“我推測,你在‘跳躍’之后出現在了空中。碰巧又落在了那根樹枝上,反彈之后才落地……”
“……”
“所以你只受了那么點兒輕傷。你真的很幸運啊。”
說到這兒,阿俊噘著嘴沉默了一陣。正廣沒有勇氣去想這沉默代表什么。
“你知道這兒離地球有多遠嗎?足足一百七十光年……無論如何精確地固定坐標,這樣‘跳躍’過來也不可能完全沒有誤差。哪怕是在同樣的環境下同時‘跳躍’過來。”
“跟我同時‘跳躍’的大約有一千五百人。但來到這個星球之后,我只遇到了其中一人,這樣小的概率,和我們在地球了解到的完全不同。不過,這個星球挺大的,應該也有些一塊兒來但還沒遇上的人,畢竟也沒辦法和他們取得聯系。我覺得吧,‘跳躍’成功的概率,跟精子中能讓卵子受精的比例差不多。”
聽了這話,正廣覺得阿俊是在讓他打消尋找家人的念頭。
他們走的小道很難稱得上是路。但正廣眼前這個叫作阿俊的男人,卻毫不在乎地徑直往前走著。小道左側是森林。森林里的植被密度相當高,都是些枝干虬結粗壯的樹木,交錯叢生。而這些樹木的表面,菱形紅葉的枝蔓如同樹木的血管一般,爬滿了枝干。正廣探視著森林深處,明明是白天,那里卻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黑暗之中仿佛藏著什么可怕的東西似的,讓人本能地不敢踏足。
而森林的另一側則一直傳來如關門一般嘎吱嘎吱的聲響。那聲響不止一處,在一個方向傳來聲音之后,從不同的方向接二連三地傳來了如同回應般的嘎吱聲。
“那是什么聲音?”正廣問道。
“是陸蟹。”
“陸蟹?”
“對,是這種星球的生物。生活在陸地上的螃蟹。大概有三米長。雖然是肉食動物,也不用太害怕。就算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它們也只會橫著走路。”
“就是這個陸蟹在叫嗎?”
“對,確切說來也不是叫。那是雌性陸蟹用腿摩擦外殼的聲音,它們在呼喚雄性。”
“它們會跑出來嗎?”
“現在還不會。太陽下山后它們才會出來。它們現在只是把自己的位置告訴雄性。陸蟹只能橫著前進,速度也比地球上的螃蟹慢得多。即便如此,還是有人死在陸蟹嘴里,所以得小心點兒。”
“它們還是比較危險的?”
“晚上別隨便在外面瞎晃就行,那時候遇害的情況最多。其次是大家一起捕捉陸蟹的時候。”
“你們還捉陸蟹?”
“是啊,畢竟要生存下去。食物也得大家一起找。陸蟹是我們的食物之一,畢竟它們是寶貴的蛋白質來源。”
右手邊的樹叢中能看到一座石山。嘎吱聲好像集中在那個方向。
“你看著很年輕啊,幾歲了?”阿俊突然問正廣。
“二十一歲。”
“這樣啊。果然年紀越輕生存率越高啊。是學生嗎?”
“是的。”
話題到這里就結束了。阿俊沉默一陣后突然又道:“你看那邊的巖壁……反正你早晚都會知道的,現在就告訴你吧。運氣差的還會遇上這種情況,那是和我一起‘跳躍’過來的人。”
正廣望過去,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右手邊的石山斜面上有一塊凸起的地方,巖壁表面長滿了厚厚的苔蘚,一具上半身的骸骨從那里突出來,幾米開外的巖石里則是腿骨。
“‘跳躍’的抵達地點是不定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出現在哪兒。傳送機沒有這么精確。我運氣比較好,恰巧落在了前面的河邊。而他,被傳送到了巖石中。他在巖石里活了兩天……我根本束手無策。直到咽氣那刻,他都在訴說痛苦,詛咒世界……他原本是國家公務員,知道所有內幕。直到最后,他都是清醒的。我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他咽氣。他至死都在怨恨、詛咒拋棄我們,獨自逃跑的人。”阿俊停下腳步,對著巖石中的骸骨合了下掌。正廣也跟著他合了下掌。
又走了不到五分鐘,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聚落所在地是個小山丘。正廣一抬頭,看到了數十人。所有人都幾乎是半裸狀態,正在勞動。他們正搬運圓木,建造家園。
“就是這兒了。”阿俊抬頭,自豪地說道,“剛到這兒時,什么都不想做。大概是因為孤身一人吧。但大家都還有求生欲,只要遇到一個同伴,求生欲就會漸漸增強。同伴們相遇后,即便言語不通,也能通過比畫手勢交流,不斷擴大群體。只有彼此合作才會有產出。在這個過程中,出現了幾個簡單的共通詞語。我們稱呼‘我’為‘Me’、‘你’為‘You’。‘陸蟹’是我起的名字呢。都是些簡單好記的詞。”
正廣跟著阿俊爬上小山丘。這兒有條小道盤旋而上,直至山丘頂部,是人工鋪設的。
阿俊丟下一句“你在這兒等會兒”之后,就跑進了一個拱頂帳篷似的地方,上面的罩子是用樹葉做的。沒過多久,帳篷里走出三個男人。
他們都裸著上半身,一個是胖胖的白人,一個是大眼珠的健壯黑人,還有一個則是表情難以捉摸的東亞人。這三個人的年紀大概都在三十五到四十歲。
“他們是聚落的首領。把你的名字告訴他們。”阿俊說道。
的確,三個人看起來都有首領的架勢。
“我叫田邊正廣,正廣。”
三人露出了笑容,紛紛重復著“正廣”這個名字。
“讓。”白人男子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口介紹道。接著是黑人“保羅”和東亞人“楊”。他們說的應該都是自己的名字。之后,三個人分別和正廣握了握手。握手時,三個人都稱呼正廣為“My family(我的家人)”。
三人催促正廣登上他們用圓木搭建的高塔。正廣回頭看了看阿俊,阿俊點點頭,告訴正廣:“照他們說的做吧。”
三人爬上高塔,正廣緊隨其后。高塔頂端設置了一塊寬敞的平臺。保羅用某種生物的骨頭敲打起垂吊在那兒的木板。他一邊搖擺一邊張開雙腿抖動。嘴里用正廣聽不懂的語言說著快節奏的話。
正廣一低頭,看到數十名男女停下手里的活,往高塔下方聚集。不光是視線所及之處,就連巨巖堆積的地方,也爬出來不少人。這情形就像是原始時期的山頂洞人。要是站得更遠些看,可能又跟蟻群似的。
這些人的數量之多,已經能稱之為一群人了。他們低聲私語著,嘈雜聲傳進正廣耳里,就像是飛蟲撲打翅膀的低音,時高時低。
保羅敲打一結束,從高塔下方涌來的嘈雜聲便戛然而止。
讓來到平臺中央,張開雙手,高聲喊道:“Our family(我們的家人)!”
