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語文短簡
- 文學大師汪曾祺作品集(套裝共三冊)
- 汪曾祺
- 1341字
- 2021-07-06 15:46:17
普通而又獨特的語言
魯迅的《高老夫子》中高爾礎說:“女學堂越來越不像話,我輩正經人確乎犯不著和他們醬在一起。”(手邊無魯迅集,所引或有出入。)“醬”字甚妙。如果用北京話說:“犯不著和他們一塊摻和”,味道就差多了。沈從文的小說,寫一個水手,沒有錢,不能參加賭博,就“鑲”在一邊看別人打牌。“鑲”字甚妙。如果說是“靠”在一邊,“擠”在一邊,就失去原來的味道。“醬”字、“鑲”字,大概本是口語,紹興人(魯迅是紹興人)、鳳凰人(沈從文是湘西鳳凰人),大概平常就是這樣說的,但是在文學作品里沒有人這樣用過。
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寫伐木,有句云“大樹緩慢地,莊重地倒下了。”“莊重”不僅寫出了樹的神態,而且引發了讀者對人生的深沉、廣闊的感慨。
阿城的小說里寫“老鷹在天上移來移去”,這非常準確。老鷹在高空,是看不出翅膀搏動的,看不出鷹在“飛”,只是“移來移去”。同時,這寫出了被流放在絕域的知青的寂寞的心情。
我曾經在一個果園勞動,每天下工,天已昏暗,總有一列火車從我們的果園的“樹墻子”外面馳過,車窗的燈光映在樹墻子上,我一直想寫下這個印象。有一天,終于抓住了。
車窗蜜黃色的燈光連續地映在果樹東邊的樹墻子上,一方塊,一方塊,川流不息地追趕著……
“追趕著”,我自以為寫得很準確。這是我長期觀察、思索,才捕捉到的印象。
好的語言,都不是奇里古怪的語言,不是魯迅所說的“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都只是平常普通的語言,只是在平常語中注入新意,寫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筆下所無”的“未經人道語”。
平常而又獨到的語言,來自于長期的觀察、思索、捉摸。
讀詩不可抬杠
蘇東坡《惠崇小景》詩云:“春江水暖鴨先知”,這是名句,但當時就有人說:“鴨先知,鵝不能先知耶?”這是抬杠。
林和靖詠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是千古名句。宋代就有人問蘇東坡,這兩句寫桃杏亦可,為什么就一定寫的是梅花?東坡笑曰:“此寫桃杏誠亦可,但恐桃杏不敢當耳!”
有人對“紅杏枝頭春意鬧”有意見,說:“杏花沒有聲音,‘鬧’什么?”“滿宮明月梨花白”,有人說:“梨花本來是白的,說它干什么?”
跟這樣的人沒法談詩。但是,他可以當副部長。
想象
聞宋代畫院錄取畫師,常出一些畫題,以試畫師的想象力。有些畫題是很不好畫的。如“踏花歸去馬蹄香”,“香”怎么畫得出?畫師都束手。有一畫師很聰明,畫出來了,他畫了一個人騎了馬,兩只蝴蝶追隨著馬蹄飛。“深山藏古寺”,難的是一個“藏”字,藏就看不見了,看不見,又要讓人知道有一座古寺在深山里藏著。許多畫師的畫都是在深山密林中露一角檐牙,都未被錄取。有一個畫師不畫寺,畫了一個小和尚到山下溪邊挑水,和尚來挑水,則山中必有寺矣。有一幅畫畫昨夜宮人飲酒閑話。這是“昨夜”的事,怎么畫?這位畫師畫了一角宮門,一大早,一個宮女端著笸籮出來倒果殼,荔枝殼、桂圓殼、栗子殼、鴨腳(銀杏)殼……這樣,宮人們昨夜的豪華而閑適的生活可以想見。
老舍先生曾點題請齊白石畫四幅屏條,有一條求畫蘇曼殊的一句詩:“蛙聲十里出山泉”,這很難畫。“蛙聲”,還要從十里外的山泉中出來。齊老人在畫幅兩側用濃墨畫了直立的石頭,用淡墨畫了一道曲曲彎彎的山泉水,在泉水下邊畫了七八只擺尾游動的蝌蚪。真是虧他想得出!
藝術,必須有想象,畫畫是這樣,寫文章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