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反排·郎德
不入深山,焉知苗寨。
然而,車子真的駛進大山,卻像登上老虎的肩膀。狹窄的山路在一千米的高山上左拐右拐,所有折返全都是死彎兒,偏偏又下起了雨,從車窗下望,煙云彌漫的山澗深不見底,心里就打起鼓來。忽然一個鮮藍色的大家伙出現在擋風玻璃上,連司機小閻——這個行走山路的老手也不覺脫口驚呼一聲“哦”。原來一輛出事的大卡車歪在路邊!幸虧路邊多出一塊半米寬的小平面把車子扛住,否則早已落下深淵,粉身碎骨。我說,這司機命有洪福,被老天爺“拉了一把”,但聽了我這話沒有人笑,也沒人搭話茬。車廂里隱隱有種恐懼感。只聽見車轱轆在泥路上擰來擰去吱扭吱扭的聲音??墒?,當車子停在一個寬敞的地界,下了車,抬頭一瞧,馬上換了一種感覺和心境——就是再險的道路也得來。一片苗家的山寨如同一幅巨型的圖畫掛在天地之間。
幾乎所有苗寨都藏在這偏遠的大山的皺褶里。
現代化的觸角伸到這里來了嗎?喜歡異域情調又不畏辛苦的旅行者到這里來了嗎?當我注意到又長又細的電線、電話線已經有力地通進山寨,我相信這里的文化一準會發生松動。這是我此行考察要關注的“點”。我要順著這電線和電話線去尋找我的問題。
我把幾天里跑過的山寨,按照它們所受現代化影響的程度由弱到強排一排隊,前后順序應該是黃平楓香寨、臺江反排寨和雷山郎德寨。楓香寨和反排寨在2002年剛被當地縣政府列為“生態保護區”,而郎德早在1986年就被辟為省級“村寨博物館”,2001年被列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早已是貴州省極富名氣的旅游勝地之一。
黃平縣家的楓香寨包括49個村寨,鳥兒一般散布在云貴高原東南邊緣的千米大山上。在剛剛修好的一條盤山公路之前,家人基本上與世隔絕。驅車入寨時,常常會有一頭水牛停在路上,按喇叭也不動。它不怕汽車,這些老牛的祖祖輩輩也沒見過這種家伙。至今家人還在使用半原始的耕作方式,所以無論是自然還是人文,這里都是原生態的。
家人穿著他們紅白相間的民族盛裝夾道而立,唱著歌兒,并在村口中央設攔門酒,敬酒扣飯,把裝在綠草編的兜兒中的紅雞蛋掛在我們的脖子上。此時,我著意地觀察他們的表情,一概是真心實意,純樸之極,沒有任何表演之嫌。跟著那些花兒一般的姑娘們,一群群迎上來拉著我們的胳膊時,熱情又親切,他們自古以來就是這么迎接貴客。
家人自稱是射日的羿的后裔。這不僅象征地表現在他們頭飾上——插著一根銀簪,還表現在各家祭拜祖先和神佛的神龕上懸掛著的竹制的弓箭上。家人不承認自己屬于苗族,是一支有待識別的民族。它們的文化自有完整和獨特的體系,從語言、信仰、道德、倫理、建筑、器物、工藝、節慶、禮儀、服飾和文藝,都有獨自的一套。這是世居此地兩萬多家人千年以上歷史積淀的結果。而今天,依舊活生生地存在于家人的山寨里。祖鼓房里的香煙裊裊飄升;早晚就餐前以酒祭祖;房前屋后擺著泛著藍色的用于“蠟?!钡木薮蟮娜靖祝粔Ρ谏蠏熘S多牛角、豬蹄、鴨毛,是親友間互贈牲畜禮尚往來的依據……我在這里只看到一件“外來文化”,竟與我有關。在一位銀匠家的神龕兩邊,居然貼著各一幅《神鞭》的電影劇照,卻也是十幾年前(1986年)的了。當地人說家人是羿之后,天性尚武,故而對善使辮子的傻二抱有興趣。他們從何處得知《神鞭》,讀書?看電影?不得而知。反正當今的科學萬能,世界上任何地方也無法封閉了。
家人送別客人時的禮節可謂驚心動魄。當你從山上的小路走下來時,幾百個身穿華服的家女子會簇擁著你漫山遍野地隨同而下。你走小路,她們就走在路兩邊青草齊腰的野山坡上。她們紅色的服裝在綠色的山野上像火苗一樣跳躍,身上到處的銀飾在陽光里閃閃爍爍,好似繁星閃著細碎的光芒。一路上她們還一直不停地唱著山歌,把一杯杯糯米酒送到你的口邊。這種禮節充滿著原始的純樸、真率與激情。如果這里被開發旅游了,還會有這種場面嗎?或者說,它情感和文化的內涵還會這樣純粹嗎?