那聲音響徹山谷,“family”的回聲不斷。
之后,讓又說了幾個詞,這才結束。接著,是楊上前,說了一樣的話。正廣只聽明白了他們最后說的“正廣”。
楊、讓還有保羅跟正廣比畫著,示意他上前和所有人打招呼。
于是,正廣來到前面。高塔下的幾百雙眼睛注視著他,一片安靜。
正廣用力清了清嗓子,喊道:“Me!正廣。”
四周依然鴉雀無聲。正廣一個音一個音地再次喊道:“正!廣!”
突然,底下有人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這聲“正廣”仿佛起了個頭,其他人也跟著一起有節奏地喊起了正廣的名字。大概有七成的人朝正廣揮手,正廣也馬上舉起雙手,回應般地揮舞起來。
聽到其他人高喊自己的名字,正廣終于有了一種自己被這個團體認可的真實感。
讓和楊朝正廣點點頭,說了一句“OK”。大概是在告訴他現在可以下高塔了。
保羅再次敲打起木板。這次和剛才不同,節奏悠緩。正廣向下望去,發現大家各自散開。這次應該是解散的節奏吧。
阿俊還在高塔下方等著正廣。
讓和阿俊說了幾句話后,阿俊就拍著正廣的肩,回答道:“OK!”然后對正廣說:“我好像成了你的引導員。請多關照啦!”阿俊露出潔白的牙齒笑道,“不過,在這個世界,我似乎也難以給你什么好的建議。你就當我是早你幾個月的前輩吧。”
之后幾個小時,正廣來到聚落中,開始幫阿俊干活。
“太陽落下那個山丘之前,我們都要干活。剛來到這個星球上的人一般會有些受驚,你再休息會兒也沒事。”
正廣回答說沒必要。即便不去想突然到了陌生環境,不去想找不到家人這些事,陰霾也籠罩在他心頭揮之不去。他明白,只有讓自己動起來,這些負面情緒才不至于愈發膨脹。
直到太陽落下那個山丘為止,正廣都在幫阿俊干活。這天阿俊的任務是準備晚上用的柴火,還要負責將圓木綁在一起。
不遠處擺放著三個鋼桶,下面正用火烤著。鋼桶上冒出了陣陣熱氣。女人們將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接二連三地放入桶中。
“你在驚訝什么呀?她們是在準備今天的晚飯。”阿俊對正廣說道。
“不……不是。我是驚訝這里居然有鋼桶。”
“對啊,雖然數量很少,但實驗初期還是傳送了一些過來。不過,電氣產品現在沒法用,因為沒有電,而且傳送時導致產品產生了一些電路異常。簡單的工具還能用,這些東西在這兒可珍貴得很。反正火還是有的。”
“火……是要鉆木取火嗎?”
阿俊搖了搖頭,把手伸進褲兜里,掏出一個東西:“不,我們用這個,省著用。是我來的時候帶過來的。為了防止意外,原本不該帶著這個一起傳送的,但一不小心就帶了過來。”
這是一只塑料打火機。
“取火的時候我們會把那個鋼桶的火引過來。這個打火機一般很少用,除非遇到緊急情況。也有幾個人和我一樣,不小心帶了過來。但還是要謹慎地使用。我當時是放在上衣口袋里忘記取出來了。聽說有些人在‘跳躍’時重新合成的那一瞬間,打火機和肉體融合之后破裂了。相對來說,我還算幸運的了。”
很快,太陽就落下山丘。沒過多久,便是滿天繁星。正廣仰望著眼前這從未見過的光景,被深深地震撼了。在地球上,他未曾見過如此星光璀璨的夜空。不知怎么的,正廣落下了淚水。這是他來這顆星球之后第一次落淚。
“正廣,點火嘍。”阿俊叫著正廣。人們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來到阿俊和正廣綁好的圓木周圍。但正廣只能看到他們的身影,看不清他們的表情。
阿俊拿著幾根小枝丫靠近鋼桶下的火,點著后將火引向圓木,生起篝火。大概是木材比較干吧,火苗眼看著便越來越大,照亮了四周。枝丫炸開的聲音,響徹一方。
與此同時,附近傳來了一陣咚咚咚的單調的響聲。
“那是開飯的信號。”
的確,鋼桶前漸漸聚集起不少人。男女老少,什么膚色的人種都有。
持續傳來的這個單調的聲響,似乎就是開飯的信號。敲打鋼桶的,是一個頭發花白有些發胖的北歐老婦人。
人們排著隊,晚餐被裝到了各自手里的容器里。
“阿俊。我們猜你這會兒走不開,就幫你把晚飯拿過來了。還有這位……叫正廣吧?你的那份我也拿過來了。”
正廣正坐在阿俊身邊,聽到聲音后連忙抬起頭。眼前站著兩個男人和三個女人。
其中一個女人將裝了食物的容器遞給正廣。
“謝謝。”正廣連忙道謝。
其中一個男人笑道:“哎喲,是個出色的日本漢子嘛!”
他們五個似乎都是日本人。
“今天阿俊負責生火,所以我們都來這兒了。”另一個男人說道。
另一個女人對正廣說:“吃飯的時候我們會像這樣聚在一起。說說日語會讓人覺得親切很多。”
正廣打量四周,發現吃飯的時候真的都是同個國家的人坐在一起。
這五個人也和阿俊、正廣圍成圈坐了下來。兩個男人的胡子都長得有些長了。而三個女人上半身都近乎全裸,不過胸部還是用棕櫚似的纖維纏了起來。
“我是阿秀。”
“我是阿誠。”
“夕美。”
“我叫小緣。”
“我是阿滿。”
正廣挨著對他們打了招呼,但他并沒有自信立刻記住他們的名字。
“這個聚落的日本人全在這兒了。今天又多了一個身強力壯的成員啦。”眼睛細長的阿秀笑著說道。
“吃飯的時候就說說日語唄,畢竟平常壓力也很大。”一邊說著話,一邊將食物遞給正廣的,正是名叫夕美的女人。她眼睛大大的,年齡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
名叫小緣的女人,似乎有些陰沉。雖然和大家坐在一起,但沒有加入大家的對話,一直微微低著頭,臉上鮮有笑容。正廣猜測她的年紀大概和自己相仿。
“好了,開吃吧開吃吧。我開動啦!”阿俊說完之后,大家就都開動了。此時,正廣才有機會仔細觀察自己的食物。半圓形的容器,似乎是被一分為二的某種植物的果實。容器里裝了食材豐富的湯。湯匙是用樹枝夾著兩片貝殼制成的。
“這顆星球也有海洋嗎?”正廣問道。
“有啊,有河流有海洋,唯一沒有的只有文明。”阿滿回答道,“我今天剛去海岸邊找了食物。還被一個當過船員的希臘色鬼搭訕了,可夠我受的。”
所有人都笑了。
“就是那個手臂上文著裸體刺青的肌肉男嗎?”
