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龍當然不會照鏡子,但它好歹也看到過自己水中的倒影。尤其是年少時還糾結著“我是誰”這種問題的時候,它常常對著自己水中的影子發呆。
它認得出它的雙角彎曲的弧度,認得出它雙翼上棘刺的長短……可它不記得自己有過這樣的眼神。
明亮到燦爛的金黃色眼睛,卻毫無生氣,冷得像被冰凍的火焰。
被它甩到背上的埃德似乎僵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爬到他從前常待的位置,俯下身來,整個兒趴在了它背上。
“伊斯……伊斯……”他輕聲叫著,微顫的聲音像哭又像笑。
“……沒腦子的蠢貨!”冰龍惱怒地拍著翅膀:“就算有誰變成我的樣子……難道我會傷害你嗎?!”
雖然現在它就在他的腦子里,但他確實沒腦子——連這種詭計都分辨不出來,算什么“挺強”!
“我知道,我知道的。”埃德小聲分辨,在依然轟隆隆響個不停的雪崩聲里幾乎聽不見:“我知道那不是你……”
但他還是無法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他總是恍惚覺得發生過這樣的事……就在這片沒有生命的冰原里,他最好的朋友不顧一切地想要他的命,一聲聲怒吼雷霆般落在它耳邊:
“你辜負了他的期待,你利用了我的信任……埃德·辛格爾,你該死!”
他得很努力地從噩夢般的“回憶”中掙扎出來,才能想起那不是他所經歷的。他沒有殺死斯科特,他沒有欺騙他的朋友……他沒有。
“……你不是塔琺。”
他聽見冰龍壓抑著怒火的聲音:“你到底是誰?”
是啊,那不是塔琺。
即使那偽神能夠使得出相同的詭計,但不同的力量天然有著不同的“氣息”,而冰龍對此尤為敏感。
另一個“伊斯”并沒有回答。
它只是停留在半空,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雙翼,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們,仿佛它也不過是一個被控制的傀儡,其實并沒有自己的意識。
片刻之后,在冰龍失去耐心之前,它無聲地化為一團流光,撞向天幕。
原本陰沉的天空已經散去了烏云,金色陽光照得雪峰耀眼無比,舒展的白云間一片片明凈又深邃的湛藍,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般,被那一團流光輕易撞個粉碎。
冰龍本能地想要追上去,卻被埃德所阻止。
“現在不行。”他說。
冰龍悻悻地看著那團流光消失在黑洞之中,看著藍天恢復成一片平滑。
“你欠我很多解釋。”它開口,“很多……埃德·辛格爾,你最好想好了該怎么說。”
片刻的沉默之后,埃德誠懇地請求:“可以讓我多想一會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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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娜里亞和威利的份上,冰龍慷慨地給了他那“一會兒”。
也就是他們回到自己的身體,與簡森交流情況的那一會兒。
當埃德試圖以眼神示意簡森還在這里,有些話不太方便出口的時候,法師嗤笑一聲,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瞥了他一眼,過于識趣地遠離了他們。
“……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辦法讓他聽不到我們在說什么。”伊斯說。
此刻他們正去往阿米斯特所給的那個“控制中心”,一個隱藏在風沙和巖石間的兵工廠。雖然塔琺多半已經離開,他們也還是得去看看那里是否有些殘留的信息。
距離很近。埃德考慮了一下拖過這短短的時間,接下來就可以借著收集信息拖過更長的時間……然后在伊斯冰冷的眼神里舉手認輸。
“那應該……是黑翳。”他開口時飛快地瞟了伊斯一眼。
伊斯腳步微頓:“所以,你知道黑翳是誰?”
