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細雨如同千萬條細密的銀線,斜斜地織著,將青溪鎮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之中。青石板路被雨水沖刷得油亮,倒映著兩側鱗次櫛比的黛瓦白墻,檐角垂落的雨簾里,偶爾有歸巢的燕子斜斜掠過,翅尖剪開半透明的雨幕。鎮口那棵百年老槐樹,新抽的嫩葉在雨中泛著翡翠般的光澤,樹影婆娑間,隱約能看見濟世堂懸掛的杏黃旗在風里輕輕搖曳。
蘇青棠蹲在藥鋪后門的石階上,指尖捻著片剛采來的薄荷葉子輕輕揉搓。清涼的氣息順著指縫漫出來,混著潮濕的泥土味鉆進鼻腔,讓她打了個清爽的噴嚏。竹籃里碼著半籃新鮮草藥,薄荷、紫蘇、蒲公英……都是她趁著晨露未晞時去后山采的。檐角垂下的水珠串成水晶簾,一滴滴落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暈開淺淺的水痕,倒像是綴了排細碎的珍珠。
“青棠,把西廂房曬著的艾草收進倉房。“前堂傳來母親周蕓清溫和的聲音,帶著碾藥時特有的輕微嗡鳴。
“知道了娘。“蘇青棠應聲起身,將最后幾株薄荷理順放進竹籃。她綰著雙丫髻,鬢邊別著朵淡紫色的黃芩花——那是今早采藥時順手摘的,說是能明目。穿過鋪滿藥材的天井,青石地面上晾著切片的天麻,竹匾里攤著曬干的枸杞,空氣中浮動著復雜卻和諧的香氣:薄荷的清冽,艾草的微苦,當歸的醇厚,還有角落里曬著的陳皮散出的溫潤甜香。
她踮腳取下晾在竹竿上的艾草,指腹撫過葉片上細密的絨毛。這些草藥是濟世堂的根基,也是她從小的玩伴。大哥蘇青硯在縣里學堂讀書,二哥蘇青硯跟著父親學管賬,唯有她打小就愛跟在母親身后搗藥,聞著藥香長大。祖母還在世時總說:“我們青棠有雙識百草的眼,更有顆懂草木的心。“
忽然,街角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雨天的寧靜。三匹黑色駿馬踏碎水洼,濺起半人高的水花,在濟世堂門口猛地收住韁繩。馬背上的人穿著玄色勁裝,腰間佩著長刀,雖風塵仆仆卻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焦灼。
為首的漢子翻身下馬時動作太急,靴子在濕滑的青石板上打了個趔趄。他顧不上擦拭濺在衣襟上的泥水,抱拳對迎出來的周蕓清作揖:“店家,我家公子傷重,急需一間清靜屋子休養。“他聲音低沉,右手下意識按在腰間刀柄上,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周蕓清行醫三十余年,見慣了各色人等。她目光掠過被攙扶下來的年輕人,眉頭微蹙:月白長衫已被暗紅血漬浸透,左肩處的傷口正汩汩滲血,染紅了半條袖子。那年輕人臉色蒼白如宣紙,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卻依舊脊背挺直,即便被兩個護衛架著胳膊,下頜線也繃得緊緊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只是此刻蒙著層濃重的倦意。
“快請進。“周蕓清側身讓路,聲音沉穩如常,“青棠,去把二樓朝南的靜室收拾出來。“
“是。“蘇青棠立刻放下艾草,快步穿過回廊往樓梯走。靜室原是祖父生前的書房,窗明幾凈,院里種著株玉蘭,此刻正開得熱鬧。她麻利地撤下書架上的舊書,用抹布擦拭著梨花木書桌,又從柜里取出干凈的被褥鋪在床上。窗外雨聲淅瀝,玉蘭花瓣被打落不少,飄在窗臺上像堆雪。
年輕人被攙扶著上樓時,正與端著銅盆下樓的蘇青棠撞個正著。他下意識抬眼,看見少女額前碎發被水汽濡濕,鼻尖沾著點薄灰,眼神卻清亮如溪。她鬢邊那朵黃芩花沾了雨珠,在蒼白的天色里透著生機。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柔和了半分。
周蕓清診脈時,蘇青棠在一旁研墨。松煙墨在硯臺里漸漸化開,她抬眼望見年輕人緊蹙的眉頭,額角滲出的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滲進沾著血污的衣領。他左手緊緊攥著床單,指節泛白,卻始終沒哼一聲。
“箭傷入體三寸,還染了風寒。“周蕓清收回三指,神色凝重,“箭頭帶銹,需得先排毒,再用溫補藥材慢慢調理。青棠,去取金瘡藥、麻黃湯,再備些烈酒來。“
蘇青棠應聲去藥房,拉開雕花木柜,從最上層取下貼著“金瘡秘藥“標簽的瓷瓶。這藥是父親用三十多種藥材熬制的,對刀劍傷最是管用。煎藥的砂壺坐在小泥爐上咕嘟作響,她望著跳躍的火光忽然想起:失血過多又染風寒的人,該喝點溫潤的東西才好。
轉身進了廚房,蘇青棠從米缸舀出半碗陳年糯米,用溫水細細淘洗。菜窖里藏著去年臘月初腌的臘肉,切下一小塊切成小丁,又從壇子里舀出兩勺母親釀的米酒。砂鍋坐在炭火上,米香混著肉香漸漸彌漫開來,驅散了雨天的濕冷。她又撒了把自己曬的姜絲,這東西驅寒最是見效。
端著青瓷碗上樓時,正聽見廂房里傳來壓抑的痛哼。蘇青棠輕輕敲門,里面傳來沙啞的應答聲。推門進去,看見周蕓清正用銀刀刮去腐肉,年輕人額頭青筋暴起,卻依舊挺直著脊背。
“公子,先喝點粥暖暖身子吧。“她把碗放在床頭小幾上,輕聲說道。白瓷碗里,米粥熬得綿密,臘肉丁泛著油光,姜絲浮在表面,散出溫和的香氣。
年輕人轉過頭,目光落在她臉上。這才發現少女眼睛很亮,笑起來時眼角有對淺淺的梨渦。“多謝姑娘。“他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卻透著不易察覺的禮貌。
“公子安心休養便是。“蘇青棠笑得更彎了眼,“我叫蘇青棠,住樓下東廂房,有什么需要盡管叫我。“她注意到對方左肩包扎的白布又滲出些血漬,補充道,“我娘的醫術是鎮上最好的,您定會好起來的。“
輕手輕腳退出去時,她聽見身后傳來湯匙碰到碗沿的輕響。蕭珩望著那碗臘肉粥,遲疑片刻終是端了起來。米粥軟糯,臘肉咸香,姜絲的微辣混著米酒的清甜滑入喉嚨,熨帖著冰涼的胃袋。自邊關負傷以來,他吃的不是干糧就是冷食,早已忘了熱粥的滋味。
窗外雨還在下,玉蘭花瓣撲簌簌落在窗臺上。蕭珩舀起第二勺粥時,忽然想起還沒告訴那姑娘自己的名字。他望著碗里蒸騰的熱氣,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彎——或許在這青溪鎮養傷,也不算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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