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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星(2)

老黃瓜很掃興。副會長走了,梅春姐走了,而陳燈籠又不肯將他當(dāng)知心人看待。他去找陳燈籠幾次,陳燈籠都不在家。就連那野婆娘兒們的家中都不去了。

“媽的!真倒運(yùn)!”

今天,他聽說陳燈籠回來了,并且在找人賣牛、賣雞、賣家中的用品和農(nóng)具。他特地跑來看他的。

陳燈籠滿臉笑容地在打衣包。他說:

“來,朋友!晚間到我家來喝酒吧!我要出門啦!”

“出門?”

“噯。”

“還有誰來呢?”

“不,就是我們兩個人,喝杯米酒。”

“好的!好的!”老黃瓜走了幾步,心里想道,“不錯,媽的!還是好朋友,還是知心的人!不請旁人,單請我!”

夜間——

陳燈籠把小桌子架在堂屋中間,點著小油燈,一缸酒,五大碗熱烘烘的雞肉。

老黃瓜奇怪起來:

“陳燈籠,你為什么弄這多的雞肉呢?”

“賣不脫,自己殺了它。來,我們喝酒吧!”陳燈籠斟給他一大杯酒。

“你到哪里去呢?”

“做生意去!不多談它,喝酒吧!”

老黃瓜的心里更加奇怪起來。他看看陳燈籠好像并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一大碗一大碗的冷茶。吃雞,好像連骨子都不愿意吐般地橫吞著。他的光頭上的青筋凸著!他的眼睛里放著血紅血紅的光!

“噯!這又是怎么回事呢?噯……”老黃瓜一邊嚼著雞肉一邊想。

只在一刻工夫中,一缸酒已經(jīng)只剩了一點邊邊了。

老黃瓜的視線模模糊糊起來。他是很不會喝酒的人,他給陳燈籠三杯五杯地,便灌得醺醺大醉了。

然而,一件心事,那就像一股不能抑制的蒸汽般的,跟著米酒的沖力而翻騰上來了。

“陳燈籠!”

“怎么?”

“他……他們呢?”他更加模模糊糊起來。小燈光變成無數(shù)團(tuán)火花飛動著。

“誰呀?”

“梅——梅春姐……和黃——”

“管她呢,老黃瓜!”陳燈籠似乎在笑著,“男子漢,大丈夫,老婆只能當(dāng)洗腳水,潑了一盆又來一盆!隨他們吧,老黃瓜……”

“對的,對……的!”老黃瓜的身子漸漸地倒下來了,“陳——燈——籠!你的蠻……蠻……對!”

陳德隆站起身來。

“怎么,老黃瓜?”他走來將他的身子踢了一腳,就像踢著一團(tuán)爛棉花一般,老黃瓜滾到門彎中去了。

陳德隆用了一種迅速的、矯猿般的動作,將桌子輕輕搬開,將那磨得發(fā)亮的梭鏢,從床頭取出。將梭鏢頭拔下,用紙張包好,插在胸襟內(nèi)。又將梭鏢棍子當(dāng)扁擔(dān),挑起了衣包來,開開門,向荒原中走去……

銀霜散布著夜的荒原。像那哭喪似的,哀叫的蟲聲,幾乎完全絕蹤了。月亮圓滑地從云圍溜過,星星環(huán)繞在那泛濫的天河旁邊,頻頻地?眼。

陳德隆踏著大步地向鎮(zhèn)上奔來。寒氣掀起了他的酒意,使他更加倔強(qiáng)而兇猛了。一種沉重的殺機(jī)涌上他的心頭。他的牙齒切得喳喳地響了!好像那黃的星一般的眼睛,好像那老婆的變節(jié)的身子與剪發(fā)的頭顱,就停在他的前面般的,放出來一團(tuán)團(tuán)烈火,將他的靈魂燃燒著!

