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間所有的救贖都是自己掙扎出深淵，除了自渡，他人無人能渡。

入夜的時候，星光熠熠閃耀在夜空，月光如霧，籠罩著裴家別墅的一角。

褚思恬推開臥室的門，滿目疲憊地走了進去。

關上門之后，她一個人坐在床邊，放空了片刻，忽然雙手掩面痛哭起來。

猶記得裴子諾出院那一天，她接他回家，她提著行李在身后一言不發的跟著，他像個木頭人一樣，慢吞吞地上了樓，直接拐進了二樓哥哥的臥室，然后倒頭就睡。

醒來后他就不對勁了。他把自己當成了裴子琛。

褚思恬覺得自己真的承受不住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真的在苦撐著，在裴家二老面前，她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悲傷的情緒，她不想惹得老人傷心，在家里，她每天強顏歡笑，細心照料著兩位老人的飲食起居。

在公司里，她還要面對雷厲風行，手腕強勢的裴子諾，眼睜睜的看著他起早貪黑，像個擰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毫無節制地開會，工作，加班熬夜，繼續工作。

自從裴葉兩家緊繃的局勢緩解以后。

她本以為裴子諾腦海里緊繃的那根弦會松弛下來，沒想到他卻變本加厲的用工作來麻痹自己。

裴氏銷售業績大漲的同時，他失去了原本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溫度。

褚思恬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她看得出，一直以來，裴子諾都在努力模仿大哥裴子琛的影子，不僅工作上如此，在感情上亦如此，他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熱情得仿佛他們才是新婚夫妻一樣。

可是，褚思恬心里明白，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因為她心里清楚，裴子琛和裴子諾就是兩個人，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裴子琛重傷昏迷，在半年前器官衰竭，離她而去，她痛苦不已，而活過來的裴子諾拼命對她好，拼命為了這個家付出，她卻感到無所適從，慌亂得只想要逃避。

在家里，裴子諾總是在不經意間對褚思恬做出不合時宜的親密舉動，譬如，她在書房里整理文件，他會從背后偷偷抱她，甚至想要親她吻她；在她看書看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將沙發上睡著的她小心翼翼的抱到臥室的床上；廚房里，正在做飯的她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他比誰都緊張，捉起她的手送到嘴邊吸吮著，然后拿來創可貼，細心地替她包扎傷口，褚思恬很多時候會迷茫，看著眼前認真的男人怔怔地出神，但在更多的時候，她都會選擇第一時間逃避，可是對方卻不知道節制，在她面前，越發放肆大膽起來。

終于，她忍無可忍了，爆發了。

在今晚的餐桌前，他將剝了殼的龍蝦放到她碗里，親昵地對她說：“思恬，我知道你愛吃這個，特意叫吳媽多做了點，你嘗嘗味道怎么樣？”說著，手上卻不停，笑瞇瞇地繼續剝蝦給她吃。

她沒動筷子，坐著發呆。

他的眼神溫柔無邊，那般耐心地凝望著她，笑著道：“思恬，吃完飯，我們去花園里走走吧，這些日子我太忙了，都沒怎么陪你，以后不會了，我會抽出時間多陪陪你?！?

她咬咬牙，突兀地站起身來。

他也跟著起身，一臉的焦急：“你怎么了？生我的氣了嗎？”

她不說話，雙唇顫動著，忽然側過身來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伴隨著這隱含恨意的一巴掌，她面無表情地問他：“清醒了嗎？”

他震在當場，她轉身跑上了樓。

臥室里，昏黃的燈光下，褚思恬淚流滿面。

為什么老天爺要這么折磨她，在她全心全意愛著他的時候，他放逐了感情，對她不屑一顧，如今在她心灰意冷，只想安心侍奉二老的時候，他卻對她傾盡了溫柔的愛意。

為什么？

褚思恬的心在煎熬著。

這時，門外忽然有空洞的敲門聲傳來。

她知道他在門外，卻不想理會，只得用雙手捂住耳朵，深深地埋下頭去。

臥室的門外，裴子諾低下了頭，悲傷的眼睛里充斥著一種復雜的感情。

“思恬，我知道錯了，是我癡心妄想，我不該把自己的感情強加在你的身上，卻絲毫不顧及你的感受，我真的知道錯了?！彼\懇地向她道歉。

門內，她沒有任何回應。

于是他將頭靠在門上，又喃喃地說：“思恬，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要怎么樣你才肯相信我，我真的不想傷害你，可是我到底該怎么做？”