“知道。”埃德老老實實地回答:“他的目的誰都清楚,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是秘密。但在此之前,我并沒有遇到過他。”
大概是安克蘭有意為之。
“因為,我對他來說,算是……富有營養且易于吸收的食物。”埃德說,“他已經……吸收了不同時空里不止一個‘埃德·辛格爾’。”
他沒敢說其中甚至有一個是自愿的。
伊斯瞬間頭皮發麻——他想象不出那種情形……他想象不出埃德會做這種事。
“他瘋了嗎……”他喃喃,然后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廢話。
那家伙的確已經瘋了。
“其實有時候,我可以理解他。”埃德輕聲說。
“……理解個屁!”伊斯粗聲粗氣,怒氣沖天。
埃德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
“放心。”他說,“我不會做那種事的。他其實弄錯了一點……以他想要做的事,他的力量越強,受到的反作用力越強。當然,他可能也知道,只是已經無路可退,又不肯放棄。”
黑翳其實已經不止一次地重溯時間,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即使他已經知道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所有重要的節點,無論如何努力去改變,如何仔細地計算每一種可能,卻總會有新的錯誤“意外”發生,讓他始終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那反復的失敗不是因為他能力不足,而是時光之河無情的反擊。
“安克蘭很討厭黑翳……就像他其實也挺討厭我。因為他多少算個半神,在倒流的時光里,唯有他保有每一次的記憶,所以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對付他已經擊敗過的……那位‘父親’,”埃德對此不無同情:“這讓他煩不勝煩。”
安克蘭其實也很早就打過伊斯的主意,想要利用他來對付黑翳,但因為埃德強烈的反對,直到他們損失慘重,才瞞著埃德找上了伊斯。
“你不該答應他的。”埃德嘆氣,“你的出現,簡直是火上澆油。”
那是再令人絕望不過的提醒……提醒他,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可他不是已經被抓住了嗎?”伊斯終于忍不住開口。
“我們也以為,我們終于抓住他了。”埃德苦笑,“可我們沒想到,他會放棄自己的身體……伊斯,他逃了。”
不僅成功逃離,還從容地竊取了大量錨石的力量,消失得無影無蹤。
“放棄了自己的身體?”伊斯皺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埃德頓了一下,“某種意義上,他死了。”
那具屬于“埃德·辛格爾”的身體,那具因為無法愈合的傷口而備受折磨,卻始終不曾被放棄的軀體,被扔在了時空監獄里,再沒有了心跳和呼吸。
他或許早已能脫離自己的身體而存在,但漫長的歲月里,他從來沒有這么做過……那具軀體,仿佛已經變成了某種象征,他固執地守著它,像守著整個虛無之海里除他之外再也無人記得的,讓他成為了他的“過去”……像守著他不變的誓言和唯一的希望。
以至于他的對手們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他絕不可能放棄他的身體。
“而且,他也從來沒有表現出在精神力方面的能力。”埃德無意識地碰了一下額頭已經消失的符文:“他的戰斗方式一直都很……正統,所有人都以為,他把精力都放在了燿星原有的法術研究和提升上,并且無意識地仍將自己當成一個牧師……精神力,或稱為‘靈魂’的研究,在耀星原本是屬于死靈法術的范疇。”
事實上,在埃德所知的所有“埃德·辛格爾”之中,唯有他自己,膽子大到對魔法之力還沒什么了解的時候,就敢涉足死靈法術。
黑翳偽裝得太好,直到在確認了“塔琺”這個偽神其實是他所創造的之后,安克蘭才生出了懷疑。
“……什么時候‘確認’的?”伊斯警覺地提出問題。
“就是……在你不小心把塔琺放出來之后。”埃德小心地回答。
伊斯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
那位終于得到自由的“神”多少鬧出了一些動靜,也終于引起了安克蘭的注意。陵迦城地底的法陣,就是安克蘭派出的人重新啟動的。那人試圖將塔琺引回來,再一次用法陣困住他,但沒能成功,只留下了泰絲他們發現的那個深坑。
與此同時,他們也研究了那具巨大的骸骨,發現那其實并非自然誕生之物。
“它的胸骨里,最靠近心臟的地方,融入了一塊……龍骨。”埃德小聲說。
伊斯的心突地一跳,忽然有種極其不妙的預感。
“安克蘭說,那是……另一條冰龍的骨頭。”埃德硬著頭皮把話說完。
他沒有說明白“另一條冰龍”是誰,但他相信伊斯能聽明白。
他覺得這種事十足變態,而這么變態的事是另一個他做出來的……讓他不禁擔心,他的朋友會不會覺得他內心也隱藏著同樣的變態。
可話已經說到這里,再遮遮掩掩也沒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