完全沉沒在夜的風(fēng)寒中的街鎮(zhèn),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了。他在那橋頭前停了停,均勻了一回心頭的喘息,酒意朦朧地,就開始進(jìn)到街中了。他找尋他們的方向。

一道矮矮的垣墻,把一個狹巷中的低低的平屋包圍了。陳德隆在那里停著。為了避免偶然的夜路人的碰見,他躲在墻角彎中,取出梭鏢頭來插上,將衣包就塞在那彎彎里。然后便躍身翻過矮墻來,在月明的光輝下輕輕地向著那第三個窗門爬去!

“不會錯的!”他抑制著他的朦朧的酒意,堅持自己的判斷。他用梭鏢頭將窗子撬開,向里邊爬著……是他過于性急呢,還是黑暗中看不分明呢?當(dāng)他使力地將梭鏢向白色的床前一刺,就只聽得到:喳——喳——

“哎呀!”

一聲粗暴的喊叫,將他的梭鏢頭,震落到窗門里了!隨后,他便只身如飛一般地跳出垣墻,偷偷地聽著!

顯然地,里面嘈雜的人聲,完全不是!他氣得提著衣包飛跑著!他的酒意,完全清醒過來了。

“唉,媽的!我怎么弄錯的呢?我費(fèi)了三天工夫才打聽出他們來啦……唉!我到哪里去呢?他媽的,媽的!唉……”

第四節(jié)

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來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黃一道回的。當(dāng)她在鎮(zhèn)上聽到那癩子陳德隆,因要?dú)⑺麄儏s錯殺了旁人而逃跑的時候,她就想要回來的。因為她的傷還不曾全好,才遲了幾日。

她非常高興,她從鎮(zhèn)上那漂亮的女會長那里,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她沒有再住從前的那所舊房子了。她是和黃同住在大廟旁邊的另一所新房子里的。她不曾再回來看過她的老家,她也不再懸念她家中的用品、雞、牛和農(nóng)具……

她不再怕人們的謠言了,她也不再躲在家中不敢出來了。她似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整天都在村子里奔波著,她學(xué)著說一些時髦的、開通的話語,她學(xué)著講一些新奇的、好聽的故事。

姑娘們、婦人們都開始?xì)g喜她,同她親近了。老頭子、老太婆們都開始嫉妒她,卑鄙她,同她疏遠(yuǎn)了。

當(dāng)她一遇見了人時,她就說:她也要在村子里組織一個什么女人們的會了,那會完全是和男人們的會一樣的。因為女人在這個時候統(tǒng)統(tǒng)應(yīng)當(dāng)自立起來,和男人們共同做事。女人是不能一世都依靠男人們的,而且,男人們也不能夠無理地欺侮女人,打女人和折磨女人——就像陳燈籠過去折磨她的那樣——因為女人和男人們一樣地都是人啦!并且女人們從今以后,統(tǒng)統(tǒng)要“自由”起來: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做主,男人是絕不能在這方面來壓制和強(qiáng)迫女人們的!女人們還偷著留著沒有剪掉頭發(fā)的,限時統(tǒng)統(tǒng)要剪掉!村子里不準(zhǔn)任何人再折磨“細(xì)媳婦”[3]!而且尤其是不準(zhǔn)“包細(xì)腳”和逼著死掉了丈夫的女人們做寡婦!

這些話,梅春姐統(tǒng)統(tǒng)能說得非常時髦、漂亮和有力量。因此那班從前都贊譽(yù)過她的老頭子和老太婆們,就格外地覺得稀奇、嫉妒、鄙視,而且漸漸地痛恨起梅春姐來了。

這真是一件稀奇的、鬼氣的事情啦!

老太婆們都?xì)庵f:

“這樣的規(guī)矩呵!鬼哪!鬼哪!貞潔的婦人怕纏魂鬼哪!”

老頭子們都嘔著說:

“這樣的規(guī)矩!我早就說過的哪!女人沒有了頭發(fā)要變的,世界要變的哪!”

