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做藥材生意的父親在熊維奇出生兩年后便被選中送往重慶,因而他對父親的印象大多來自鄰里之言與寥寥幾封書信。當他與季曉慧一般年齡時,曾聽返鄉的人說,父親在一所軍官學校過得還算不錯。他父親也差人送信來,說是等找到合適的機會便能回到唐場鎮。
熊維奇幼時與母親熊晴相依為命,所幸曾經雇傭他父親的人家惦念舊情,又可能是為給孩子找一個“書童”,但無論原因如何,總之他們提供了熊維奇與其他富裕人家孩子共同上學的機會。
大概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傍晚,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將熊晴母子叫到家中,又親手將一套男式的美式校服交到了熊維奇手上,并加以告誡道:“以后你就跟小安一同上下學,這個年紀多讀點書總是好的。”
“謝謝文姨。”他正欣喜地回應著,卻注意到母親緊縮眉頭用眼神示意著什么,他立即反應過來,向著那身著光鮮的女人鞠了一躬。
“不要太客氣這些,等李忠回來你們就好過了。”
誰料等重慶成為戰區以后,熊維奇的父母親徹底斷了聯系。偶有傳聞說他父親成為了軍中排長,恐會長期滯留他鄉,沒過多久,又有人捎來了李忠身故的消息。
一時間,熊晴母子成了眾人眼中的可憐人。娘家人見熊晴早早守了寡,每日總會在飯桌上奚落一番。
“跟你說了不要嫁那個賣藥的,非不聽。”熊晴的姊姊常常這樣說。
那時熊維奇剛上兩年學,正是少年心性最盛之時,一時護母心切,直沖到那女人旁邊推搡了一把,辯駁道:“姨媽嫁給了個用藥的,好得到哪去。”
“小兔崽子,有本事你們就走,不要來家里蹭。”她狠狠捏住了熊維奇的臉。
熊晴立刻上前拉開自己的姊姊,她注意到熊維奇臉上的紅痕,心中一陣刺痛,只有將他護在身后。積蓄已久的悲傷與憤怒在這一瞬間突然崩潰,“我們明天就走。”
李忠當初為了與熊晴結婚,特意蓋了一套小宅院作婚房。不過每當深夜晚風吹動房檐的稻草,總能聽見一陣“沙沙”的怪異聲響,有如鬼魅出沒一般,若是再碰上夏季,震耳欲聾的風雨聲更難阻隔,使人擔心這間小屋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坍塌。
熊維奇偶然撞見過一次母親為此而恐懼的模樣。
她獨自躺在狹窄的床上,緊攥著被子的一角,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不住地顫抖著。熊維奇試探性地向她喊了一聲,熊晴立刻點了支蠟燭坐起,可即便燭光黯淡而昏黃也掩蓋不了那張過度蒼白的臉龐。
這么多年過去,熊維奇無法細想起過去母親的音容,但一樁樁一件件的情景還留有模糊的影子,然后在某個平常的瞬間被牽引出來。
孩子們清唱五遍后終于疲乏地停了下來。
“爺爺。”張婭喊了一聲。
熊維奇這才從方才的恍惚中清醒。
此時季曉慧悄悄往角落里退了幾步,臉上粉撲撲的,眼神小心,大概是怕被人笑話。
“不錯,來,跟音樂最后再唱一遍就下課。”熊維奇朝所有人豎起了拇指,季曉慧的確值得單獨表揚,但他認為現在并不是時候。
孩子們方同薩克斯的音合唱到一半,幾個孩子的老人就提前趕來了,他們站在屋外靜靜觀察著每個孩子的表現,然后暗自比較一番,挑出所謂的“好聲音”作為與其他家長的閑暇談資,并備用為說教內容中的榜樣,需要時便拿出來舉例。
感受到屋外炙熱的目光,孩子們的聲音里立刻多了一分隱隱的局促與緊張,即便對自己總是滿懷信心的張婭也會下意識地向門外瞟上幾眼。
只有柳存厚除外。
他往返從來都是一個人,最早來,最后離開。柳存厚剛六歲多一點,家里的公公自然不放心將大門鑰匙交出去,但等到早上的牌局結束就估計十二點半左右了。若是柳存厚按熊維奇的放學時間離開便只有在門口無聊地蹲上半個鐘頭。
這一日按照平常的安排,柳存厚仍舊是等到所有人離開后才向忙著打掃屋子的熊維奇告別:“爺爺我走了。”
“走,我送你出去。”熊維奇隨手把掃帚靠到了研究室外的墻邊,堅持要送他走出培訓中心。
柳存厚離開時手里始終握著新卷成長筒的歌譜。熊維奇是十分喜愛這個孩子的,甚至有半分偏愛,他與熊維奇的童年是有些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