“對,就是他。”
正廣用勺子從果實做的木碗中舀出一勺湯來,放進嘴里。是咸的,并不難吃。好像是貝類或螃蟹之類的東西。正廣心想,這應該是陸蟹吧,然后還有其他什么東西的果實。天太黑了正廣看不清楚,但吃進嘴里感覺有些黏稠,像是芋頭。
“正廣你在地球上是做什么工作的?”夕美問道。
“我是學生。晚上在便利店里打工。”
“這樣啊。那你‘跳躍’的時候是和家里人一起的嗎?”
“是的。”
阿秀責備夕美不該問這個問題,畢竟問了這個問題后大家都會想到不開心的事。夕美嘟著嘴說了一句“這我當然知道啦”。
此時,小緣落下了豆大的眼淚,身體也微微顫抖了起來。
“你看看……搞得小緣這么難受。”
“對不起啊,小緣。”
“畢竟小緣來這兒才五天。”
小緣終于開口說話了:“沒關系的。”
不過她也就說了這么一句。正廣明白她的感受。小緣和自己一樣,剛剛經歷了和最愛之人的生離死別。唯一的救贖,就是來到這個異世界的還有其他人。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希望。
全國共設有三處傳送裝置,其中一處建在阿蘇市[1]的草千里草原上。正廣是在高中畢業那年知道了這件事。
當時有個廣為流傳的都市傳說——艾迪森總統還活著。正廣也聽說過這個傳說。這在美國非常有名。
三年前,時任總統艾迪森在佛羅里達州進行演講時被暗殺。之后舉行了國葬,由當時的副總統戴帕接任總統至今。從那時起,美國爆出了不少重要人物下落不明的消息。包括科學家和技術人員,他們都是艾迪森的有力支持者。
起初,媒體爭相報道這些消息,但沒過多久,這個話題就不再吸引眼球了。
都市傳說“艾迪森總統還活著”的內容大意為:艾迪森總統在上任不久后便得知,地球會因為太陽耀斑膨脹而遭遇毀滅。從那時起,總統就開始建造已經可行的世代飛船[2],計劃逃離地球。但是沒有人知道目的地是哪兒,只知道是太陽系以外的某顆星球。為了不在全球引發恐慌,總統不得已只好上演一出在演講時“遭遇暗殺”的好戲。國葬之后,他帶領三萬人,一起逃離地球。最近每年出現的各種異常天氣、地質災害,就像是世界末日的預兆一般。
正廣聽到這些時,并沒有多少實感。他總覺得這些事和自己毫不相干。那幾年里,確實每年都出現了異常天氣和地質災害。“氣象觀測史上初次”已經成了常見的形容詞。暖冬、暴雪、酷暑席卷全球。紫外線增強,地震也相當頻繁。
正廣并沒有因為地球的這些變化而覺得日子有多難過。夏天,他只會覺得“今年夏天好熱啊”,或者聽別人號召“水資源匱乏,要節約用水”之類的。在初春時聽到蟬鳴聲,他也只是覺得有點兒奇怪,并不會多想。倒是他母親經常感嘆蔬菜價格一漲再漲,每天的伙食開銷已經不容小覷。而正廣對這些并不關心。
就在那個時候,傳送裝置已經進入實用階段這個話題開始出現在了媒體上。
傳送裝置是一種能讓物質“跳躍”的裝置。它能將A地的物質分解掉,再傳送到B地重構。
美國一所工科大學的四名學生,首次讓這一理論得以實現。
“星際旅行系列電視劇里也刻畫過從太空船‘跳躍’到行星表面的場景吧?我們就是想實現這個技術……用的方法嗎?那我們倒沒有考慮那么多……對,我們確實覺得這項技術會掀起一場物流革命,會徹底顛覆傳統的物流……原理很簡單。我們希望能用較低的價格將這項技術提供給需要的企業。我們原本就不是為了賺錢才研究這項技術的。”
傳送裝置的實驗視頻被媒體用各種形式不斷報道。視頻里播放的是當時四人小組組長伊恩·亞當斯接受采訪時的回答。
傳送裝置正如他接受采訪時所說的,低價而公平地提供給了全世界所有需要這項技術的企業。而這些企業,在得到這項技術沒多久后,就以驚人的速度開始著手改良開發。該技術的性能也在短時間內不斷提高。正廣從新聞中得知已經實現了讓物質從北美“跳躍”到印度后成功重構的消息。
各國的股價也是從那時開始緩慢下跌,但程度并不嚴重,也沒有形成話題。在太陽耀斑膨脹的預言公開之后,股價則開始暴跌。世界各國政府同時發布了在五年以內會發生太陽耀斑膨脹的預言。
大部分人不明白政府口中所謂的太陽耀斑膨脹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那之后會導致怎樣的情況。
于是,媒體持續報道了幾項較為具體的耀斑膨脹模擬實驗。
當人們看到太陽因為內部的異常燃燒而釋放出來的光焰逐漸擴散,最終到達木星的電腦制成視頻后,深刻意識到人類已經無處可逃。因為地球本身會變成一顆大火球。
幾乎在同一時期,各國政府都向國民宣布了救濟方案。
那就是建設傳送設施。在盡量確保安全的前提下,將國民傳送到新的環境中去。
當然,政府當時并未詳細說明,只是宣稱日后會公布詳情。
與此同時,堪稱機密的信息也開始泄露,并迅速上了頭條。
人們甚為吃驚。
曾被奉為都市傳說的艾迪森總統生存說終于坐實,以艾迪森總統為首,全球有超過三萬人被選中,在幾年前乘上世代飛船逃離了地球,出發前往距離地球一百七十光年的星域。
被選中的包括艾迪森總統的家族,以及暗中慎重選拔出來的學者、技術人員及其家人。
泄露情報的,是曾參與過“諾亞方舟計劃”的臨退休美國政府高官。據說,直至最后,他都堅信自己能夠登船。
他公布了整個計劃的細節,甚至包括三萬多名乘員的名單。
雖然這位原政府高官魯恩巴克表示全人類都有權利知道“諾亞方舟計劃”中哪些人逃離了地球,但人們覺得,他公開這些信息并非出于大義,而是因為怨恨那些本該帶他一起離開卻將他留在地球的人罷了。當然,真相已經無從得知了。在魯恩巴克向媒體公布這些信息約一個月后,他橫死的尸體就被人發現。也不知道是因為他泄露了計劃,還是僅僅被一般群眾動用私刑處死了。
