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草瘋長
- (美)陳九著 朱湘羽繪
- 1730字
- 2021-06-24 17:35:07
自序
有說我文字一往情深的,也有說風趣幽默的,撒酒瘋一樣肆無忌憚,不按常理出牌。我覺得挺有道理,有些文字我的確寫于酒后,我喜歡納帕山谷的紅酒,濃郁醇厚,三杯過后開始微醺,潛意識被釋放出來,這時寫什么都比較放松,直抒胸臆。當然這不是什么訣竅,“李白斗酒詩百篇”不過是藝術夸張,而我的幽默卻有點兒家傳。我有個大哥從小坐科學相聲,他母親阻止也沒用,非學不可,后來他還成為侯寶林先生的學生。聽他聊天跟看演出一樣,全是包袱,表情豐富,節奏感很強,可惜我倆不是一個媽,他老防著我,但我忘不掉他的談吐方式。
然而細想之下這不是最重要的。心理學家認為,幽默感源于從不快樂中追求快樂的沖動。內因才是根本。不是有這么句話嗎?喜劇的內核是悲劇,改動一下,幽默的內核是寂寞,倒十分貼近我的心境。我記得大哥曾說,老先生們只在觀眾面前才嘻嘻哈哈,下了臺往往寡言少語,更別提幽默了,個別的還是暴脾氣,三句話沒說好茶壺就拽出去,瓷片子碎一地。我倒不至于拽茶壺,咱沒喝茶的癖好,我會端坐窗前發呆,說好聽點兒叫沉思,其實既不沉也沒思,只有空蕩蕩。
以前倒是有思,出國頭些年總思念家鄉往事。那時英文不大好,跟老外接觸淺嘗輒止,不走心,情感寄托仍依賴對往事的思念。有人說懷舊是因為衰老,這話絕對不對,他肯定沒嘗過像野草一樣在他鄉的漂泊滋味,在一個三億人的國度里找不到任何你認識或認識你的,回到家獨自面壁,只有廚房的龍頭叮咚作響,幽靈般與我交談。
往前想吧,學位問題、就業問題、還沒成家的問題,什么都是未定之數,想不出所以然,只好摸石頭過河,走一步算一步。那就往回想,唯有家鄉的消息能撫慰漂泊的孤獨,滿足著所謂“出國留學”的虛榮感。那時朋友問我如何申請美國獎學金,耐心解答之余,我心情很復雜,不管你在國內多牛,多金枝玉葉,漂泊也會把你變成平凡的野草。出國最大的挑戰不是需要艱苦奮斗,我們不怕苦,而是如何熬過一個個漫漫長夜。我曾于黑暗中如滴漏般等待時間一秒秒地過去,給窗外的小鳥起名字,陪它們說話。
久而久之,思鄉之情深入骨髓,蛻變為深刻的寂寞,即便結婚生子高朋滿座也無法緩解。感覺這東西就是這樣,日久天長會形成慣性。并非聽不到家鄉的聲音,也不存在所謂的地緣隔絕,我們天天都有國內的消息,空中時常飄來故鄉的云,可不一樣,時間越久越感到家山遙遠可望不可及。特別是近些年國內日新月異的發展,在創造龐大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從根本上改變著東方古國的文化習俗、價值觀、語境和交往方式。當年誰也沒想到五千年歷史會被三十年華麗轉身,你只要打開國門,讓我知道別人在做什么,我就能做得比別人還好!
而更加讓人刻骨銘心的是,面對如此令人震撼的山河巨變,國內朋友們居然說這不算什么,一切都是無縫對接,天命使然。他們一步步走過來,是社會變革的參與者和見證者,所以理解不了我們為何會如此詫異,甚至笑我們少見多怪。這種巨大反差對我們來說,絕非習慣或不習慣那么簡單,而是難以釋懷的失落,我們畢竟沒有親身投入這個偉大的歷史進程,錯過了無數的施展才華的良機。韶華難再。當年“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簡單抉擇,竟變成時光之果,吐不出咽不下。這種巨大的落差將固有的漂泊與寂寞推入海底,并永無安放的一刻。女中音歌唱家鐘麗燕有一首原唱歌曲《飄落》,“飄落飄落,遠去了你的歡樂”,飄落的關鍵是飄,飄而不落,我一失眠就聽見這首歌悠悠響起,我的寂寞已無法訴說,不可救藥。
在漫長的漂泊中,我把思念交給了寂寞,據說下一步就是抑郁,似乎抑郁正步步逼近,像新冠病毒,藏在看不見的角落里。我想潔身自好,我在一首詩里寫道,“把心變成一塊化石、一首歌曲,一部不再發動的發動機”,于是養貓養狗,跑出去旅行,或努力當個優秀的互聯網技術人員,再不行喝洋酒、吃洋餐、搞角色扮演,但這一切都顯得那么做作,虛構的滿足感只能讓我更加明確:唯有中文表達,才是我的情感寄托和精神家園。心理學家說得沒錯,既然幽默源于追求快樂的本能,那就讓我的本能滿血復活,我必須好好活著追求快樂,再把不懈的追求變成與君同悅的幽默文字呈現于世人,只有你快樂我才快樂。這是我的宿命,我認了。無論漂泊讓我錯過什么錯過多少,也錯不過我對遠方的血濃于水的情感和美好祝愿。
我會哭泣,只是不想讓你看見。
陳九
2020年9月25日 紐約隨波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