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zhàn)時夢:自傳三部曲之一
- (肯尼亞)恩古吉·瓦·提安哥
- 4066字
- 2021-07-06 16:59:01
我出生于一九三八年,當時世界被籠罩在又一場戰(zhàn)爭的陰影之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我的父親是提安哥·瓦·恩杜庫,我的母親是萬吉庫·瓦·恩古吉。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家中二十四個孩子中的排行是多少。我的父親有四個妻子,我知道我在我母親的家中排行老五。在我之前我有大姐加冬妮,大哥華萊士·姆萬吉,二姐尼卓琪和三姐加西露。我還有一個小弟,恩津居,我母親的第六個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
我對家的最早的記憶是那個寬廣的庭院里連成一個半圓形的五座小屋。其中一座是我的父親的,那里也是晚上山羊睡覺的地方。它是主屋,但并不是因為它比別的屋子大,而是因為它坐落在半圓形的直徑軸的中央,與其他四間屋子相隔同等的距離。這間主屋叫做幸吉樓。我父親的妻子們,也就是我口中的母親們,輪流將食物送到我父親的小屋中。
每座女人的小屋都根據(jù)不同的用途被劃分出不同的區(qū)域:屋子中央是一個由三塊石頭堆砌起來的火爐,然后還有臥室和類似食品室的地方,一大塊空間被用作羊圈,通常還有一塊地是用于催肥那些為特殊場合準備的綿羊或山羊。每座小屋還有一個谷倉,那是一個建在樁柱上的小圓屋,墻壁都是用細樹枝編起來的。谷倉是用于衡量富庶和饑饉的工具。在豐收之后,谷倉中會堆滿玉米、土豆、大豆和豌豆。我們能通過谷倉中糧食的多少來知曉饑餓的日子是否即將來臨。與庭院毗鄰的是一個巨大的奶牛牛欄,旁邊還有一些為牛犢搭的小牛棚。女人們收集牛糞和羊糞,把它們一齊倒在庭院入口旁邊的垃圾堆里。歷經(jīng)多年后,這個垃圾堆逐漸變成了一座長滿鮮綠的刺蕁麻的小山。對那時的我來說這座小山丘巨大無比,每當看到成年人輕松地爬上爬下時,我都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山坡下面則一片草木蔥蘢。當我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我常常看著我的母親們和年長的手足們穿過大門走進庭院。在我的心中,好像是這片森林具有神奇的力量,它能在早晨將人們吞進深處,而又在晚上毫發(fā)無損地將他們吐出來。一直到我能從庭院走到外面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片樹林里有許多小徑。人們告訴我樹林的另一端是利穆魯鎮(zhèn)區(qū),而再跨過鐵路線,則是白人們的種植園,我年長的手足們在那里采摘茶葉以維持生計。
接著,這一切都變了。我不記得這些變化是循序漸進的還是突如其來的,但的確,一切都變了。奶牛和山羊是首先消失的,留下空蕩蕩的棚屋。垃圾堆不再是傾倒牛羊的排泄物的地方,卻單單堆放生活垃圾。最后,它的高度不再像從前那么駭人,連我也可以毫不費力地跑上跑下了。還有,我們的母親們不再去庭院附近的田地里做農(nóng)活了,而是到離住宅區(qū)很遠的地里去。我的父親遺棄了幸吉樓,于是母親們得歷經(jīng)長途跋涉才能將食物帶給他。我還記得樹木被砍倒,只留下光禿禿的樹樁,土地被重新翻過,然后被種上了除蟲菊。看著樹林在除蟲菊的侵蝕下慢慢消退讓我產(chǎn)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感受。更加不尋常的是,我的長兄長姐們按季節(jié)需求,開始在逐漸吞噬樹林的菊地里工作,而之前他們不過在鐵路另一邊的歐洲茶園里干活。
