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大人

那年冬天，我從長春學習歸來，回到西安后，便和當時還是我對象的妻子攜手走進民政局，領了結婚證。此前，我們通過三個月的電話，趕了一回潮流——閃婚，就此，我將自己的一生交付于這份緣分之中。

娶了媳婦后，我的世界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我多了兩個妹妹，結識了許多親戚，更重要的是，擁有了兩位新的父母。妻子的母親沒有兒子，我便成了她家的大兒子，在自己家我本就是長子，身上的責任陡然加重，不過這“壓力”是幸福的“壓力”，是甜蜜的負擔。一瞬間，我從一個家庭融入了三個家庭，幸福如潮水般涌來，那時的日子，即便嚼著苦瓜，都覺得瓜肉里滲出的是蜂蜜的甜。夜里做夢，我都能笑出聲來，妻子總嗔怪我半夜偷笑，吵得她睡不好覺，我就故意裝傻充愣，說自己啥都不知道，人嘛，總得給自己留那么點小隱私。

我生命中有三位至關重要的母親。孩子的母親，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既勤勞又能干，將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條；我的母親，愛孩子勝過愛自己，永遠在為我操心；而妻子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岳母大人，她善良單純，沒什么心機，性格里還帶著孩子氣，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大小孩。我時常慶幸，能有這三位母親陪伴我的人生，此生也算是無憾了。

曾經，三位母親都對我關懷備至，給我無盡的愛與保護。可今年春末，岳母大人卻狠心地撇下我們，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總覺得她還在我們身邊，從未離去。或許，岳母大人本就是下凡修行的仙人，如今修行期滿，便順應天命回到了屬于她的地方，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我們只能接受。

在岳母的墳前，親人們默默陪伴著她。舅舅緩緩講起了岳母大人小時候的故事。他們出生時，父母都已35歲左右。那時，舅爺身為人民公仆，一心向黨、一心為民，響應號召砸了自家鍋碗瓢盆，全家吃起了大鍋飯。家里孩子眾多，卻只有舅爺一個人工作，生活十分拮據。岳母大人自幼由姐姐照顧，姐姐出嫁后，剛懂事的她便和小哥哥撐起了這個家，與其說是當家，倒不如說是給哥哥打下手。哥哥十分疼愛她，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寧靜，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生活在與世無爭的桃源村。

到了婚嫁的年紀，經人介紹，岳母大人嫁給了本村“萬元戶”、侯官寨有名富豪家的老三。兩家算得上門當戶對，家人都以為岳母去了能享清福。可誰能想到，奶奶一心向佛，飲食清淡，從不吃葷，岳母的生活一下子又回到了從前的簡樸。岳母和舅奶說起這些時，舅奶氣得笑罵：“恨不得抱著親家的油壺咕嚕咕嚕喝上幾口油解解恨！”岳母卻只是哈哈一笑，從未有過怨言。她就像菩薩一樣，給什么吃什么，從不挑三揀四。

初次見到岳母大人時，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身材壯實，帶著濃濃的鄉村氣息。可仔細端詳，又能看出她骨子里透著一種貴氣，仿佛是一位曾經的闊太太，在農村的歲月里被打磨成了勤勞樸實的模樣。歲月似乎格外無情，還沒等她好好保養，皺紋就已悄悄爬上臉龐。岳母大人的眉毛又濃又密，就像精心貼上去的一樣，高挺的鼻子微微翹起，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整過容，好在農村條件有限，沒錢整容，省下的錢都供女兒上學了。都說相由心生，岳母大人面相端正，眼神清澈，沒有絲毫邪念，反而帶著幾分富貴之相。她一生單純，沒什么心眼，唯一的小毛病，就是愛吃點零嘴。