可是,那些年輕的姑娘和婦人卻恰恰相反,她們大半都像瘋了似的,全都相信了梅春姐的話,心里樂起來了,活動起來了!只等梅春姐一到村子里的某一個人家,她們就成群結(jié)隊地將她包圍著。她們都愿意加入和贊成梅春姐的這一個會,并且還希望梅春姐把這一個會早些日子成立起來!

這真是一件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世界到底要變成怎樣的一個東西呢?很多老頭子——像四公公他們,和老太婆——像黃瓜媽她們,都幾乎要?dú)獾冒l(fā)叫起來了。

然而,梅春姐在村子里一天比一天更高興地活動著。并且夜間,當(dāng)她疲倦地從外面奔回家來的時候,她的黃也同時回來了。她便像一只溫柔的、春天的小鳥兒般的,沉醉在被黃煽起來的熾熱的情火里,無憂愁、無恐懼地飲著她自己青春的幸福!

他們能互相親愛、提攜,互相規(guī)勉、嘉慰。黃還時常教她讀一些書,寫一點字;叫她做一些新鮮的、有意思的玩意兒。她也更加愛護(hù)他,甚至于連一根毫毛都怕他傷壞。

白天,他們又各自分頭地,在村子里做各人的事!

她常常想: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當(dāng)她的女人會開過第一次籌備會的一天早上,忽然間,她對黃說:

“黃,我……”

“怎么啦?”

“我想是……有……有了什么……”她羞慚地將頭兒低下。

“噯哈!不開通!不開通!”黃笑著說,并且急急地扶起她的頭來,“是陳燈籠的嗎?”

“不,你的!”她指著他的眼睛,“是你這雙鬼眼睛的!星眼睛的!”

黃捫著他的眼睛笑起來:

“隨他吧!我的好,他的也好,都是一樣的。只要有人能生養(yǎng)就得啦!我們的大事情還要緊得很哩!姐!”

梅春姐還是不依地、嬌羞地、狠狠地將他的眼睛盯著。

“唉,你的這雙鬼眼睛!真撩人啊!”

那個最歡喜搽臉紅的,平常總是同情而又嫉妒梅春姐的放蕩的婦人柳大娘,也開始變得和梅春姐一樣了。她也學(xué)著說起開通的、時髦的話來了,學(xué)著講起新奇的、好聽的故事來了。那是因為梅春姐所邀集的女人們自己的會,在三月八日那天正式成立時,柳大娘也當(dāng)選了會中干事。

她奉了會長梅春姐的命令和指示,也開始日夜不停地在村子里奔波起來了。她的話雖然說不到梅春姐那么漂亮、有力,可是,如果按照梅春姐和一些其他的會中人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說出去,也是很能打動一些閨女和婦人的心的。因此那班守舊的老頭子和老太婆見了她,就比見了梅春姐還痛恨得厲害。

“呸!那是怎樣的東西呢?完全……下流貨呀!鬼婆子……你還要學(xué)她嗎?”

“現(xiàn)在,無論誰啦——如果再叫那個臉上涂得像猴子屁股的騷貨進(jìn)門,我一定要打斷她的腿!”

可是,柳大娘不比梅春姐,她卻絲毫沒有畏懼,仍然是高興地、大膽地搽著臉紅,在村子里的許多人家穿進(jìn)穿出。她要是遇見了那些特別頑固和守舊的老頭子、老太婆,就格外地覺得起勁了,因為她很能夠抓到和指出他們的丑惡和錯處來,給他們一個無情的回罵或威嚇。

“你們還裝什么假正經(jīng)呢?公公、伯、叔、嬸嬸!你們的閨女和寡婦,不也是一樣地在家里偷人嗎?你們?yōu)槭裁床话阉齻兠靼椎丶薜裟兀磕銈冞€偷著留著頭發(fā)在頭上有什么用處呢?你們都應(yīng)該曉得現(xiàn)時不像從前了呀!一切女人和男人家都應(yīng)當(dāng)平等、自由……你們都以為大家統(tǒng)統(tǒng)是聾子和瞎子嗎?你們一天到晚守在家里逼寡婦,折磨‘細(xì)媳婦’,強(qiáng)著給小女兒‘包細(xì)腳’……這都是罪過和犯法的事情呀!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不懂嗎?你們都想戴高帽子‘游鄉(xiāng)’、吃官司和坐班房嗎?哼!我并不是梅春姐會長啦!你們還有心暗中來笑我、罵我哩!”

