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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 家和學(xué)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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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學(xué)校第一個學(xué)期期末到了,我準備回家。時值四月。一月離家到“聯(lián)盟中學(xué)”[1]報到上學(xué)時,我是扒貨車的末節(jié)車廂來的,那時身邊只有一堆工人們的工具和衣裳。如今我乘三等車,與肯尼思·萬加同學(xué)結(jié)伴而行。車內(nèi)擁擠,只能站著。我倆身穿卡其布校服、短褲,系藍領(lǐng)帶,與擠滿車廂的黑皮膚非洲乘客截然不同,他們個個破衣爛衫,只是破爛程度不一。他們興奮地交談,偶爾還發(fā)笑,但面容憔悴。在利穆魯車站下車,我在站臺上流連一番,東張西望,品品回家這一刻的滋味。那貨棚,那茶亭,那候車室,那戶外的衛(wèi)生間,都貼著“限歐洲人使用”“限亞洲人使用”的條子,而非洲人,除了那些夠資格的,只能默默忍受風(fēng)吹雨打,見證自1898年這座車站首次使用以來的歲月滄桑。

萬加與我分道揚鑣,各奔東西,他坐他爸爸的汽車,我獨自步行。忽然,我心頭一閃:要回家見媽媽啦!很快,很快,就能和弟弟妹妹歡聚一堂。有那么多好消息與他們分享——我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不消說,媽媽會問我有沒有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或者換句話問,你是不是頭一名?我就只好承認,班上另一個男孩子亨利·卡西亞排在我前頭。只要你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就行,媽媽肯定滿臉喜色地叮囑我,而我呢,被媽媽的笑容照耀著,被媽媽的愛意暖心窩,提前為媽媽的快樂而快樂。

右手拎著我的小木箱。箱子不太重,可是不停地晃蕩,不停地撞擊我的腿。不一會兒,我換到左手,可左邊更糟糕,只好把箱子舉起來扛在肩上。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倒騰:右手——左手——右肩——左肩——右手,真是步步艱難。我緩緩走向那座非洲集市,杳無人跡,鬼一樣的地方,只有一群發(fā)情的野狗在追逐爭奪一只母狗。然而,對此地兒時的回憶卻潮水般地涌上心頭:我哥哥的作坊、格林旅館外頭扎堆兒打聽新聞的人群、我從帕特里克·穆拉基自行車上摔下來的情景。我踉踉蹌蹌地穿過集市,爬上通往印第安商鋪中心的斜坡。大約兩年前,我哥哥古德曼·華萊士就是狂奔沖下這道斜坡,險些被一陣警察的槍彈擊中。不過,還是別讓那些痛苦的記憶破壞我作為“聯(lián)盟中學(xué)”學(xué)生首次回家的喜悅吧。我轉(zhuǎn)而回想年少時在利穆魯?shù)哪切╅_心往事,那些事更符合眼前勝利歸來的心情。

翁思穆斯·基哈拉·瓦瑞魯立刻閃現(xiàn)在眼前,基哈拉自行車騎得很棒,又最愛出風(fēng)頭,最得意的就是蹬車攀登這道坡。人們夾道旁觀,嘖嘖稱羨,為他加油,目睹他一路騎車上山,到印第安商鋪中心去取郵件和包裹。除了他,誰都做不到蹬車攀頂,中途一次都不下來推車的。基哈拉是我們的自行車英雄,力量超人。

沉浸在紛繁的思緒中,我全然忘記了留意身旁的景色。但本能突然提醒我已經(jīng)到家了……或者說家應(yīng)該在的地方。我停住腳步,放下箱子,環(huán)顧四周。我們栽種的白蠟樹籬綠葉依舊,但樹籬那邊,家園卻徒剩一堆火燒之后的干土,支離破碎的木頭,還有青草。我媽媽的茅屋,我哥哥的吊腳樓,那座室外倉庫,統(tǒng)統(tǒng)夷為平地。我的家!我離開去“聯(lián)盟中學(xué)”上學(xué)才三個月的家,我家的那棵梨樹依然矗立,但與那道樹籬一樣,只是無言的見證。朝遠處一望,我忽然明白整座村莊都消失不見了。那縱橫交錯的條條小路,曾把散居各處的房舍連成一片村落,如今只通向一堆堆斷壁殘垣,一座座家園的墳?zāi)梗臒o人跡。頭頂振翅飛過或籬間鳴叫的鳥兒倍添虛空。茫然四顧,我跌坐在梨樹下我的木箱上,似乎期望梨樹能告訴我它知道的一切。至少,這棵梨樹在藐視著這一大片荒涼。我撿起幾只熟梨,默默咬著,不知所措。整整一座村莊,眾多鄉(xiāng)親,往昔歲月,一切的一切,怎么能灰飛煙滅,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了呢?!