這些地理上和社會形態(tài)上的變化并非有條有理地進行的,它們彼此之間有重疊,有穿插,讓人一時無法理解。但是一段時間后,我還是理清并串聯(lián)起了一些線頭,就如我從迷霧中慢慢現(xiàn)身一般,事情的因果變得清晰起來。我了解到我們的土地并不完全屬于我們;我們的住宅群其實屬于一位非洲地主——地主教士斯坦利·卡華乎,也就是我們口中的斯坦利老爺;而我們則是“阿何伊”,意思是自由租戶。我們是怎么成為自己土地上的“阿何伊”的?我們世世代代的土地被歐洲人奪走了嗎?迷霧并未完全散開。
我的父親是一個性情冷淡的人,他很少提起他的過去。母親們是我們生活的中心,但她們似乎并不情愿泄露任何她們知道的關(guān)于父親的細節(jié)。然而,我從人們的悄悄話、暗示以及偶爾的奇聞逸事中收集到的一點一滴,逐漸拼成了一幅描繪我父親的人生和他那邊的家人的簡易圖。
我的爺爺原本是個馬賽族孩子。他為了逃避某種災難,可能是饑荒,而作為戰(zhàn)爭贖金、一名囚犯或孤兒流浪到一片位于木蘭格的吉庫尤宅地。一開始,他并不會說吉庫尤話,而他常常念叨的一些馬賽詞匯在吉庫尤人的耳朵里聽起來像是“圖庫”或“圖庫卡”,于是他們給他起名叫恩杜庫,意思是經(jīng)常說圖庫的孩子。他甚至還被給予令人尊敬的氏族名:姆萬吉。他們說,爺爺恩杜庫最后娶了兩位妻子,她們都叫萬格茜。他與其中一位萬格茜生育了兩個兒子,恩津居,也就是我們經(jīng)常稱呼的木庫魯伯伯,以及我的父親提安哥。他們還育有三個女兒,萬吉魯、恩吉瑞和瓦利姆。他的第二個萬格茜也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卡利琪和姆萬吉·卡魯提亞,他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醫(yī)生姆萬吉,這是因為他日后成為了一名包皮切割手術(shù)的專家,并且在整個吉庫尤和馬賽地區(qū)行醫(yī)。
命運并沒有給我見恩杜庫爺爺和萬格茜奶奶的機會。一種神秘的疾病肆虐了整個地區(qū)。我的爺爺是最早離世的人之一,他的兩個妻子和女兒萬吉魯緊隨其后。臨終前,我的奶奶深信這個家族被某個歷史久遠的致命詛咒或某個嫉妒的鄰居施展的妖術(shù)籠罩——不然人怎么可能發(fā)一次高燒就撒手人寰呢?她要求我的父親和他的哥哥去尋求那些早先逃離到卡貝特的親戚們的庇護,那些遠在千里之外的親戚中包括他們的姐妹恩吉瑞和瓦利姆。奶奶還要求他們發(fā)誓此生不回木蘭格,并且向他們的后代保守對祖籍的秘密,這樣他們的子孫就不會心生回到家族土地的念頭,也就不會面臨同樣的厄運。這兩個男孩并未辜負他們的母親:他們逃出了木蘭格。
多年后當我讀到《舊約》中關(guān)于大規(guī)模的災難的故事時,我才開始慢慢理解這種殺死我的祖父母并且讓我父親背井離鄉(xiāng)的神秘疾病。那時候,我會想象我的父親和他的哥哥像《圣經(jīng)》里的人物那樣加入某個遠離瘟疫的大逃亡,去尋找樂土。但是當我讀到阿拉伯奴隸貿(mào)易、傳教士探險家,甚至一些更偉大的人物,比如一九〇七年的年輕氣盛的丘吉爾、一九一〇年的T.D.羅斯福以及一連串的后來者,我又重新想象我的父親和叔父是兩位身配弓箭的冒險家,在同一條路徑上反復探索,躲避獵人的追殺,與潛行捕食的獅子打斗,從滑溜的毒蛇口中九死一生、從覆蓋了無數(shù)山谷和山脊的原始森林中勇敢地劈開野荊棘叢,殺出一條血路,直到他們突然站在遼闊的平原上。他們心懷敬畏和恐懼。在他們眼前呈現(xiàn)的是高高低低的石頭建筑、被不同形狀的馬車和不同種族的人——有黑人也有白人——擠得水泄不通的道路。一些白人坐在馬車里,由黑人們前拉后推地讓馬車行進。這些一定就是白鬼,我們叫他們“秘詛蠱”,而這個地方,內(nèi)羅畢,他們之前聽人說過是從地球的腸子里跳出來的。但是他們怎么也無法想象到這一條條的鐵軌和那些吐出火焰且偶爾還發(fā)出令人血液倒流的叫喊聲的怪物們。