一室的寂靜。

她的淚，似乎穿透了空間，落在了他的心里。

漸漸地，外面也安靜了下來。

褚思恬無聲地流著眼淚，內心充斥著從未有過的倦怠和迷茫，良久良久，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夜半三更的時候。

裴子諾還沒有離開，他倚著墻壁，坐在褚思恬的房門外，一只胳膊搭在翹起的膝蓋上，低著頭，眼睛卻大睜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太太看了一眼眼下的光景，知道必須得勸勸兒子，否則長此以往，都會落下心病的。

他來到兒子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子諾抬頭，勉力笑了笑，臉色卻寡淡極了。

看著失魂落魄的兒子，裴太太二話不說，將他從地上拽起來。他推搡著兒子的肩背，推著他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第二天早上九點，褚思恬醒來，家里早已經沒有了裴子諾的身影，裴太太正笑吟吟的坐在沙發上等她。

“媽——”褚思恬正準備去上班，一看到老人，頓時有些尷尬和無措，連忙迎了上去：“我起來晚了，你用過早餐了嗎？”

“我吃過了?！迸崽牧伺纳韨鹊目盏兀疽鈨合本妥?。

褚思恬笑了笑，快步走過去坐下，將手里的皮包放在茶幾的一角。

“這幾個月你辛苦了，不僅要上班，還要照顧我和你爸爸，忙里忙外，你看看你都瘦了！”裴太太很是心疼的拍了拍兒媳的手。

褚思恬搖搖頭，誠懇地說：“媽，我不累，倒是你，可一定要注意身體啊！我聽吳媽說，你晚上老是失眠睡不著，要不，我帶你去鄭醫生那兒看看吧，人睡不好就會沒精神的?！?

“我睡不著是因為我擔心子諾?！迸崽抗庖粩浚偷偷氐莱隽藢嵡椋骸八继?，我知道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可是子琛已經走了，你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媽媽希望你也能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褚思恬低了下頭，心中五味雜陳。

裴太太握緊了兒媳的手，語重心長地道：“你們三個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心里在害怕什么我都知道，你曾經那么喜歡子諾，后來卻嫁給了子琛，我看到你和子琛過得很幸福，我也就放心了，可是現在，子琛已經走了，子諾這個傻孩子卻還在等你，你是不是應該回頭看一看子諾？！”

“媽，我不能！”褚思恬眼神微變，忽然喘著氣，急切地說：“我是子琛的妻子，在我的心里只有子琛一個人?！?

“那你真的就打算一輩子不再嫁人了嗎？”裴太太的語氣也變得激動起來：“思恬，做女人苦，做守寡的女人更苦，子琛如果在天有靈，也不愿意看到你現在這樣封閉自己的感情?！?

“我不能，我不能。”褚思恬抬起手撫住心口，強自克制著那里傳來的劇痛，她哽咽著，兩眼漸漸發直，顫悠悠地說：“我不能再愛上子諾，我不能?！?

“為什么不能，找到最初的愛，和自己的初心在一起有什么不好？”裴太太感到不理解。

“我不能！”褚思恬痛哭著搖搖頭：“因為我現在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子琛，還是子諾？”

裴太太伸出手臂，將兒媳抱進懷里，忽然一仰頭，難過得也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子諾的心思，現如今他的一舉一動都有了子琛的影子，褚思恬每天面對著這樣一個人，內心該有多煎熬?？墒?，子諾改變性格，變成子琛的樣子，多半也是為了得到褚思恬的青睞。

他們倆個，到底為什么總是錯過。

裴太太不想再失去這一雙兒女，無論是褚思恬，還是裴子諾，那都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她希望他們能忘掉過去，開始嶄新的生活。

可是，眼下又有什么辦法，能讓這兩人坦誠的面對自己的感情呢？

裴太太為這事犯愁，可是裴先生一句話卻提醒了她：“年輕人的感情是一團火，根本熄滅不了，我們只需要給他們時間，空間，他們總會想明白一切?！?