自此之后,所有媒體開始對公開的“諾亞方舟計劃”細節進行各種各樣的驗證。調查非常細致,但最終沒能得出這一計劃是虛構的結論。世界各地都確認了登上“諾亞方舟號”的三萬余人幾乎是同一時期失蹤的。
同時,他們的目的地顯示為一顆名叫“應許之地”的行星,這顆行星與恒星之間的距離也通過公式得到了證實。
輿論開始譴責以艾迪森總統為首,利用“諾亞方舟計劃”逃離地球的三萬余人,譴責這些仿佛自己被上帝選中并舍棄了世人的逃亡者。
此后,世界各國的預算全都投入了傳送設施的研究中。經濟徹底崩潰。留在地球上的人們之所以還能努力維持最基本的秩序,只是因為他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傳送裝置能成功研發出來的渺小可能性上罷了。
從那時起,正廣也對未來有了模糊的構想,他覺得自己早晚會離開地球,去一顆不知名的星球生活。
日本三處傳送設施都建在國立公園內的法案以破竹之勢迅速通過了。大概是官方認為情況緊迫,已經沒有時間能浪費在回收私有土地上了吧。
這天吃晚飯時,父親說道:“我今天遞交了辭呈。”
正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的這句話直接關系著自己的生活。雖然他的零花錢都是自己打工賺來的,但學費還是父母替自己交的。
正廣看向母親。母親應該已經聽父親說過這件事了,微微點著頭。
“我明天也會提交辭呈。”哥哥低著頭,拿筷子夾著菜說道。哥哥上班還不到一年。“工作根本做不下去。客戶都不下單了,上禮拜又走了兩個前輩。”
哥哥在一家很小的做廣告牌的公司上班。聽到哥哥的話,父親也只是回了一句“這樣啊”。
“我會工作到下個月。”父親說,“下個月辭職的人肯定會更多,那時候就更不好意思提交辭呈了。退休工資下個月就會匯到我賬戶。”
“到了那個時候,有錢也沒什么用了吧?”
“也對。”
父母和哥哥干巴巴地笑道。父親是貿易公司經銷店的部長。
“前東京總公司說距離太陽耀斑膨脹還有五年時間,應該會找到救濟的方法。也希望經銷店能繼續好好加油。你們怎么看?雖然公司里的同事嘴上不說,但心里根本不相信這些。”
正廣心想:原來要說這個啊……最近各種猜測滿天飛。其中最常聽到的,就是“不管什么時候耀斑膨脹都不奇怪,有可能是今天,或者就是明天”的言論。父親口中的“前”公司的推測,也一樣沒有任何根據。
不過,一家人吃著飯說著這樣的話題,終于讓正廣認識到,世界末日真的就要來臨了。
父親也盡他所能收集了不少信息。
“我們這一帶,就只能去草千里的傳送設施了。”
“市民中心好像開設了申請傳送的專門窗口。”
“申請傳送時如果想獲得優先權,似乎需要我們提交一份放棄財產的證明。大概是有什么緣由吧。”
“中國臺灣、朝鮮的部分地區和韓國釜山周邊區域好像都要用草千里的傳送設施。各地通過的申請人數和使用方式,應該挺不同的吧。”
不怎么用電腦的父親經常在吃飯時說著這樣的話。
而媒體大多都在關注傳送設施的性能和進展。
吃飯的時候母親低聲說道:“一早就偷偷逃離地球的究竟是怎樣的人?應該是些不值得相信的人吧?”
哥哥和父親都緘口不言。但那之后,常常能看到對世代飛船“諾亞方舟號”乘員的評價。也確認當時有數十名日本人乘上飛船一起逃走了。
有報道稱其中一名生物學方面的技術人員是“利己主義者,性格偏執”,而一位工學博士則被認識他的人評價為“不通情理,能平靜地做出冷酷判斷”。
至于艾迪森總統,他在美國已經被烙上了“史上最糟總統”的烙印。他身邊的人,不管真假,都被爆出很多丑聞。其關聯企業也都在暴亂中被焚毀了。
當時,全世界共通的恨意都集中在那些乘坐“諾亞方舟號”逃離地球的人身上。
也有傳言說各國傳送裝置的性能有些微妙的差異。日本的傳送裝置精度很高;中國的在傳送時會出現里外互換的狀況;而印度的則是容易將傳送物互相融合——據說傳送十條狗,所有狗“都會粘在一起,就像一整個肉塊似的,到處都是頭,還會有好幾處地方是裂開的,最終只能維持幾分鐘的生命”。
當然,官方報道中宣稱這些說法毫無依據。
日本和美國、法國一樣,事態并沒有發展到暴動的程度,但停業的企業在逐步增多。社會物資的流通也不再平衡,有些生活必需品越來越難購買了,排長隊去采購這些生活必需品已經成為常態。人們的臉上很難再看到笑容,抑郁癥患者的數量也以驚人之勢飛速增長。毫無目的的沖動殺人案件則是多到令人麻木,新聞只會用幾行字一筆帶過。
對耀斑膨脹預測產生實感,是在那年夏天連續五天最高氣溫超過五十攝氏度的時候。第三天開始,恐慌的群眾擁向正在建造的傳送設施。當然,由于設施尚未建成,來到設施所在地的人也只能遠遠看著它。這些人燃燒“諾亞方舟號”的紙制模型,還瘋狂高歌。而氣溫一恢復正常,這些人就自發解散了。
傳送設施完工與使用的日程安排幾乎是同時被報道的,與此同時,政府也公布了傳送的目的地就是“諾亞方舟號”的目的地——那顆以一串數字命名的聞所未聞的行星。
這顆星球被人們不約而同地稱為“應許之地”,而官方稱之為“新·地球”。“應許之地”是“諾亞方舟計劃”中被反復使用的行星的固定名稱,“新·地球”則是各國政府協商確定的名稱。
——要搶在“諾亞方舟號”之前抵達。
不知道這是誰提起的,現在已經成了流行語。
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么,所有人都能隱約察覺到。