內(nèi)羅畢就是被怪物創(chuàng)造的。一開始,它還只是個因為建造鐵路而形成的原材料集散中心和周邊行業(yè)的聚集地,但它很快便擴展成一個擁有上千非洲人、上百亞洲人以及一小部分脾氣暴躁的歐洲人(他們才是這里的主子)的城鎮(zhèn)。到一九〇七年,當溫斯頓·丘吉爾作為亨利·坎貝爾·班納曼[5]的議會副部長掌管英屬殖民地時,他來到年僅九歲的內(nèi)羅畢,他寫道,所有在內(nèi)羅畢的白人“都是政治家,而且大部分是政治黨派的領(lǐng)袖人物”。此外,他還表示對“一個如此年輕的貿(mào)易中心能夠引起那么多各不相同且互相矛盾的利益關(guān)系,以及一個如此小規(guī)模的社區(qū)能夠表達出如此有活力,甚至激烈的意見”[6]的懷疑。
平原上的這些現(xiàn)代樓房對兄弟倆的影響大相徑庭。當時他們寄居于在烏蘇魯?shù)陌⒁痰奈蓍芟隆R欢螘r間后,我的叔父離開了城鎮(zhèn)的喧囂,去尼德亞和利穆魯?shù)钠h地區(qū)尋找發(fā)跡的機會,并以卡拉烏家族作為他的基地。而我的父親則深深地被城鎮(zhèn)中心的生活和其中膚色迥異的居民迷住了,于是選擇留了下來。最后,他找到了一份在一幢歐洲住宅里當家仆的差事。同樣的,關(guān)于這段在白人房子里的人生經(jīng)歷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聽人說過他是如何逃脫被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命運的。
一八八五年的柏林會議將非洲按照歐洲各國的實力強弱劃分給了不同國家,自從那時起,德國和英國就一直在東非的殖民地問題上處于互相敵對狀態(tài)。這一點由兩個冒險家很好地證實:一位是卡爾·彼得斯,一八八五年建立了德國東非公司;另一位是在由威廉姆·麥金農(nóng)爵士[7]于一八八八年創(chuàng)建的英國皇家東非公司工作的弗雷德里克·盧加德。這兩個私立公司為自己的利益開拓出大片領(lǐng)地,并聲稱他們各自令人尊敬的領(lǐng)袖俾斯麥[8]和格萊斯頓[9]只提供了“微不足道”的支援。這些領(lǐng)地后來被建成不同的國家,也就是說,被殖民化了。而當母國咳嗽時,這些殖民體系的產(chǎn)兒相繼感染了不可抑制的流感。所以當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一名名叫加夫里洛·普林西普的塞爾維亞學生在薩拉熱窩刺殺弗蘭茲·菲爾迪南,當時奧匈帝國的繼承人后,一場在劍拔弩張的帝國之間的歐洲戰(zhàn)爭最終爆發(fā)了。坦噶尼喀[10]和肯尼亞這兩個殖民國家站在他們各自的母親的那一邊,向?qū)Ψ叫麘?zhàn)。德國軍隊由封·萊托-福爾貝克將軍率領(lǐng),他們與由揚·史末資將軍帶領(lǐng)的英軍對抗。但這不僅僅是歐洲殖民者之間的戰(zhàn)爭——畢竟他們占總?cè)丝诘陌俜种欢疾坏健K麄冋饔昧舜罅糠侵奕俗鳛樗麄兊氖勘蛴こ瘫鴪F的成員。非洲士兵的死亡人數(shù)——不管是在戰(zhàn)場上犧牲還是由于染上疾病和其他生理問題——遠遠超過歐洲士兵的死亡人數(shù)。他們在戰(zhàn)爭中的犧牲幾乎無人記得,除了在那些他們安營扎寨的地方,內(nèi)羅畢和達累斯薩拉姆[11],卡里奧庫(斯瓦希里語中對英國工程兵團的稱呼)這個名字永遠被人銘記。由于非洲人被強迫加入一場他們不明緣由的戰(zhàn)爭,許多人像我父親一樣都想盡辦法不被卷入其中。每次我父親知道自己要去體檢時,他就會嚼一種特別的樹葉,這種樹葉能將他的體溫提升到警戒水平。但是,也有其他的故事證明他的白人雇主因為不愿失去父親這個家仆而故意對他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從這個歷史事件以及我父親的同輩人來看,我推測出他是在一八九〇到一八九六年之間出生的,這正是維多利亞女王在她的首相——羅伯特·塞西爾,索爾茲伯里的第三任侯爵——的幫助下,接管了當時的公司“財產(chǎn)”,并將它命名為東非保護國,并在一九二〇年更名為肯尼亞殖民地和保護地。對英國殖民權(quán)的高效性的最好證明則是從基林迪尼到蒙巴薩的烏干達鐵路的建成——那條承載著我父親看到的口吐烈焰、聲嘶力竭的怪物的高速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