在岳母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她的腸胃變得極差，吃進去不消化的東西就會吐出來，連水果都無法食用。那時她住在妹妹家，妹妹生怕她偷吃，把所有零食和水果都看管得嚴嚴實實。記得最后一次我和妻子去看望她，岳母大人給我切了一盤子甜瓜，自己只留了一小角。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她偷偷把甜瓜吃完，扔瓜皮時恰好被妹妹撞見。妹妹頓時火冒三丈，像訓小孩一樣數落岳母大人，岳母大人嚇得連忙辯解：“沒吃沒吃。”還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讓我幫她作證，我當時真是哭笑不得。風波平息后，岳母大人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拿著甜瓜皮向妻子解釋，說只是吃了小小的一角。妻子又好氣又心疼，小聲責怪了幾句，看著岳母大人日漸消瘦的模樣，最終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次“偷吃”不成，岳母大人換個地方繼續“行動”。每次回岳父那里，她都吵著要吃這吃那，岳父也像哄小孩一樣，給她少買一點。岳父疼愛岳母，不敢任由她亂吃，而岳母大人呢，始終保持著這份童真，任性卻也快樂著。

岳母大人特別自來熟，不管走到哪兒，都能迅速和身邊的人打成一片。在家的時候，她就愛去鄰居家串門聊天，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岳母大人在鄰里間，總能把這“戲”唱得熱熱鬧鬧，不到盡興絕不罷休。她聊天的本領堪稱一絕，要是有奧斯卡聊天小金人，岳母大人肯定能輕松奪冠。妻子回憶說，小時候岳母經常在外面串門，總是忘記她們放學的時間，把她們鎖在大門外。孩子們滿世界找她，掘地三尺才好不容易把她“挖”出來。因為岳母人緣太好，串門的地方不固定，所以特別難找。不僅在農村如此，到了城市也一樣。在妹夫的高檔小區里，她也能迅速找到玩伴。那個小區很大，鄰里之間交流甚少，白天幾乎看不到人，只有晚上鍛煉的人才出來走動。可岳母大人一點都不認生，不僅找到了聊天的人，還結識了牌友。有次妻子給岳母打電話，岳母說自己忙著呢，后來才知道，她正忙著打牌。我們帶孩子去看岳母時，經常有人和孩子打招呼，我們卻都不認識，仔細想想，肯定是岳母大人的朋友。妹妹一家在那里住了那么久都沒認識幾個人，岳母卻很快就融入了城市生活，和大家相處得十分融洽。

岳父岳母來西安打工，住在出租屋里，周圍的鄰居他們全都認識。岳母去世時，那些鄰居自發組團，包了一輛出租車，大老遠趕來送她最后一程。要知道，出租屋附近的鄰居大多是看大門的、做清潔的、做點小生意的，都是些生活不易的普通人。他們掙錢那么艱難，卻還是商量著一定要親自來老家，給岳母行個禮，送她最后一程，送完就走，做事的風格都帶著岳母大人雷厲風行的勁兒，想必是在一起久了，受到了她的感染。

在家里，岳母大人總是第一個起床干活、做飯。每天清晨，我們還在睡夢中，就能聽見屋外傳來她忙碌的聲響，等我們起床，才發現太陽已經升起，新的一天開始了。岳母大人總是那么勤勞，我們洗漱完，飯菜早已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等著我們享用。吃完飯，孩子們閑聊一些家長里短，岳母大人又馬不停蹄地開始收拾殘局。她從來不讓我們幫忙，總是笑著說：“我又不上班，一天到晚在家閑著，也就做做飯、洗洗衣服，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們整天忙里忙外，回到家就好好放松休息。”在岳母的呵護下，家成了我們放松的港灣，我們也“批準”了她的“請求”，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的照顧。岳母大人干活干凈利落，手腳麻利，常常是噌噌幾下，活兒就干完了。看著她匆匆忙忙的背影，有時我都覺得她像一個不知疲倦、充滿智慧的機器人。對她來說，干活似乎不是辛苦，而是一種快樂。不管在岳父那里，還是妹妹家，又或是我們這兒，她總有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岳母大人生命的最后一天，突然回光返照，她強撐著身體，為我們做了最后一頓團圓飯，收拾了最后一次屋子。