臺江的反排苗寨是一個十分獨特的苗族分支。只有1500人,生活在大山夾峙的山坳坳里。依山而建的單坡吊腳樓與重重疊疊茂密的樹木及其濃郁的沁人心肺的木葉的氣息相融一體。反排苗人來自遠古的長江流域,及今四十五代。在上千年漫長的歷史時間里,反排苗寨是由一套極特殊的社會機構——“將紐”(祖先崇拜)、“議榔”(寨規民約)和理老(民間權威)來規范的。在山寨中間一個斜坡上,一塊突出地面、半尺來高、黑色方形不起眼的小石柱,就是全寨最高貴的“議榔石”了。直至今天,山寨每有大事,鼓主、寨老和村長都要在這塊具有無上權威的石頭前商議并做出決斷。至于這小小山寨的生活習俗、婚喪儀規、節日慶典、傳說藝術、裝飾飲食,也都有特立獨行的一套。山寨里最引起我關注的是那些石頭的神像。這些神都是自然神。人們相信萬物有靈,井有井神,水有水神,山有山神,風雨橋的橋頭有橋神,他們還敬拜大樹和巨石;神像沒有任何人工雕造,都是自然的石頭,但都是些有靈氣的石頭。一塊石頭,前邊神奇地伸出一個“頭”,正面似臉,又有某種不可思議的神氣。這些石頭的神像是從哪里發現的,誰搬到這里來的,有多少年,沒人知道。
小小的反排寨馳名于黔東南,是由于他們能歌善舞。這種用于祭祀祖先的舞蹈極有特點。在木鼓與蘆笙雄厚而和諧的伴奏中,年輕人有節奏并起勁地一左一右大幅度地翻轉上身,四肢如花一樣開放,動律強勁又流暢;姿態奔放又舒展,氣氛熱烈又凝重。單憑這木鼓舞就把這支苗人的歷史精神、地域個性和獨自的美感全展示出來了。
◇黔東南臺江縣反排村有一種舞蹈,動作又大又美,充滿激情
可是當他們在山寨前的小廣場上以木鼓舞對我們表示歡迎時,站出來一個身穿民族服裝的姑娘,用都市舞臺上的腔調來報幕,馬上讓我感到他們在追求都市的認同。他們這樣做,既是自覺的,也是不自覺的。這便反映了一種文化的趨向——弱勢文化向強勢文化的傾斜,本土文化向全球性流行文化的傾斜。
反排苗寨的木鼓舞早在1956年就參加了全國農民體育運動會的演出。改革開放以來,不僅跑遍大江南北的大都市甚至到中南海內獻演,而且到許多歐美國家參加藝術節。在這樣頻繁的商業或非商業演出中,他們的木鼓舞還會保持多少原發的情感,那種祭祀祖先時心中莊重又豪邁的情境?他們的藝術名揚天下當然是好事,但是否會不幸應驗了德彪西那句話:牧童的笛聲一旦離開鄉村的背景,就會失去生命。
更加深我這個想法的是在雷山縣著名的郎德寨中。一場音樂會式的演出中,報幕的女孩子居然帶著港臺腔。在這古老的村寨里,雖然山水依舊,風物猶在,但在吊腳樓下、街口處,常常會有身著民族服飾的婦女挎著小竹籃,上來兜售此地的土產。諸如仿制的銀冠和銀鐲、玩具化的竹笙和簡易的繡片等等。一些有特色的吊腳樓已經被開辟為“景點”。在一處臨池的木樓上,幾位盛裝女子背倚“美人靠”在刺繡,墻上掛著她們的繡品;欄桿外的池水被一片青翠的浮萍鋪滿,再后邊是秀美的山川與高高低低的山寨。這漂亮的場面好像在等待拍照,或是等著游人擠在中間合影留念。他們的風俗、特色乃至生活都在商品化嗎?我忽然想,這就是家香楓寨和反排苗寨的明天嗎?
