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談處群(上)——我們不善處群的病征
書名: 談修養作者名: 朱光潛本章字數: 3406字更新時間: 2021-06-22 11:56:29
我們民族性的優點很多,只是不善處群。“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這個流行的諺語把我們民族性的弱點表現得最深刻。在私人企業方面,我們的聰明、耐性、剛毅力并不讓人,一遇到公眾事業,我們便處處暴露自私、孤僻、散漫和推諉責任。這是我們的致命傷,要民族復興,政治家和教育家首先應銳意改革的就在此點。因為民治就是群治,以不善處群的民族采行民治,必定是有軀殼而無生命,不會成功的。本文擬先分析不善處群的病征,次探病源,然后再求對癥下藥。
我們不善處群,可于以下數點見出:
一、社會組織力的薄弱。烏合之眾不能成群,群必為有機體,其中部分與部分,部分與全體,都必有密切聯絡,息息相關,牽其一即動其余。社會成為有機體,有時由自然演變,也有時由人力造作。如果純任自然,一個一盤散沙的民眾可以永遠保持散漫的狀態。要他團結,不能不借人力。用人力來使一個群眾團結,便是組織。群眾全體同時自動地把自己團結起來,也是一件不易想象的事。大眾盡管同時都感覺到組織團體的必要,而使組織團體成為事實,第一需先有少數人為首領導,其次需有多數人協力贊助。我們缺乏組織力,分析起來,就不外這兩種條件的缺乏。社會上有許多應興之利與應革之弊,為多數人所迫切地感覺到,可是盡管天天聽到表示不滿的呼聲,卻從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領導同表示不滿的人們做建設或破壞的工作。比如公路上有一個缺口,許多人在那里跌過跤,翻過車,雖只需一塊石頭或一挑土可以填起,而走路行車的人們終不肯費一舉手之勞。社會上許多事業不能舉辦,原因一例如此簡單。“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由強出頭”,這是我們的傳統的處世哲學。事實也確是如此。盡管是大家共同希望的事,你如果先出頭去做,旁人會對你加以種種猜疑、非難和阻礙。你顯然顧到大眾利益,卻沒有顧到某一部分人的自私心或自尊心,他們自己不能或不肯做領袖,卻也不甘心讓你做領袖。因此聰明人“不為物先”,只袖手旁觀,說說風涼話,而許多應做的事也就擱起。
二、社會德操的墮落。德原無分公私,是德行就必須影響到社會福利,這里所謂社會德操是指社會組織所賴以維持的德操。社會德操不能枚舉,最重要的有三種:第一是公私分明。一個受公眾信托的人有他的職權,他的責任在行使公眾所賦予的職權,為公眾謀利益。他自然也還可以謀私人的特殊利益,可是不能利用公眾所賦予的職權。在我國常例,一個人做了官,就可以用公家的職位安插自己的親戚朋友,拿公家的財產做私人的人情,營私人的生意,填私人的欲壑。這樣假公濟私,貪污作弊,便是公私不分。此外一個人的私人地位與社會地位應該有分別。比如父親屬政府黨,兒子屬反對黨,在政治上盡管是對立,而在家庭骨肉的分際上仍可父慈子孝。古人大義滅親,舉賢不避親,同是看清公私界限。現在許多人把私人的恩怨和政治上的是非夾雜不清。是我的朋友我就贊助他在政治上的主張和行動,是我的仇敵我就攻擊他在政治上的主張和行動,至于那主張和行動本身為好為壞則漠不置問。我們的政治上許多“人事”的困難都由此而起,這也還是犯公私不分的毛病。第二個重要的社會德操是守法執禮的精神。許多人聚集成為一個團體,就有許多繁復的關系和繁復的活動。繁復就容易凌亂,凌亂就容易沖突。要在繁復之中見出秩序,必定有紀律,使易于凌亂者有條理,易于沖突者各守分相安。無紀律則社會不能存在,無尊重紀律的精神則社會不能維持。所謂紀律就是團體生活的合理的規范,它包含兩大因素,一是國家(或其他集團)所制定的法,一是傳統習慣所逐漸形成而經驗證為適宜的禮。普通所謂“文化”在西文為civilization,照字原說,就是“公民化”或“群化”。“群化”其實就是“法化”與“禮化”。一個民族能守法執禮,才能算是“開化的民族”,否則盡管他的物質條件如何優厚,仍不脫“未開化”的狀態。目前我們大多數人似太缺乏守法執禮的精神。比如到車站買票,依先來后到的次序,事本輕而易舉,可是一般買票者踴躍爭先,十分鐘可了的事往往要弄到幾點鐘才了;三言兩語可了的事往往要弄到摩拳擦掌,頭破血流才了,結果仍是不公平,并且十人坐的車要擠上三四十人,不管車子出事不出事。