岳母大人的一生，有苦也有甜。爺爺愛嘮叨，好在有奶奶處處護著她。她第一次烙餅時，把餅烙成了一塊一塊的，奶奶卻安慰她：“沒事，熟了就行，這樣還省得用刀切。”后來，隨著爺爺的去世，岳父家的光景逐漸不如從前。改革開放的浪潮席卷而來，社會飛速發展，岳父家卻沒能跟上時代的步伐，家境漸漸衰落。曾經的輝煌不再，日子變得緊湊起來。中間雖然也有過一些好時候，岳母大人享了幾天福，可又因一些變故，家里的錢很快就花光了。最困難的時候，家里只剩下一塊錢，連衛生紙都買不起，還是岳母大人借了20塊錢，才勉強維持了幾天生活。即便如此，岳母大人始終樂觀面對，和岳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兒女們都在城里安了家，怕老兩口在家寂寞，我們結婚后，買了一套52平方米的小房子，裝修好后，放了一年多。老兩口仔細算了算，覺得以后的生活費還沒著落，為了不給我們增添負擔，他們選擇繼續打工攢養老錢，想著等攢夠了再住進去。可誰能想到，岳母大人終究還是沒住上我們給她買的新房。不過她也沒有太多遺憾，在妹妹家養病、幫忙看孩子的時候，她住進了寬敞的大房子，妹妹還經常開著豪車帶她出去散心。岳母大人常說，這輩子值了。兩個女兒都很孝順，她也享受過人間的繁華，穿過高檔衣服，去過高級餐館。看病時，妻子總是車接車送，帶著她四處尋醫問藥；住院期間，每天都有女兒在身邊悉心照料。岳母大人走的時候，從生活到穿著，早已沒有了當初的農村氣息，她已經跟上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

人是不是真的有第六感？中國自古流傳的那些說法，是真是假？我也說不清楚。岳母大人最后一次住院時，和妻子聊天，總讓人感覺她像是在交代后事。最后的日子里，她念叨著天晴了就回岳父那里住。出事那天，她主動讓我們去看她，還說第二天讓把孩子接過去陪她。或許，冥冥之中，岳母大人已經預知了什么，只是她什么都沒說，也許是不想讓我們擔憂吧。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讓悲傷過度蔓延，辜負她的一番苦心呢？

岳母大人這一輩子，從未讓我們伺候過，她總是默默付出，為親朋好友留下的，只有爽朗的笑聲和溫暖的笑容。她的一生簡單純粹，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們能過得幸福。如今，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孩子，她的心愿也算是達成了。

思念是一種會呼吸的痛，可傷心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插在心上，拔出來痛，不拔更痛。但笑著面對，不是更好嗎？死亡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終點，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生命的倒計時就已開始。所以，不要過度悲傷。

10年前，我的老師去世時，傷心的同桌在哭泣，我曾對她說：“無論事情到了哪種地步，我們都要堅強。記住，不要哭，因為只要我們的心還在跳動，大腦還在運轉，我們就還活著，溫老師在我們的記憶中就永遠是鮮活的，她永遠都在。除非我們的一切都停止了，否則，那些美好的回憶將永遠存在。只要我們還在前行，就共同守護好那些記憶中的溫暖。”現在，我也想把這段話送給所有思念岳母大人的人。我們要明白，思念不應是沉重的負擔，而是美好的回憶。我們應該為擁有這樣一位美麗、善良、樂觀、童真、愛操心、單純善良的岳母大人而感到快樂和滿足。想念她的時候，就去墳頭陪她說說心里話，有空的時候，帶著孩子去看看她，一家人的愛，從未缺席。

我希望，所有想起岳母大人的人，都能在悲傷中找到快樂，將對她的思念化作美好的回憶。哭，是因為不舍，但我們要笑著哭、幸福地哭。這個春天，我們在思念中學會了珍惜，也懂得了生命的意義。天亮了，擦干淚水，對著岳母的方向笑笑，我們已經長大，感謝她的養育之恩。岳母大人，您操勞了一輩子，也該好好休息了。人生如夢，希望在夢里，我們還能再續前緣。

看一眼，也許就是最后一眼；聽一句，也許就是最后一句。但想念，必定是永恒的。愛，能夠穿越時空。抬頭仰望天空，那顆最亮的星星，是不是您在遙望著我們，傳遞著對兒女們的思念呢？

生命都有盡頭，沒有人能決定自己生命的長短，平平凡凡才是生活的真諦。每一次太陽升起，都是新的一天。岳母大人只是沒能度過那個夜晚，但她永遠是最早迎接太陽的人。

2016.6.14記，獻給我的妻子，我的岳母，愿母親大人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