生活在這浩蕩而崢嶸的貴州高原上的人們,有多達49個民族身份。其中32個外來民族,17個世居民族。他們在相互隔絕的歷史生活中,創造了斑斕多姿又迥然各異的文化。由于傳承有序,很多文化都是高深莫測的“活著的歷史”。然而,在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卻遭遇到它們的終結者——現代化和全球化。
它們也有幸運的一面,是此地的政府與文化界覺悟得早。自八十年代這里便有了初步的保護措施。九十年代以來,一些保持原始生態并擁有珍貴文化遺存的村寨被列入省級文物保護單位。1997年中挪合作分別在梭戛(苗族)、隆里古城(漢族)、鎮山(布依族)和堂山(侗族)四處建立了“生態博物館”,從而將這個誕生于法國的一種全新的文化保護的概念與方式,注入到貴州這些日見衰竭、亟待搶救的文化肌體中。法國人對待“生態博物館”這一概念的明確定義是“在一塊特定的土地上,伴隨著人們的參與,保證研究、保護與陳列的功能,強調自然和文化遺產的整體,以展現其有代表性的某個領域及繼承下來的生態方式”。無疑,這是現代文明最科學的體現了。貴州歷來有一批專事民族文化研究的學者,他們的優良傳統是一直堅持艱辛的田野調查,因此各民族的文化底細都在他們心里。在他們的參與下,貴州可否建成一個世界級的多民族生態博物館群?
然而,事情又有不可抗拒和不幸的一面,便是歷史文明在當代瓦解速度之快超出我們的想象。當代人被消費主義刺激得物欲如狂,很少有人還會旁顧可有可無的精神。失去了現實和應用意義而退入歷史范疇的民間文化自然被摒棄在人們的視野之外。因此,現代化和全球化對它的摧毀是急劇的、全方位的、滅絕式的,幾乎是一種文化上“斷子絕孫”的運動。只要看一看大江南北大大小小城市與縣城的趨同化和粗鄙化的驟變就會一目了然。
盡管少數民族的村寨都在偏僻之地,但凡是被現代化觸及的,即刻風光不再。一些村寨已經被改造為單調的工業化產品一般的新式建筑群;大批年輕人擺脫了千年不變的勞作與生活方式,走出村寨到外地打工,一切人文傳統因之斷絕,單是黔東南地區到江浙一帶打工的人數已逾三十萬。逢到過年時帶回來的往往是王菲和任賢齊的磁帶。當電視信號進入山寨,人們自然會把現代都市生活視如繽紛的天國之夢,那些與生俱來的傳統風習便黯淡下去。這種沖擊是時代的必然,但也正從心靈深處瓦解他們獨自的精神。他們怎樣才能從人類文明的層面看到自己文化的價值而去珍惜它、保護它、設法傳承它?
如今使用自己民族語言的村寨急劇減少。僅舉天柱縣為例:2002年侗族村213個,只有145個使用侗語;苗族村112個,操苗語的還剩下32個。眼下,30歲以下的年輕人基本上不穿民族服裝,在反排苗寨我還看見一位穿牛仔褲的女孩子,竟和那些站在上海外灘與北京王府井街頭的女孩一模一樣,那些母親與祖母傳下來的精美絕倫的頭冠、項圈、手鐲、耳環、壓領、鳳尾和頭花呢?十年前,一位法國女子在貴陽市租了一套商品房,花錢雇人去到各族村寨專事收集古老的服裝與飾物。這套房子是她聚集這些珍貴的民族民間文物的倉庫,每過一陣子,便打包裝箱運回法國。她在此一干就是六年。最后才被當地政府發現,警醒之后把她轟走。且不說這位法國女子弄走多少美麗又珍奇的文化遺存,看一看北京潘家園古玩市場的民族物品商店上成堆的民族服裝與器物,就能估算出那些積淀了千年的村寨文化飄零失落的景象。而他們口頭不再傳說的故事、歌謠和神話呢?又流散到哪里去了?不是正在像云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跋山涉水去到村寨里把那些轉瞬即逝的無形的文明碎片記錄下來,還是坐在書齋里怨天尤人地發出一聲聲書生的浩嘆?
我看到一個村寨打算建立“文化保護區”的報告中的一句話是:要“在接待外來觀光、旅游、采風、尋古探奇的客人的食、住、游、購、娛等方面形成一條龍服務”。如果真的實現這個想法,恐怕他們的民族文化最終都會像美國人夏威夷的“土著文化”——變成一種用來取悅于人而換取美元的商品。
少數民族存在于自己的文化里。一旦文化失去,民族的真正意義也就不復存在。這恐怕是對于少數民族文化的搶救和保護真正意義之所在。
而對于正在無奈地走向貧乏和單一的全球化的人類來說,則是要盡力扼守住一份精神的多樣。
2004.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