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時夢:自傳三部曲之一
- (肯尼亞)恩古吉·瓦·提安哥
- 3342字
- 2021-07-06 16:59:01
戰時夢:自傳三部曲之一
多年以后,當我讀到T.S.艾略特的“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的這句詩時,我的思緒飄回到了一九五四年四月的某一天。那天我在寒冷的利穆魯[1]——白人高地的主要住宅區。這塊白人高地是被當時肯尼亞的殖民總督,另一位艾略特——查爾斯·艾略特爵士,特別劃分出來供歐洲人居住的地區。如今,那個四月的日子仍歷歷在目。
那天我沒有吃午飯,雖然我在早上囫圇吞下了一碗燕麥粥,但是經過從家到肯約格里中學的長達六英里的狂奔和一整天的學習,我的肚子早已忘記了那碗燕麥粥的存在感?,F在我要面對的是同樣漫長的六英里的回家之路。我盡力不去想象晚上的那一小份口糧。我的母親很擅長東拼西湊地整出一頓像樣的晚餐,但是當一個人饑餓的時候,最理智的應對方法是找些東西,任何東西,來驅散對食物的幻象。在午餐時間,當別的孩子拿出他們從家里帶來的食物時,當那些住在學校附近的孩子回家吃飯時,我就會常常這么做。我會假裝要去某個地方,但其實不過是樹蔭下或灌木叢下,盡量遠離其他的孩子,然后我會看書,看任何我能找到的書。但是那時的書也和食物一樣緊缺,所以即使課堂筆記也能幫我分散注意力。那天,我看的是一本《霧都孤兒》的縮減版。書中有一幅奧利弗的素描畫,他拿著一個碗,仰頭望著一個高塔似的人影,旁邊有一句話:“求您了,先生,能再給我一些嗎?”我從這句話中看到了我自己,只不過我央求的人是我的母親,她是唯一一個向我供給食物的人,而且她總是盡可能地答應我的懇求。
另一個抑制對食物的渴望的方法是聽別的孩子講各式各樣的故事和奇聞逸事,尤其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相比于上學的路,回家的路并沒有那么折磨人,因為我們不用赤腳狂奔到學校,不必感受汗漬沿著臉頰淌下,不用擔心遲到以及遲到帶來的懲罰:被老師鞭打手掌心。那些從尼德亞或尼格卡來的孩子們必須走十英里或者更遠才能到家,但除了他們,總的來說回家的路并不怎么糟糕。事實上,它甚至還能給我們帶來歡愉?;丶液蟮却业氖菚r多時少的晚餐和繁雜無聊的家務活,在此之前,能漫無目的地消磨時光也算是一種幸福。
那時候,我的同學肯尼斯和我對“消磨時光”很有一套,特別是當我們在爬到回家前的最后一座山坡的時候。我們會在斜坡上各自踢著一個“球”,通常是索多姆果[2]。不過我們會面向下坡朝腦后踢,一直將果子踢上山頭。每一次踢球都必須從上一次果子停下的地方開始,就這么不停地重復。我們會互相比賽,比誰能先把果子踢到山頂。這并不是最省力或最快捷的爬坡方式,但是這項活動讓我們暫時忘記我們身處的那個艱辛繁雜的世界。可惜如今我們年齡漸長,不再能從這般幼稚的游戲中獲得安慰了。再說,沒有哪個游戲能比故事更能吸引我們的注意力。
我們常常會聚集到說故事的那個人的身邊,而那些說得最精彩的人會像英雄一般受到人們的歡呼。有時候,為了能占到離說故事的人更近的位置,這一邊的人們會將他慢慢地從路中央推到路邊,而另一邊的人也不甘示弱,又將他從路的這邊慢慢地擠到路的那邊,所以人群會像綿羊群一樣呈之字形在路上運動。
那天晚上我們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徑回家,除此之外那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夜晚。從肯約格里到我住的村子、卡旺古吉、尼干巴,以及村莊的周邊地區,我們通常要走過許多山脊和山谷。但是當我們聽故事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山脊上的一片片玉米地、土豆地、豌豆地和大豆地。每一片作物都被金合歡樹或醋栗籬笆和灰色荊棘叢圍繞著。我們走的這條小道最終接通到基因格地區,一路上會經過我的小學——曼果小學,然后走進山谷,接著攀上一座長滿青草和黑合歡樹的小山丘。但是今天,我們像綿羊一樣跟著說故事的人,被帶上了一條不同的路徑。這條路更長些,我們沿著利穆魯巴塔鞋廠的柵欄走,路過鞋廠臭氣熏天的廢料堆,那里全是橡膠碎渣和腐爛的動物皮毛,然后我們走到鐵路和公路的會合點,其中的一條岔路通向市場。在十字路口,一群男人女人站在那兒聊得熱火朝天,他們大概剛從市場上過來。隨著下班的鞋廠工人駐足加入討論,人群逐漸變得龐大起來。我們之中的一兩個男孩看到自己的親戚也在人群中,我便跟著他們擠入了人群,想一探究竟。
“他當場被逮了個正著兒?!币恍┤嗽谡f。
“想想看,子彈就在他的手中。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每個人,甚至我們這些孩子,也知道要是一個非洲人被發現攜帶就算一顆子彈,甚至一個空彈殼,也會被判謀反罪。他會被扣上恐怖分子的帽子,絞刑是他唯一的結局。
“我們聽到了槍聲?!币恍┤嗽谡f。
“我親眼看見他們朝他開槍了?!?/p>
“但是他沒死!”