這真是太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但是誰還能大膽地當(dāng)面回罵一句不贊成或反對的話呢?因為這世界完全變了樣子呀!你假如要罵——那你就要算作反動或不動的人了,并且立刻就有坐班房和“游鄉(xiāng)”的危險的。因此,每當(dāng)梅春姐、柳大娘或者一些其他的女會中人來村子里宣傳的時候,頑固的人家,就只好一面將閨女和“細(xì)媳婦”們收藏起來,一面仍然狠狠地在肚子里用小舌頭罵著、懷疑著:

“媽的!怎樣呢?世界到底要變成一個怎樣的東西呢?”

“女人真的能和男人家平等嗎?能當(dāng)權(quán)嗎?不依規(guī)矩能和男人一起睡覺嗎?”

“寡婦能再嫁嗎?女兒能分家產(chǎn)嗎?”

“剪掉頭發(fā)了,不‘包細(xì)腳’,還像一個女人嗎?”

“嗯!他媽的!盤古開天以來,就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規(guī)矩!這都是她們那些下賤的東西自己造出來的啦!”

“操她們的媽媽!一個老法寶——不讓她們進(jìn)屋!”

“她們會自己塌下來的!放心吧!”

可是,無論他們這些頑固的人是怎樣在懷疑、暗罵和反對,女人們的會在村子里的勢力,是一天一天地擴(kuò)大起來了。她們不但沒有“自己塌下來”,而且反將那些被收藏的閨女和“細(xì)媳婦”,統(tǒng)統(tǒng)弄出來加入了她們的會。

這真是太氣人的、嘔人的事情啊!老頭子和老太婆們的心血都差不多要?dú)獬鰜怼I出來了!他們或她們還能對這樣的事情生出什么辦法呢?假如真的是鬼入到女人們的心里了,誰還敢去阻攔她們呢?當(dāng)柳大娘和其他的女會中人,一次比一次得意地在村子里搖來擺去的時候,他們簡直連膽都要?dú)馄屏税。?

“媽的!統(tǒng)統(tǒng)揍死她們吧!只要她們自己塌下來!”

可是,什么時候才能“塌下來”呢?他們卻不知道。

因為會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夠解決,梅春姐往往在太陽還沒有壓山以前,就站在那大廟旁邊的新屋子門口,等候著她的黃回家來吃晚飯。

她近來是顯得更加清瘦了,女會中的煩瑣的事務(wù),就像一副不能卸脫的沉重的擔(dān)子似的,壓著她那細(xì)弱的腰肢,使她絲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那扁桃形的、含情的眼眶上,已經(jīng)印上一層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態(tài)好像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著,并且有一種不知名的、難擋的氣息,時時刻刻在襲擊和翻動著她那不能安靜的內(nèi)心。

黃也和她一樣,為了繁重事務(wù),幾乎將身子都弄壞了。他的臉瘦了,皮膚曬黃了,眼睛便更加顯得像一對大的、荒涼的星一般地,發(fā)著些微而且困倦的光亮。他也完全沒有兩三個月前那樣漂亮了。因為他不但白天要和紅鼻子老會長解決一切會中的事務(wù),而且夜間還要為梅春姐做義務(wù)教師和指導(dǎo)者。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樣,老早就站在那里等著她的黃回來。

太陽剛剛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輝映里,遙遠(yuǎn)地看到了黃的那拖長著的瘦弱的影子,并且急忙地迎上去。

“怎樣呢?黃啦……今天?”她溫和地問道。

“今天好!”黃笑著說,“不但又有很多人來加入了會,而且還有人爭執(zhí)到土地的問題上來了……但是,姐啦!今天你們呢?”