它意味著要讓那些乘坐“諾亞方舟號”,舍棄人類逃之夭夭的人在抵達“應許之地”時就接受審判。這句流行語被制成海報,還配上了插圖:幾支巨型的長槍扎在破壞殆盡的“諾亞方舟號”上,上面倒著正翻著白眼吐血的艾迪森總統。
當正廣看到政府分發給每個家庭的公報時,切實感覺到人類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政府公報開頭的內容是勸告全國人民移民避難,以逃離全球災難。公報里強調的內容如下:
·雖然要移民去其他星系,但其環境和地球并無二致。剛開始的生活或許會非常不便,但只要擁有開拓者的自覺并互相配合,就能在短時間內恢復文明。
·傳送設施裝置群的精度、性能與傳送時的安全性都非常高。
·尊重每個人的意愿,不會強制實施移民。有移民意愿的人,可前往各市、町、村的窗口申請移民,申請后政府會指定移民的具體時間。另外,若全家均有意愿申請移民,可以家庭為單位共同申請。
·移民時,為防止發生傳送事故,不得攜帶任何家具或器具等本人以外的東西。
·現階段的技術還無法實現從移民地行星“新·地球”返回地球。傳送設施將于四月一日啟用。每次可傳送一千五百人,每三十分鐘可進行一次傳送。目標在一年半內完成全部移民的傳送。
這些和正廣聽到的消息差不多。不過,從公報中不難推測,太陽耀斑膨脹的概率會在傳送設施啟用的一年半以后劇增。
有關傳送設施,正廣還聽到一些其他傳言:人類掌握了傳送技術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傳送設施不過是為了不讓人類陷入恐慌的巨大安樂死設施。
不過正廣覺得不會如此,畢竟已經有得到政府許可的安樂死設施了。
晚飯時,父親說道:“我們家差不多也該確定一個方向了。我呢,覺得應該盡早提交傳送申請。聽說因為人很多,即使申請窗口開了之后馬上提交申請,也要在幾個月之后才能進行傳送。”
“還是盡早申請比較好吧。”哥哥頭也不抬地說道。
“現在外面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覺得早點兒過去的話可以確保占據較好的地盤,還有提到‘新天地土地所有權’的。也有人覺得晚點兒過去的話,就可以從打頭陣的人那里得到一定程度的技術和知識。總之,全世界各個人種都會聚集在那里,所以究竟會發生什么也不好說。”
“孩子他爸,你已經決定了吧?”母親說。
“對,我想盡早過去。你同意嗎?”
“我沒關系的。我們全家人一起去吧。”
“好。那你們哥倆兒呢?有沒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者記掛的人之類的?”
哥哥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沉默地繼續吃著飯。過了一會兒,他有些激動地說:“我……我可能不和你們一起去了……我有個正在交往的人,想和她一起去。”
正廣還是頭一回聽說哥哥正在和人交往。父母好像也是一樣。一時間,四個人都沉默了。
“那個姑娘是哪里人?怎么沒介紹給媽媽呢?”母親突然大聲問道。但父親吐出一句“別說了”,她就不再問了。
“正廣呢?”
正廣并沒有關系親密的女朋友。他腦海里浮現了幾個朋友的身影,但他們肯定有自己的選擇。同學的話有不少人回老家去了,都已經很久沒有再見面了。
“我會和爸媽一起去的。”
三天后的晚餐時,哥哥突然說:“我也和爸媽一起去。”
正廣和父母都有些吃驚。
“怎么了?”母親問道。
“我不太想說。總之她劈腿了,說不和我一起去。”哥哥的眼里泛出了淚水。
母親難掩心頭之喜,但還是忍住了笑意。
最終父親在開始申請的當天下午提交了全家的傳送申請。傳送預定的時間在十月上旬。
此時,貨幣已經幾乎失去其價值,生活必需品主要通過物物交換來實現。還誕生了一些不成文的規定,比如快要移民的人會把自己家的生活必需品和糧食留給鄰居和認識的人。
申請已經截止,但下定決心移民的人還不到全國人口的七成。這意味著,仍然有三成以上的人選擇留在地球。
正廣不知道那些放棄前往應許之地,選擇留在地球的是怎樣的人。不知道他們是擔心無法適應地球以外的環境,所以從一開始就放棄了,還是因為確信地球一定不會毀滅。這三成多的人里,因為信息的混亂,說不定有些人根本不了解目前事態的真實狀況。
按照父親的提議,全家人九月中旬一起去露營了。自孩提時代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家人一起在露營場附近的露天溫泉泡澡,一起眺望日落西山的美景。之后,還圍著篝火享用了昂貴食材做的晚餐。
“雖然外界傳言很多,但那邊究竟是怎樣一顆星球沒人知道。好好把眼前地球的美景記在腦海里吧。等你們以后有了孩子,可要好好說給他們聽啊!”夕陽的光輝映照在父親的臉上,父親感慨地說道。
此時,母親突然說:“對了,我們家后面的堀商店……”
距離正廣他們家只有一條街的地方有一家叫作堀商店的小商店,售賣煙酒飲料。
“那家店的婆婆說她不移民。”
那個老婆婆正廣從小就認識。他小時候常去那家店買烤紅薯和刨冰吃。不過那家店最近已經不賣這些東西了,老婆婆整天都坐在自動售貨機邊上。她應該有八十五六歲了吧。
“那家的老爺爺好像臥病不起,一直躺在家里,老婆婆說希望能和老爺爺一起死去。”
“這樣啊。”
“我想在我們走之前,把家里用不上的東西都給堀商店的老婆婆,怎么樣?”