三天后，裴先生帶著裴太太出國旅游去了，還帶上了吳媽和安管家。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

天空忽然下起瓢潑大雨，街道上的行人神色匆匆。

褚思恬走出了公司的大門，望著漫天的雨水發愁，沒有傘，可怎么辦呀？

她等待了一會兒，決定先小跑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一把雨傘。

在她離開后不久，裴子諾也走了出來，看了看腕表，時間還早，他也不著急回家，就撐起秘書遞上的雨傘慢悠悠地走進了雨霧中。

褚思恬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躲雨，她凍得直哆哆，誰能想到，早晨還是陽光明媚的天氣，到了傍晚，卻是狂風驟雨。

傘沒有買到，便利店的雨傘賣空了。

褚思恬一時沒了主意，就想攔截下一輛出租車。

潮濕的路面上，飛速駛過的車輛濺起一朵朵晶瑩的水花。

裴子諾沿著街邊行走，很快看到了路邊正在淋雨的褚思恬。

心里不知為何，忽然一陣陣清明。

他便加快了腳步，朝她走了過去。

褚思恬用包包頂著雨，擋不下車，一看到他，第一反應還是逃走，他卻兩三步追上她，將雨傘強硬地遞進了她手里，“拿著，淋雨你會感冒的?！闭f著，就自顧自地往前走去。

褚思恬跟在他身后，看到他的肩膀和后背漸漸被大雨淋濕，忽然有些不忍心了，于是她也追了上去，撐著傘和他并肩走著。

她矮他一截，想要將雨傘撐到他頭頂，就得伸長了手臂。

他忽然停下腳步，側過身來。

她被他嚇了一跳，眼神?；５?，想要后退一步。

他卻伸出一只手臂，穩穩攬住了她的腰，讓她貼近了自己。

她張了張嘴，擒著傘把的手一松，透明的玻璃雨傘忽然在風雨中被吹走，搖搖曳曳地滾落在路邊的草坪上。

冰涼的雨水很快迷濕了他們的眼睛。

“思恬，如果那天車禍死的人是我，你會不會也對我念念不忘？！”他終于問出了這個一直壓抑在心里的問題，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不會，我不會對你念念不忘，因為你早就不在我心里了?！瘪宜继袢讨鴾I意，叫喊出聲。

他點點頭，無謂地抿嘴，忽然笑了：“我知道了，謝謝你給我答案?！闭f完，就悶著頭往路邊沖去，她一驚，用力從身后抱住他的腰，大喊：“不要做傻事，我們只有你了。”

他的身軀微微顫抖，荒涼的內心卻因為她的這句話而瞬間得到救贖，裴子諾眨動著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環抱著自己的那雙潔白的手。

褚思恬的臉蛋緊緊貼著他的后背，嘴里發出了細小的喘息聲。

他僵硬地轉過身來，豁然一笑，解釋道：“不用怕，我只是想把傘撿回來而已?！?

盡管有雨傘支撐著，回到家的兩人還是濕透了，很是狼狽。

裴子諾這才發現家里早已人去樓空，連負責做飯和清潔的吳媽都不見了，他思索了一下，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褚思恬來不及反應這些，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已經哆哆嗦嗦的跑上了二樓。

裴子諾將空調打開，將身上的濕衣服都換了，扔在洗衣房里，然后來到了客廳，倒了一杯紅酒，慢慢地品嘗著。

不一會兒，褚思恬也換好了衣服，走下了樓梯，她看了喝酒的裴子諾一眼，感到很奇怪，隨后，又快步朝廚房走去，邊走邊吆喝：“吳媽，今天晚上我們吃什么？需不需要我幫忙？！”

廚房里哪有什么人啊！

褚思恬回到了客廳，終于覺察到了不對勁。

裴子諾從櫥窗里取出高腳杯，泊泊地倒了一杯紅酒，遞給了她：“喝點吧，暖暖身子?！?

褚思恬接過酒杯，看了他一眼，卻依舊不說話。

晚上八點多鐘，窗外雨聲漸濃，時不時傳來電閃雷鳴。

客廳里，只開了一盞小小的落地燈。

他們坐在地毯上，坐在圓形沙發桌的兩端，各自飲酒。

裴子諾忽然說：“我記得小的時候我過生日，你送了我一罐子千紙鶴，你說那是你親手折疊的，希望我能喜歡，我卻說你給我的是最不值錢的禮物，還取笑你來著。”

“是??！”褚思恬心酸地笑了笑：“我那時候真傻，根本不知道你喜歡什么。你知道嗎？那些紙鶴，我折了很久很久，熬了好幾個通宵來著?！?