“我們也好!黃……”她說,“不過,關(guān)于解放‘細(xì)媳婦’和再嫁寡婦們的事,今天又鬧過一些亂子!因為一班老年人都……”

黃卻沒有等著細(xì)聽她的報告,就一同挽著手走進(jìn)屋子里了。他們在一盞細(xì)細(xì)的燈光前吃過晚飯,因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討論起問題來。

梅春姐小心得就像小學(xué)生背課文那樣,將日中怎么發(fā)生亂子的經(jīng)過,統(tǒng)統(tǒng)背誦出來了:是誰不愿將“細(xì)媳婦”交出來,是誰曾阻擋寡婦們?nèi)霑钦l來會中哭訴著、糾纏著,又是誰要來會中講交情、求面子……這些問題她統(tǒng)統(tǒng)不能解決。她用了一種孩子般的無辦法和渴望著救助似的神氣,凝注著黃的面貌,希望他能迅速地給答復(fù)下來。

黃笑著,并且勉慰地問她道:

“姐啦!你的意思呢?”

“我以為……現(xiàn)在……黃啦!”她說,“我們也應(yīng)給老年人一些情面,這些老人家過去對我都蠻好的。因為,我們不要來得太急……譬如人家?guī)Я似甙四甑摹?xì)媳婦’,一下子就將她們奪去,也實在太傷心了!我說……寡婦也是一樣啦!說不定是她們自己真心不愿嫁呢……”

黃不讓她再說下去,便捫著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了。

“怎樣呢?黃啦!你為什么笑呢?”她自覺羞慚地說。

“你為什么還是這樣一副軟弱的心腸呢?我心愛的姐!你以為一切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這樣簡單嗎?”

“那么,你以為怎樣呢?黃啦!”她追問道。

“我以為你還來得太慢了呀!姐!你們女人會的事情樣樣都落在人家的后面呢!你以為做這樣的事情還能講情面嗎?還嫌做得太急嗎?這是替大家謀幸福的事情呀!我心愛的姐!譬如我們過去如果不強(qiáng)著替她們剪頭發(fā),她們會自己剪嗎?不強(qiáng)著替她們放腳,她們會不‘包細(xì)腳’嗎?不強(qiáng)著壓制一班男人家,他們會不打老婆、不罵老婆和不折磨‘細(xì)媳婦’嗎?我的姐!一切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都是這樣的呀!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脫離陳燈籠,我們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們那些人要再來求情和爭鬧呢?”梅春姐仍然心虛地猶豫著。

“那還有什么為難的呢?我心愛的姐!不睬她們或趕走她們,就得啦!”

黃停頓了一下,用一種溫和的、試探的視線,在追求和催逼著她的回話,并且捉著她的每一個細(xì)密的表情和舉動。

外面田野中的春蛙,已經(jīng)普遍地咯咯地囂叫起來了。這不是那凄涼的秋蟲的悲咽聲,這是一種快樂的、歡狂的歌唱。一陣夜的靜穆和春天的野花的香氣,漸漸地侵襲到這住屋的周圍來了。

梅春姐偏著頭,微微地凝著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像得了什么人的暗示而覺悟過來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黃的懷抱里,嬌羞地、認(rèn)錯似的說道:

“對,黃啦!你說得對!我太不行了!是嗎?從明天起,我要依照你的說法去做——將那些事情統(tǒng)統(tǒng)解決掉,并且報到區(qū)會中去!不要再給她們留情面了,是嗎?我得將‘細(xì)媳婦’和寡婦統(tǒng)統(tǒng)叫到我們的會中來,聽她們自己的情愿!是嗎,黃啦?”