“我無所謂,都行吧。”
“好,那就這么辦吧。謝謝你,孩子他爸。不過,堀商店的老婆婆能說出希望和丈夫一起死去這樣的話,至少還是挺幸福的。”
第二天,一家四口開始爬山。大家一整天都走在霜葉漸紅的山道上,想要努力把這些記憶留在腦中。
父親的口頭禪是“加油!”。整段山路上,每次休息結束繼續前進之前,都能聽到他說這句話。
正廣他們家的傳送時間是十月七日凌晨三點半。全家人必須在凌晨一點到達指定的集合點,并乘上大巴。母親保管著全家四人的傳送卡,卡上還印著指定大巴的記號。
母親把傳送卡放在了佛壇前。
最后一次晚餐的開飯時間是晚上七點。注意事項單上寫著傳送前五小時停止進食。這個時間吃飯完全來得及。餐桌上擺放著的菜肴,是正廣記憶中多年未見的豪華料理。如此多的菜品,甚至讓正廣感嘆,母親是怎么弄到這些食材的。連平日情緒不怎么外露的哥哥都忍不住贊嘆了一句“真厲害”。
而且這些全是母親親手做的菜。
“在這頓飯上買食材花的錢,要是省著點,夠我們一家四口吃上一整年呢。”母親如此說道。
父親拿白肉生魚片蘸了蘸自己磨的芥末,點頭道:“即使去了那兒,估計也吃不到這些菜了……也不知道要吃什么過活。這應該是在地球上的最后一頓飯了,好好享受吧。”
這頓飯讓正廣嘗到了最好吃的東西,其中有些佳肴的美味甚至是正廣快要遺忘的。但胃里只能裝下那么點兒菜,所以每種菜正廣都只嘗了點兒。
父母寶貝地從餐桌下拿出一瓶珍藏許久的紅酒來,好像是存放在紅酒保管所里有些年份的酒。
“原本想找個紀念日開了它的,不過今天也許就是最合適的日子,所以我把它取了出來。你們也喝嗎?”
父親拔了紅酒瓶上的軟木塞,把紅酒倒進醒酒器里讓酒液與空氣充分接觸之后,再給每個人倒上,一起碰了個杯。
其實正廣根本品不出這酒好不好喝。
不到九點,晚餐就結束了,母親收拾了一下。之后,一家人和平常一樣,玩電腦的玩電腦,看電視的看電視。
零點時分,隨著父親一句“叫好的出租車快來了吧”,全家人就開始換衣服。準備好之后全家人來到佛壇前拜了一拜,就走出了家門。
出租車到達之前,父親一直感慨良多地看著這個家。這棟房子在半年前剛還清貸款。正廣也能體會父親此刻的感慨。
送他們去指定集合點的出租車司機說道:“你們是今天傳送嗎?祝你們好運啊!”
父親問司機:“司機師傅您不移民嗎?”
“我……沒有申請。我膽小,我老婆也膽小。”司機如此回答道,“新的星球上也不知道會有什么。說不定惡臭難耐,而且也沒有人去過不是嗎?感覺會很可怕……啊,不好意思,您別聽我瞎說,我多嘴了。”
“話說在‘跳躍’的時候啊……哦是這樣的,我之前載過一個傳送設施那邊的技術人員。我問那個人‘跳躍’到底安不安全。結果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兒,還是沒回答我。所以我就有些害怕了。”
“又過了一會兒,這個技術人員開口了。他說,在傳送設施中,要盡量站在靠中間的位置進行‘跳躍’。他沒有詳細解釋原因。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們。”
其實司機的這些話幫不上任何忙,因為“跳躍”的位置是無法自由選擇的。傳送卡附的光盤也是這樣說明的。
指定的集合點在市中心的巴士站,出示傳送卡之后,就可以對應卡上的記號乘上指定的大巴。一共有六輛大巴。
大巴上一半的座位已經坐了人。雖說坐了這么些人,車內卻沒什么閑聊的聲音,只有大巴播放的古典樂——貝多芬的《田園》。正廣透過車窗往外望去,能看到正要乘車的人和留下的人正用手帕掩著淚水點頭告別。
“五分鐘后大巴即將發車。請需要搭乘大巴前往傳送設施的乘客抓緊時間上車。”車站廣播開始了播報。
一對年邁的夫妻突然說了一句“我們還是要下車”,就馬上下車了。對大巴司機來說,這大概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吧。所以也沒說什么話去挽留他們。
一個多小時后,大巴就抵達目的地草千里了。這兒已經停了幾十輛接送傳送時間不同的乘客的大巴了。再往前,能看到有好幾個球場大小的拱形設施。
所有設施在放出如閃光燈般的耀眼光芒之后,暗淡了下來。
“剛才傳送了一組人過去吧。”父親有些呆滯地說道。
“請大家在大巴里稍候片刻。等前一組人進入設施后,再引導大家下車。”
在大巴中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后,正廣突然聽到母親小聲嘀咕說“好美”。母親正抬頭朝窗外望去,她用手擦了擦起霧的玻璃窗,天上的滿月便清晰起來。草原上,結了穗的芒草如絨毯一般延綿不絕,一望無際。
第二次閃光之后,大巴開始前進,在拱形設施前停了下來。
父親喊了一聲“喂”,哥哥和正廣回過頭,看到父親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伸出右手:“大家把手伸出來。”
母親把手疊在父親的手上,哥哥又把手疊在母親手上,最上面的是正廣的手。
之后,父親低聲說道:“加油!”
大家把手收回去之后,父親咕噥了一句“這樣就好了”。
“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了,之后請聽從引導員的指示前進。”
一家人下了大巴,根據傳送卡上的記號進入了對應的入口。正廣想,孩提時代全家一起去的主題游樂園入口處,也沒有眼前這般規模。
每個人的左手都被蓋上了一個數字印章。之后,不得帶入設施內的私人物品都被沒收了。
相較其外觀,傳送設施的內部還挺小的。因為設施的大部分區域都是傳送所必需的機械。
正廣一家在傳送室里的位置靠近角落,和出租車司機所說的“中間的位置”相去甚遠,正廣不禁對這次“跳躍”有些擔心。
一千五百人按照指示以一定的間隔呈陣點狀排列著。正廣前面是哥哥,再往前是父母。
沒有任何說明,燈光就關閉了。接著開始倒數計時。倒數了十個數之后,正廣眼前變成白茫茫一片,在意識快要消失之前,他突然明白了,這就是所謂的“跳躍”。
阿俊突然站了起來,開始側耳細聽。之后,他看了所有人一眼,說:“快逃到洞里去!”
夕美也站了起來,“是真的,大家快逃吧。”
“怎么了?”正廣剛問出口,高塔方向就傳來了敲打骨頭的聲音。這不是集合時的節奏。這種敲打幾乎沒有停頓,就像是在拉響警報似的。
“它來了。碗就端著吧,去洞里吃!”阿俊大喊道。
“是……陸蟹嗎?”