這雖是小事,但是這種不守秩序的精神處處可以看見,許多事之糟,就糟于此。第三個重要的社會德操是勇于表示意見,而且樂于服從多數議決案的精神,這可以說是理想的議會精神。民主政治的精義在每個公民有議政的權利。人愈多,意見就愈分歧。議政制度的長處就在讓分歧的意見盡量地表現,然后經過充分的商酌,彼此逐漸接近融洽,產生一個比較合理比較可使多數人滿意的辦法。一個理想的公民在有機會參與議論時,應盡量地發表自己的意見,旁人錯誤時,我應有理由說服他,旁人有理由說服我時,我也承認自己的錯誤。經過仔細討論之后,成立了議決案,我無論本來曾否同意,都應竭誠擁護到底。公民如果沒有服從多數而打消自己的成見的習慣,民主政治決不會成功,因為全體公民對于任何要事都有一致意見,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們多數人很缺乏這種政治修養。在開會討論一件事時,大家都噤若寒蟬,有時雖心不謂然而口卻不肯說,到了議決案成立之后,才議論紛紛,埋怨旁人不該那樣做,甚至別標一幟,任意搗亂。許多公眾事業不易舉辦,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三、社會制裁力的薄弱。任何復雜社會都不免有惡劣分子在內。壞人的破壞力常大于善人的建設力。在一個群眾之中,盡管善人多而壞人少,多數善人成之而不足的事往往經少數壞人敗之而有余。要加強善人的力量和減少壞人的力量,必須有強厚的社會制裁力。一個社會里不怕有壞人,而怕沒有公是公非,讓壞人橫行無忌。社會制裁力可分三種:第一是道德風紀。每個民族都有他的特殊歷史環境所造成的行為理想與規范,成為一種洪爐烈焰,一個人投身其中,不由自主地受它熔化,一個民族的道德風紀就是他的公同目標、公同理想。這公同理想的勢力愈堅強,那個民族的團結力就愈緊密,而其中各分子越軌害群的可能性也就愈小。這是最積極、最深厚的社會制裁力。其次是法律。每個民族對于最普遍的關系和最重要的活動都有明文或習慣規定,某事應該這樣做,不應該那樣做,是不容人以私意決定的。法有定準,則民知所率從。明知而故犯,法律也有懲處的措置。一般人本大半可與為善,可與為惡,而事實上多數人不敢為惡者,就因為有法律的制裁。中國儒家素來尊德而輕法,其實為一般社會說法,法律是秩序的根據,絕不可少。第三是輿論。輿論就是公是公非。一個人做了好事會受輿論褒揚,做了壞事也免不掉輿論的指摘。人本是社會的動物,要見好于社會是人類天性。羞惡之心和西方人所謂“榮譽意識”是許多德行的出發點,其實仍是起于個人對于社會輿論的顧慮。輿論自然也根據道德與法律,但是它的影響更較廣泛,尤其是在近代交通發達、報紙流行的情況之下。在目前我國社會里,這三種社會制裁力卻很薄弱。第一,我們當思想劇變之際,青黃不接,舊有道德信條多被動搖,而新的道德信條又還沒有樹立。行為既沒有確定的標準,多數人遂恣意橫行。在從前,至少在理論上,道德是人生要義;在現在,道德似成為迂腐的東西,不但行的人少,連談的人也少。其次,法的精神貴貫徹,有一人破法,或有一事破法,法的威權便降落。我們民族對于法的精神素較缺乏,近來因社會變動繁復,許多事未上軌道,有力者往往挾其力以亂法,狡黠者往往逞其狡黠以玩法,法遂有只為一部分愚弱鄉民而設之傾向。我們明知道社會中有許多不合法的事,但是無可如何。第三,輿論的制裁需有兩個重要條件。首先人民知識與品格需達到相當的水準,然后所發出的輿論才能真算公是公非。其次政府需給輿論以相當的自由。目前我們人民的程度還沒有達到可造成健全輿論的程度。加以輿論本與道德法律有密切關系,道德與法律的制裁力弱,輿論也自然失其憑依。我們的社會中雖不是絕對沒有公是公非,而距理想卻仍甚遠。一個壞人在功利的觀點看,往往是成功的人,社會徒驚羨他的成功而抹煞他的壞。“老實”義為“無用”,“恭謹”看成“迂腐”,這是危險現象,看慣了,人也就不覺它奇怪了。至于輿論自由問題,目前事實也還遠不如理想。輿論本身未健全自然是一個原因,抗戰時期的國策也把教導輿論比解放輿論看得更重要。
以上所舉三點是我們不善處群的最重要病征。三點自然也彼此相關,而此外相關的病征也還不少。但是如果能夠把這三種病征除去,這就是說,如果我們富于社會組織力,具有很優美的社會德操,而同時又有強有力的社會制裁,我相信我們處群的能力一定會加強,而民治的基礎也更加穩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