黃將頭低下來,輕輕地吻了吻她那濕潤的嘴唇,開心地叫道:

“是啦!我心愛的姐,你怎么這時才想清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聽到了他們這和諧的、溫存的話語一樣,便更加鼓叫得有勁兒起來了!

倒不只是女人的會的緣故,村子里又起了謠言了。而且誰都不知道這謠言是從什么地方來的。最初不過是三五個人秘密地閑談、議論著。到后來,便像攪渾了的水浪似的,波及全村子以及村子以外的任何一個角落去了。

謠言的主要內(nèi)容,當(dāng)然還是離不了女人會的行動,尤其是梅春姐的和柳大娘的。一派人說:過了六月,便要實行“公妻”了。另一派人又說:不是的,要過七月;因為六月里女人得先舉行一個“裸體游鄉(xiāng)大會”,好讓男人家去自由選擇。一派人說:老頭子們都危險,只要上了四十歲的年紀(jì),統(tǒng)統(tǒng)要在六月一日以前殺掉,免得消耗口糧。又有一派人說:孩子們也是一樣,不能走路的也統(tǒng)統(tǒng)要?dú)⒌簦疫€有人在城里和鎮(zhèn)上親眼看到過鐵店里在日夜不停地打刀、鑄劍,準(zhǔn)備殺人。

這就使很多夠資格的人都感到惶惶不安起來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全村子里似乎只有老黃瓜一個人知道得非常詳細(xì)——特別是關(guān)于“公妻”和“裸體游鄉(xiāng)”的事情。他就像個通村的保甲似的,逢人便告著。

“一定的呀!”他說,“我們大家都不要愁沒老婆了……哈哈!媽的!真好看啦!七月一定‘公妻’……只要你們高興,到女人會中自由去選擇好了。她們在七月以前統(tǒng)統(tǒng)要‘裸體游鄉(xiāng)’一次的,那時候,你就可以揀你自己所喜愛的那個,帶到家里來!唔,是的呀!裸體游鄉(xiāng)!哈哈……你們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嗎?那才有味兒啦!告訴你……那就是——哈哈!就是……就是……女會中的梅春姐、柳大娘和那些寡婦、‘細(xì)媳婦’,統(tǒng)統(tǒng)脫掉衣裳,脫掉褲子……在我們的村子里游來游去!唔……哈哈!你真不信嗎?我要是騙你,我是你的灰孫子啦!屁股、奶奶、肚子、大腿和那個……統(tǒng)統(tǒng)都露在外面哩!唔!看啦!哈哈!哎喲!哎喲!我的天哪!我的媽哪!哈哈!”

老黃瓜說得高興的時候,就像已經(jīng)從女會中揀得了一個漂亮的老婆似的,手舞足蹈起來了。他的小眼睛瞇得只剩了一條細(xì)線,草香荷包震得一擺一擺。如果那時有人從旁邊慫恿他幾句,他極有可能脫掉褲子,親自表演一下。

梅春姐聽到這一類的謠言,正是在一個事務(wù)繁忙的早上。她已經(jīng)將很多繁重的離婚、結(jié)婚、“細(xì)媳婦”和寡婦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弄好了,準(zhǔn)備到鎮(zhèn)上的區(qū)會中去作報告——柳大娘匆匆地走進(jìn)來了。她用一種吃驚的、生氣般的神情,對梅春姐大聲地叫嚷道:

“真的,氣死人啦!梅春姐你還不知道嗎?老黃瓜在村子里將我們造謠造得一塌糊涂了!他說,他說……我們統(tǒng)統(tǒng),統(tǒng)統(tǒng)……”

“啊!怎樣呢?他說?”梅春姐盡量裝得非常鎮(zhèn)靜地問道。

“什么‘公妻’啦!‘裸體游鄉(xiāng)’啦!他就像已經(jīng)親眼看見過的一樣!那龜孫子!”