“不是,是一種叫影卡的動物。它們是成群結隊地來的。”
周圍的人也慌慌張張往巖洞里跑,連火也顧不上熄滅。
阿秀和阿誠先跑了起來,之后緊緊跟著的是正廣和小緣。
所有人都跑進了巖洞。
“要是它們數量少的話,倒也沒必要逃這兒來,但我也聽到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了。”
正廣剛才沒有聽到那聲音,但不過一會兒,也能聽到一陣低沉的聲音。
“那聲音就像是在唱卡拉OK時,腹部回響的低音一樣,那東西因此有了這個名字。給它起名的是個美國人。”
處于低音音域的飛翔聲中,顯然混著拍打翅膀般的聲音。
“第一次遇到影卡的時候,有十二人遇害。”
從巖洞中往外看去,正廣發現篝火周圍有許多小黑影在飛速盤旋。萬幸的是,所有人都去避難了。
“這就好比是在避雨,我們只能等雨停。”阿誠若有所悟一般和正廣說道。就在此刻,有什么東西咻的一聲飛進了巖洞。小緣一聲慘叫。
巖壁上傳來了撲哧撲哧的聲音。
阿秀一邊喊著“它飛進來了”,一邊條件反射性地拿木板把飛進來的東西擊落在地。
借著搖曳的火光,大家看到跌落在地、一動不動的是一種奇形怪狀的小動物。烏黑的軀干上長著約四十厘米的黑色羽翼。頭上有兩根突起的物體,沒有像眼睛的部位。在兩根突起的物體下方,橫著一張有腦袋三倍大、牙齒外露的嘴。不像鳥類,也不像蝙蝠,而是像長著翅膀的角蝰[3]。
眾人本以為這只影卡昏了過去,誰知它卻突然又動了起來。它拼命用一側的翅膀拍打著地面轉著圈。阿秀又拿木板拍了它一下,這下它終于不再動彈了。
“它的肉還是挺好吃的,和豬肉的味道有點兒像。”阿秀喘著粗氣說道,“但是,只要它在天上飛,就能用牙齒一瞬間把人的肉撕扯下來。簡直就是能上天的食人魚。”
之前還從沒有影卡飛進洞里來過。
“經常發生這種事嗎?”正廣問道。
“我們已經快十天沒遇上過影卡了。它們的攻擊應該是有一定規律的,但具體是什么規律,我也不太清楚。”阿俊邊將影卡的頭和翅膀扯下來,邊回答道,“它們只會在日落之后出來活動。這顆星球上,還有更危險的東西。”
“是指陸蟹嗎?”
“不,不是陸蟹。我還沒遇到過,但聽說有‘比人類大好幾倍’和‘會把人包裹起來融化掉’的生物。這些生物都還沒有名字。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生物。”
正廣根本不敢想象這顆星球上還有這樣的生物。之前聽說這兒的環境和地球很像,但現在看來,怎么說都不太像了。
大約在三十分鐘之后,洞外影卡拍打翅膀的聲音和腹部回響的低音都消失了。影卡群大概是飛去其他地方了吧。阿俊手中的影卡,早已被剝了皮,成了一團粉色的肉塊。
外面傳來了人聲。因為影卡已經飛走了,所以好像有幾個人就從巖洞里爬了出去。正廣忍不住朝洞外看去。
“正廣,現在最好別出去。”背后傳來了阿俊的聲音。
“好。但是為什么?”
“這群影卡今天飛走得特別早。我猜測它們可能不是想來襲擊我們,而是被什么東西追著,逃來了這兒。”
“原來如此。”
“初到陌生的環境,要想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學會膽小。莽撞一次就有可能失去唯一的生命。畢竟我們在這顆星球上沒有任何經驗可言。”
阿誠點著頭:“阿俊都這么說了,那就有可能是這樣的。”
“晚上……要睡在這里嗎?”
“對。巖洞里面堆著一些干枯了的樹葉。大家會一起睡在那里頭。”
“我明天要干什么?”
“我明天的任務是采集口糧。你跟著我就行。小緣現在也是在跟著阿滿去海邊找食物。你倆都需要逐步學習如何生存下去。”阿俊對正廣說道。
“我一直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阿誠這時自言自語道,“地球說不定根本就不會毀滅。我們這些人只不過是成了人口爆炸的犧牲品,被騙來這兒了。地球怎么可能就這么毀滅掉啊。因為政府發布的消息,我們才‘跳躍’來這兒的。其實地球說不定還是老樣子。而我們卻被騙來這兒過著這種每天都有生命危險、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剛才一直不說話的阿秀開口了:“不,政府公布的消息應該不假。我以前是記者,所以看到過不少更詳細的數據。明年太陽耀斑膨脹的概率為百分之三十左右,四年后概率則會高達百分之九十。不只是官方公布的這些數據,連我經常走動的民間調查機構獨立調查的數據也是如此。不過你要讓我證明,現在在這兒也沒法證明。要是過個一百多年之后能確定太陽系的位置,說不定就能證明了吧……但現在根本沒有其他辦法。”
“難道我們不該去相信這一切嗎?畢竟我們現在都在這兒了。這是我們的新地球,是應許之地……至少我是相信這一切的。雖然現在一片荒涼,但我相信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之后,這兒就會變成地球。這點我可以保證。”阿秀自信地說道。
“但為什么我們要當最初這代人?語言不通,其他人干的事也莫名其妙。其他人種腦子里在想什么我們也完全不知道。等聚落擴大時,肯定會發生更多的矛盾。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都在同一個聚落里。現在或許還能和平相處,但以后就未必了,畢竟民族和信仰都不同。”阿誠搖著頭說道。
“我認為這兒是有可能變為地球的。”阿秀小聲回答道,“我們現在正在體驗最為理想的原始共產制。所有成員為了聚落而勞作,勞作所得全部均等地分給所有成員。語言也只要滿足最基本的交流就足夠了。大家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必須通力互助才能生存下去。相反,就無法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畢竟這兒的敵人太多了。但這一制度,恐怕只能維持到一定階段,一旦聚落中出現文明且物資富裕了,之后會演化成怎樣的社會形態,我也不知道。到了那時候,每個人心中的宗教觀和倫理觀就會復活。不過,在那之前應該還沒問題。”
“到那時候會變成怎樣啊?”
“我也不知道。雖然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大家需要有一個共通的認識,而且是和現有的宗教完全不同,另一個維度的認識。”
“比方說?”