“你當初為什么那么喜歡我？”裴子諾醉眼朦朧，手臂抵在沙發上，手指點著太陽穴，撐住了自己昏昏欲睡的腦袋，視線卻直勾勾的盯著對面的人看。

褚思恬搖搖頭，苦笑著：“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傻吧！總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人！”

裴子諾嘶嘶地笑出聲來，頓了頓，又仰起頭喝了一大口紅酒，嘴巴里鼓鼓的。

褚思恬趴在桌上，雙手玩弄著桌上的紫色水晶漏斗，顛來倒去，仿佛這個東西很好玩。

裴子諾將紅酒杯放在圓桌上，身子一歪，靠近了她，回憶似的嘀咕道：“其實仔細想想，我那時候應該也是喜歡你的，因為除了你，我好像也沒有喜歡過別的女人?！?

褚思恬瞪了瞪眼睛，嘴角的笑容變得干澀，眼底的光芒確是晶瑩的，仿佛雙瞳覆蓋著一層淡淡的水霧，遮住了原有的心思，讓人理不清也看不透。

裴子諾身體后仰，百無聊奈地凝望著頭頂的巨幅吊燈，那繁復華麗的水晶燈此時卻是漆黑一片，那下垂的吊墜卻泛起冷冽的白：“思恬，我不想跟你繞彎子了，我們已經錯過了太多的時間，我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希望能天天看到你，這些日子以來，我時常想起你，甚至幻想著如果當初和你結婚的人是我，我們現在會過著怎么樣的生活？是不是已經有了一個可愛的孩子！”他知道一切都是虛妄，卻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

褚思恬不說話了，微微仰了仰頭，努力逼退眼角那灼熱的淚意。

“思恬。”他又貼近了她，一只手把住她顫抖的肩頭，執拗地道：“我想彌補你，彌補過去發生的一切，如果我面對著你，卻什么也為你做不了，我真的會崩潰，我拼盡全力想要變成你愛的那個人，卻反而將你越推越遠，我終于知道一切都是徒勞的，我代替不了任何人，我只能是我自己?！?

褚思恬緩緩抬起手捂住嘴，哽咽不止，她的肩膀因為某種情緒而簌簌顫動。

裴子諾垂下了腦袋，隱忍地，一字一句地道：“你能不能回頭看看我，思恬?！?

她的雙手在桌上緊握成拳，頭越垂越低，快要跟桌面碰撞，忍不住喃喃：“你為什么要逼我，為什么要逼我?”

“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裴子諾眼神痛苦，聲淚俱下的向她表白：“我已經錯過你一次了，我能感覺到你的心離我越來越遠了，我真的害怕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思恬，如果曾經對我的感情已經被你深埋，我愿意重新喚起你的記憶，喚起你對我的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能感覺到你的心，你對我并非毫無感情，請你給我一次愛你的機會，一次向你贖罪的機會?！?

褚思恬雙手掩面，肩膀抖得越發厲害了，卻依舊強忍著沒有回頭。

裴子諾的心在顫抖，雙手也在顫抖，蒼白的臉上布滿了愛而不得的痛苦，凝望著她清瘦的背影，他失了智，眼角的淚水奪眶而出，嘴里喃喃著，一遍又一遍：“思恬，我愛你！我愛你?。　?

褚思恬輕擰著眉心，終于再也克制不住，轉過身來撲進他懷里，緊緊抱住他，喃喃道：“對不起?！?

他呆了一下，瞬間欣喜若狂，修長的雙臂輾轉反復地抱緊了她。

“思恬，思恬！”一遍又一遍，他熱切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客廳里，小小的落地燈揮打出寂靜的光芒，籠罩著他們重合的身影。

他喝醉了，虛弱的身體漸漸滑下去，枕在她的腿上，她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他嘴角含笑，很快就閉著眼睛睡著了。迷蒙的燈光下，她依依不舍的端詳著他睡夢中的模樣，含淚笑著，笑著，心里卻漸漸拿定了主意。

子諾，對不起，謝謝你還愛我，只是，我的心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子琛曾經說過，希望我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畢生的追求。

我曾經因為失去他而郁郁寡歡，一蹶不振，現在卻因為他的這句話重新找到了生活的希望。

我想，我是時候離開了。

去法國，去巴黎，去世界各地，學習更多的美妝知識，更多的品牌技術?；蛟S，等到哪一天，我的心智足夠堅定了，足以砥礪這世上的一切悲歡離合，我還會回來，笑著對你說，子諾，好久不見。

不要等我，因為我終歸不會是你想象中的那個樣子。

子諾，希望在沒有我的日子里，你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幸福。

——

第二天醒來，窗外陽光明媚，一架飛機從碧藍色的天空劃過，飛向了遠方。

裴子諾站在落地窗前，靜謐的晨風將他手中的信紙吹得微微顫動，他緩緩閉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