“死?哼!子彈朝那些開槍的人飛了過去。”
“不對,他飛上了天然后消失在云里了。”
這些說故事的人之間產生的分歧將這一大群人分成了由三五個人組成的小團體。每一個小團體中的那個敘事者都對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有獨到的見解。我意識到自己從這個團體走到那個團體,從不同的地方收集到關于這個事件的信息。漸漸地,我將這些碎片拼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琢磨出了將這么多人聚集起來的前因后果,這是一個關于一位無名大俠在印度商鋪旁邊被逮捕的引人遐想的神話。
這里的商鋪都被建在山脊上,一排排的樓房面對面地站成一個巨大矩形方陣,中間的矩形空地留給了馬車和顧客,市場的出入口則設在方陣的四角。山脊下有一塊平原,那里是非洲人的地盤,那些樓房也同樣被建成一個矩形方陣,中間的空地通常被用作周三和周六的集市。商人們把用于在集市日上交易的山羊和綿羊拴在兩個市場之間的大斜坡上。這塊區域顯然已經變成了新聞交匯處,不斷地振奮著這群說書人和聽書人的神經。他們一致認為在警方銬住那個無名男人后,他們將他推進了卡車的車斗。
突然,那個男人從車斗里跳了出來然后撒腿就跑。這一出讓警察們始料不及,他們趕緊將卡車掉頭,開始追趕那個男人,警察們都拔出了槍對準那個逃犯。其中一些警察跳下了卡車,跑著追趕那個男人。但是那個男人在買東西的人群中東竄西竄,然后穿過兩個店鋪間的狹小縫隙逃入了印度市場和非洲市場之間的開闊場地。就在這里,警察向他開了槍。那個男人倒了下去,不過一會兒又站了起來,繼續沿之字形向前跑。警察一次次地開槍,但是他一次次地站了起來,最后他如魚入大海般地穿過羊群,跑下斜坡,穿過非洲市場,跨過鐵軌到路的另一邊,跑過利穆魯巴塔鞋廠的擁擠的工人駐扎區,爬上山脊,直到毫發無損地消失在歐洲人繁茂的綠茶種植園里。這次追捕行動很快將這個無名通緝犯捧成了一位傳奇人物。無數英雄主義的神話和關于魔法的傳說在目擊這個大事件的人們和從別處聽說這件事的人們口中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我之前聽說過很多關于茅茅黨游擊隊[3]戰士的相似傳說,尤其是關于德丹·基馬蒂[4]的。不過直到那時,所有的魔幻故事都發生在遙遠的尼亞達瓦和肯尼亞山中,從未有目擊者親口向我們講述過這些事。就連我的朋友尼干迪,最見多識廣的說書人,也沒有說過他親眼見證過那些他描述得栩栩如生的場景。我通常喜歡聽故事而不是講故事,但是這次,我卻滿心渴望向他人講述這個無名大俠的奇事,不管是在飯前還是飯后。等下一次見到尼干迪的時候,我或許也可以成為一個說書人。
鐵路道口上的X形欄桿緩緩地抬了起來。警鈴嗚嗚作響,一輛列車呼嘯而過。這提醒了興奮的人群他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趕??夏崴购臀译S著人群離開了,當我們獨處的時候,他便即刻打破了一直縈繞著我們的神秘刺激的氛圍。他置疑那個故事的準確性,他不喜歡人們傳播和討論那個故事的方式??夏崴拐J為事實和虛幻之間有一條清晰的界線,他不認同將兩者混合。當我們走到他家的時候,我們仍沒有對這個故事的夸張程度達成一致意見。
最后我終于回到了家里?;氐轿业哪赣H萬吉庫、小弟弟恩津居、姐姐尼卓琪和嫂子查麗提的身旁。他們全都擠在火堆邊。雖然肯尼斯對我潑了冷水,但我仍舊因為那個無名大俠而興奮得有些暈頭轉向,他就像某個書中的人物一樣。不過突如其來的饑餓感將我拉回到了現實世界。此時已過黃昏,晚餐應該很快就會被準備好。
食物很快就來了,母親將晚餐盛在一個瓢碗中遞給我,其間沒有人說一句話。就連我那喜歡打小報告的弟弟也不吱聲,閉口不提我日落后才回到家中的事。我想要解釋我為什么這么晚才回家,但是我得先平息肚子咕咕的抱怨。
最后,并沒有人要求我為我的行為作出解釋。我的母親打破了沉默:哥哥華萊士·姆萬吉,人們通常叫他好人華萊士,那天下午早些的時候經歷九死一生。我們祈禱他在山中平平安安。全是因為這場戰爭,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