阿誠提出這個問題之后,阿秀插起雙手抱在胸前,仰望天空,躊躇道:“恨意啊。來到這兒的人都失去了家人,且不得不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拼死生存下去。另一方面,美國總統一行人卻拋棄人類,坐著世代飛船逃離了地球。這點,這里的人都心知肚明。這點說不定能成為大家共通的認識吧——無論如何都要活著,向那群拋棄了自己的人復仇。”
“對啊,至少不能原諒那群人。”夕美咬牙切齒道。阿滿也點頭表示贊同。
突然,洞外傳來了一陣慘叫聲。
所有人都跳起來往洞外望。
洞外的人正四下竄逃,還不能確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又是一聲慘叫。是男人的聲音。只見一條細長滑膩的像鞭子般的東西,將男子的身體纏了起來。下一瞬間,微弱的慘叫升上夜空,最終消失在了黑暗中。
“果然被阿俊說中了。影卡是被這東西追著來的。”阿誠激動地說道。接著傳來了兩聲慘叫。一聲是從夜空中傳來的,一聲則比較近,應該是有人快逃到洞口時卻被抓住了。
大家看不清楚敵人的樣子。
“那究竟是什么?”正廣問了也沒人能回答他。這種怪物好像是第一次襲擊人類。
只能感覺到空中有巨大的生物籠罩著整個聚落,某處傳來了既不像是叫聲也不像是呼吸聲的呲溜聲。
“大家都要記住這聲音。”阿俊嘟囔著說道。
歷時一年半的傳送計劃完全結束了。在九州草千里的傳送設施的會議室中舉行的慰勞會也即將畫上句號。
光這里的傳送設施,就讓四千萬人“跳躍”到了應許之地。
在傳送設施上班的兩百二十八名技術人員及其七百三十五名家人都參加了這個儀式。
作為整個項目結束的問候,傳送所長對所有員工發表了慰問和感謝致辭。在慰勞會結束之后,所有人在設施中決定了最后一批要“跳躍”的人員。
要留在地球的四十六名員工,負責最后一批傳送任務的操作工作。
四十六人中的一員葦原幸一,和他年老的母親住在一起。他弟弟已經和家人在一年前前往應許之地了。他完全沒想過要拋棄年老體弱的母親離開,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留守地球。
他也多次收到總務部門的確認,詢問他是不是確定不進行傳送。昨天剛進行了最后一次確認。
“我不忍心留下我媽一個人離開。”
他每次都如此回答。因為要照顧年老體弱的母親,他錯過了成家的機會。現在已年過四十五,對于成家這些煩惱他都已經拋諸腦后了。這次,他也已經下定了決心。
所長祝福員工們在新天地能再聚首,并為留在地球的員工做了祈禱,最后輕拍三次手結束了這次儀式。
葦原加入留守地球的員工隊伍,一一和進入傳送室的其他員工握手告別后,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他和往常一樣做著確認的工作。傳送設施擁有眾多技術人員,實際的傳送操作只要二十名員工足矣。
葦原并沒有多大的感觸。就算有,也只有明天就能從工作中解放出來這一點了。目前所需的口糧和生活物資,那些要前往應許之地的同事給他留了不少。他家里也還有地。在太陽耀斑膨脹之前,完全能自給自足生存下去。
葦原家住在菊陽町,他最近每周只回家兩次。他母親討厭住院,所以留在了家里,一直讓葦原有些擔心。但最近這兩次休息,也因為傳送計劃到了最終階段而落空。前天本該輪休的,但是加速配件出了問題,只能換上輔助配件進行搶修,最終也沒能休息上。
葦原本打算打電話告訴母親的,但他母親好像睡下了,并沒有接電話。
他只需要等主控室里的操作完成之后,從旁邊的控制室里確認加速配件的狀況就可以了。只要不發生什么問題,就不需要他動手。顯示屏上能看到全部的傳送者。因為是全景影像,所以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走完常規流程之后,一道白光包圍了傳送室。下一秒,傳送室里就空無一人了。
“至此,本設施的所有任務均已結束。辛苦大家了。”
主控制室的廣播里傳來了總務次長的聲音。其他管理層人員已經被傳送走了,所以現在在這個設施中,總務次長成了最高負責人。葦原并沒有任何寂寥的感覺,也沒有任何感慨。他對人們“跳躍”過去的地方究竟是怎樣一顆星球,也毫無興趣。
和同事們告別之后,葦原踏上了歸途。葦原握著方向盤,出神地想著,不管怎么說,可以先好好休息個兩三天了。等母親的身體狀況安定下來,干脆帶她去附近的溫泉泡泡。就當是前天沒能休息的補償吧。
道路出奇地空蕩。葦原也絲毫不意外。地球估計也撐不了幾年了吧。不,應該是撐不了幾個月了。
眺望著道路兩邊的綠化,他甚至有種這個“預言”也許不會實現的感覺。其他人只是先他一步離開這個星球了。
當然,葦原很清楚這個想法過于樂觀了。畢竟他自己也看過各種各樣的數據。
刮臺風的時候就是如此。
天氣預報說臺風正在接近的時候怎么也不相信。畢竟那時候也不會刮風,天氣很穩定,甚至還有些熱。當臺風來襲之時,才會覺得天氣預報真準。
這次說不定也是一樣的。突然某天,當地球變成熾熱地獄,才會知道這個預言是對的。而在那個時刻之前,大家都將信將疑……
如果母親已經去世了,而自己又有家庭的話……估計就會選擇傳送了吧?
不過葦原并不確定,畢竟都是假設。
會有這些念頭都是因為一周前母親對他說的一番話。
“幸一,你只管自己去新的地球,沒關系的。傳送的最后一天,設施里的人都能去那兒吧?我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你不用擔心我的。你畢竟還年輕,留在地球等死多可惜啊。”
那時候,葦原責備似的說了一句:“媽你就別瞎說了。”
葦原進入了住宅區。他家就在那兒。但是,邊上的人家窗戶都關得死死的。連續好幾戶人家都已經人去樓空了。居民基本都“跳躍”去了新地球。這片住宅區里,選擇留在地球的人寥寥無幾。
葦原把車開進車庫,回到了家里。
“我回來了。”葦原朝屋里喊了一聲,但沒人應他。母親應該在睡覺吧。葦原為了不吵醒母親,輕手輕腳地走向她的臥室。
葦原打開臥室門。房間里拉上了窗簾,當葦原看到一片昏暗中的那個身影時,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氣似的坐倒在了地上。
那個身影是他的母親。
母親的頭正懸掛在穿過衣柜把手的繩套上。母親正坐著,頭往前垂了下來。
葦原爬到母親身邊,急急忙忙將她的頭從繩套上放了下來,但她此時早已咽了氣。
葦原一邊嘴里不停地重復著“不會的、不會的”,一邊將他母親已經僵硬的身體拉直,讓她躺進被窩里,并拉開了窗簾。
此時,他發現母親枕邊留下了一張字條。葦原慌慌張張地拿起字條,仔細地看著。
幸一:
不要再管我了,去新地球吧。你還年輕,太可惜了。
媽媽
日期是兩天前,是葦原準備回家的那天。
葦原跪倒在地,抓著榻榻米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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