兩只老鼠在廢墟間奔跑追逐,把我從胡思亂想中驚醒。我琢磨著應(yīng)該去那座唯一挺立不倒的房子打聽個究竟——那是卡拉胡家,盡管同樣鬼氣森森。我重新拎起那只沉甸甸的木箱,踉踉蹌蹌地朝前走。在籬笆旁邊我看到一個人,認出來是姆萬吉,他與那群工人一道,向來忠心耿耿為卡哈胡家干活。孩提時代我們管他叫姆萬尼·瓦·卡哈胡,雖說和他不沾親。他對山頂那座大房子總是說長道短。現(xiàn)在,這片荒野之間就剩下他和我兩個人了。

你說不知道所有的鄉(xiāng)親都搬到民團崗哨附近去了?可不是么,你是學(xué)校放假才回家的。自個兒上山去瞧瞧吧,他邊說邊朝山梁方向胡亂地揮揮手。

他說的是實話。我瞪著他,想聽下文,可他卻抬腳走了。平日里,他總會直奔最歡喜的話題,搖唇鼓舌,大扯卡哈胡家的那些事,可今天他竟無話可說。我艱難地往山上爬去,一路上只見更多的鄉(xiāng)村民居慘遭火焚,變成了斷壁殘垣、成堆焦土。到了山頂,一切美好回憶喪失殆盡。我放下箱子,俯瞰腳下的山谷,眼前展現(xiàn)出一大片房屋的茅草苫頂。

忘掉往日的美景,我告誡自己,心煩意亂于事無補。拎著你的箱子,順那條從前上學(xué)走過的小路往前走,下山吧。橫穿谷底那條土路,經(jīng)過那個永遠的泥水池。強迫雙腳向前挪。對,向前挪。一步,又一步,往前挪,一路拖著那只木箱。

終于來到頭一排房屋跟前。一些男人鉆了大山,另一些男人進了監(jiān)獄,女人們只好努力演好新的、老的各種角色:讓娃娃們有飯可吃,有衣可穿;運水;下地干活;伸手討要微薄的工錢;而且,蓋房子——蓋新房子,建設(shè)新家園。你連看一眼自己親手完工的活計都沒時間。你需要一個陌生人,像我這樣的,來欣賞你無暇顧及的成果。座座茅舍處于完工的不同階段。持槍的民團就在青草叢中的新村道路上巡邏。你可停不下手來——咱們的媽媽們、妹妹們、孩子們。

我逢人就打聽見到我媽媽沒有。有的人一臉不解,說不知我打聽的是誰;另一些人干脆聳聳肩,搖搖頭,接著干手里的活兒。不過還是有人關(guān)心我家人的詳細情況以及老家的方位,然后指給我也許能找到家人下落的方向。

從前散居山中各處的居民被驅(qū)趕聚攏,落戶到一處叫做“卡密里胡”的集中村。往日的鄰居都散了。費盡周折,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媽媽和嫂嫂正在用茅草苫房頂,妹妹在下面遞草捆,弟弟和一個不認識的年輕人忙著用泥巴填充墻壁。弟弟認出我來,大聲歡呼,鄰居們紛紛停下手里的活計看熱鬧。妹妹在衣服上擦凈雙手,和我拉拉手。媽媽也大聲喊道——這么說你回來啦,好像寧愿我離遠些似的。弟弟跟我打招呼——你好。那語氣不像是歡迎我回到溫暖的家,而更像是示意我動手一起干活。我找個角落,脫下“聯(lián)盟中學(xué)”的校服,換上舊衣,動手干活,須臾間就渾身濺滿了泥巴。此情此景,可與我先前想象的回家場面完全不一樣呀。

而在“聯(lián)盟中學(xué)”,我已經(jīng)度過了八十九天,比在這里時間長得多吧?既然這樣,家對我還有什么意義,難道這個村子把我當成了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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