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姜妍篇】
碩人其欣,衣錦褧衣。齊候之子,衛候之妻。東宮之妹,邢候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衛風·碩人》
我是姜妍,乃是齊莊公的最寵愛的女兒。家中行九,故母親總喜歡喚我小九,而公父卻喜歡喚我妍兒。
我很不喜歡母親喚我小九,因為那并非是我的名姓。家中姐妹有名有姓的著實是少,大多以行輩論。
唯有我一人因是公父最寵愛的女兒,而又自幼聰慧。故公父才給我賜名妍,是為美麗溫婉之意。
我喜歡這種特殊的待遇,它讓我覺得我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我不是九娘,或是九妹,而只是姜妍。
時下女人如貨物,可以自由買賣,極不值錢。總沒有男兒來的金貴。可公父卻待我極好,自小,我便被允許出入公父的書房。得以被公父教導,承歡膝下。別說姐姐們,可是連哥哥們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公父時常笑嘆:“妍兒是我的掌上明珠,自然要捧在手心。只是,日后要尋個怎樣的人中龍鳳才可以配的上我的妍兒。”
十五歲那年,我已初初露出些許風華。眾人皆言,齊家有女初長成。
各國諸侯聞風而動,皆遣使而求娶之。我以為,我的一生便該這樣落下帷幕,嫁一國諸侯。從此相夫教子,白頭偕老。享盡別人未曾享過的尊榮。
命運總在你以為就該如此的時候,給予你重重一擊。讓你毫無反手之力,只能默默承受。縱使傾盡所有,也未能扳回一局。
還記得那一天,陽光甚好,微風吹拂,初春的淺草,綠的那般叫人歡喜。
三月三的女兒節,也是這齊國遍地女子及笈的日子。
“今選吉日,元服初始。棄爾幼志,順而成德。修德益壽,祥瑞永嘉。”青絲挽成髻,有女初長成,絕世好顏色,嫁作他人婦。
在贊者一聲聲的輕唱中,母親為我把頭發一梳梳到尾。烏黑濃密的頭發被盤至頭頂,只用羊脂玉簪固定起來。墨發白玉,渾然天成。
厚重的劉海被掀起,露出飽滿的額頭,嬌艷的紅唇,挺翹的瓊鼻,光潔的肌膚,模糊的面容漸漸清晰起來。
原本流露出的青澀內斂逐漸被成熟穩重替代。在座賓客全都流露出驚艷的神情。我從來就很明白我的美,那是遺傳自母親的天分。
母親含淚替我梳好頭,透過清淺絕色的容顏,仿佛看到了當年的她自己。
也是這般的顏色殊好,也是這般的花容月貌,也是這般的在眾人的祝福聲中,成長為一個女子。
每一個以為會理所應當的幸福,最終都是虛妄。這大概是生命教給我們每一個人的道理。只是我們當時還看不懂。
母親是公父千千萬萬個女人中的一個,自我有記憶以來,就沒有看見過公父主動來探望過母親。
如我所見,母親只是公父一個不受寵的侍妾。
曾經的山盟海誓終成空,而兩個人的誓言好似只有母親一個人記得。
母親從未抱怨,只是望斷秋水般,日日望,日日愁。即便對著我笑,亦有抹不開的憂傷。
母親是性情內斂的女子,不善言辭,平日里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即使無人與她言語,她自己也能枯坐一日。我時常在不去見公父的日子里陪她,大多是我說她聽。時日久了,便不知再與她說些什么。
唯有一件事,母親說的很流利。而我最是厭煩,日漸長大,面上流露出不悅,母親才不與我掰扯從前。
母親對著年幼的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講他們的故事。彼時,尚且懵懂,怎能體會到這里的悲慟慘烈。只道母親太奇怪,竟然喜歡流著淚和我說話。
那是一個很俗套的故事,大概在初春,淺草還能沒過馬蹄。春風十里,豆蔻梢頭。
一群王孫公子,在街上打馬游春而過,怎樣的意氣風發?還是青蔥年少,怎樣狂放恣意,都是尋常。
路遇有地方強霸,欺凌農家女子。公父身為公子之首,又是國之儲君。解救弱小,自是責無旁貸。
那時的母親,才剛剛及笈,即使穿著粗布黑裙,亦無法掩去傾城之姿。
嫵媚風情幾乎從骨子里透出來。偏偏還有一種小女兒的欲說還休的姿態,當真是惹眼。
公父救了被調戲的母親,兩人四目相對。對視的一霎那有脈脈的情意,從兩人眼睛里流出來。即使時光變幻,天荒地老,亦不可斷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眼萬年吧!
富家公子,貧家女,總出不了這樣的俗套。
之后,母親答謝恩公,以身相許。公父順理成章帶母親回宮。
母親和公父大概也有一段恩愛纏綿的時光。只是深宮險惡,步步緊逼,初涉人事的母親怎會知?
母親為公父懷過一個孩子,一個還未成形的孩子。
死在了桃花盛開的三月,一碗紅花,葬送了他的命。母親悲傷過度,不能自已。
即使再沉默寡言,大抵,骨子里也有那么一股驕傲。只是宮中時日太長,磨平了她的性情。那時候,她不愿見他,日日幽閉宮中。
公父也曾字字句句的安慰過母親,默默守護著母親只等她從悲慟中醒來,再與她舉案齊眉做夫妻。
可是,男人向來情薄,何況還是有后宮佳麗三千的帝王。
只靠那一點點可憐的情意生長的女人,自然無人憐惜。
無權無勢的孤女,又沒有帝王的深情相許,在這深宮里,可謂是寸步難行。
母親果然糟到父王的厭棄,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大抵都是涼薄。
所幸,一夜帝王恩,雖是錯誤,但終究是有了我。
我自懂了母親的情事以來,便決心不再成為第二個母親。
記憶里昏昏暗暗的悲戚,都來源于母親。用情太過強烈的人,沒有對等的愛與之匹配,總有一天會回來傷害自己。
母親她教我,再也不能相信愛情。
及笈那一日本應由族里德高望重的長輩為我挽發,只是我執意要求由母親親手為我挽發。公父忸我不過,只得答應。
出于私心,我總想讓母親和公父見一面。不止是由于母親日日盼著見公父。
還因為,日漸長大,我在書房溫書,公父卻時常凝視我的臉,神情寥落。我明白,他看的絕不是日日陪伴在他身邊的小女兒,而是那個在初春二月遇見的絕艷女子。
只是,我當時還不曾知,宿命有如輪回,母女命運總是驚人的相似,隱隱暗合。
是否日后我走入母親一樣的死巷,今日便是一種暗示呢?
倘若我當初知道日后是這樣的結局,我定然不甘,如此過完一生。愛不得也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