梅春姐一一向柳大娘問明白之后,便鄭重地將到鎮(zhèn)上去的事情暫時擱下,帶著這些謠言親自去找其他的會中人去了。

可是,誰都不知道這謠言是從什么地方來的。當(dāng)她們決定要將老黃瓜抓來問一問的時候,老黃瓜卻早已聞風(fēng)逃得不知去向了。

夜晚,黃從鎮(zhèn)上回來。梅春姐氣得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羊般地倒在他的懷抱里,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村子里怎樣發(fā)生謠言的經(jīng)過,并且還沮喪地、憂傷地嘆息道:

“黃,為什么世界上偏偏有這樣一些不開通的人呢?他們?yōu)槭裁磳iT造謠、誣害呢?我們還不認(rèn)識的時候就出現(xiàn)謠言,認(rèn)識過后又是謠言。后來,我們正式回到村子里來做事情了,我想謠言該不會再落到我們頭上吧!然而現(xiàn)在——卻連我們自己的會,都要遭他們的謠言了!黃,他們?yōu)槭裁雌@樣混賬呢?關(guān)于這些謠言,他們都從什么地方造出來的呢?黃啦!你告訴我呀!黃啦!”

黃輕輕地?fù)崤亩贪l(fā),并沒有即刻就答復(fù)她的問題。他的眉頭深深地鎖著;他那星星般的撩人的眼睛,在燈光下微微地帶著一些不穩(wěn)定的光彩;他那清瘦的面容,似乎正在深思,疑慮著一樁什么未來的大禍?zhǔn)乱粯印?

梅春姐深深地詫異起來了。

“黃啦!你為什么又不回我的話呢?”

黃皺皺眉頭,笑了一下。他說:

“沒有什么,姐!不過,這些謠言都不是我們村子里自己造出來的!這是一條——毒計!”

“毒計?”梅春姐吃驚地坐起來了。

“是的。不是謠言,姐!而且聽說省城里還有了大的變動哩!昨天鎮(zhèn)上開了一通宵的會,就專為這事情的。”

“啊!那怎么辦呢?黃……假如省里一變動,我們現(xiàn)在的事情,不統(tǒng)統(tǒng)都要停下來嗎?”

“那當(dāng)然不能停的!”黃站起來兜著圈子,斷然地說,“莫要說這還只是些謠言、消息,姐,即使是真的有什么大禍發(fā)生了,我們還能拋掉這里的事情逃脫嗎?姐,我們目前已經(jīng)沒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只有努力地朝前干下去呢!”

梅春姐輕輕地戰(zhàn)栗了一下!然而,卻被一種數(shù)年折磨出來的苦難的意志,將她框住了。

“那么,假如真的要變動起來,我們后天還要不要排新戲呢?”

“當(dāng)然排嘍!”

黃這樣一說,梅春姐便覺得一切的事,都重新得了保護(hù)似的,勇氣和意志都堅強(qiáng)不少了。

是因為肚子漸漸地大起來了的病態(tài)的變化呢,還是由于局勢的不安而感到憂愁和疑懼呢?在大家不顧一切而排戲的那個晚上,梅春姐總覺得有些像亡魂失魄那樣的,連行、坐、說話,都顯得難安、恍惚起來了。

這時候,外面的謠言就像一片大大的烏云、濃霧似的,將天空和日月幾乎都遮蔽著。這不是從前的那種關(guān)于梅春姐一個人的謠言了,這是關(guān)于整個的大局的啦!

有人說:不但是省城里有了變動,而且縣城里也開來了新的反對的兵了,鎮(zhèn)上也顯出惶惶不安的景象來了。有錢的,先前被趕出村子的人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要溜回來了。他們?nèi)珳?zhǔn)備著,要和村子里各會中的人算賬。并且要拿各種各樣可怕的手段,來報復(fù)各會中的人。關(guān)于女人們,他們尤其說得惡毒:入過會的,抓來——?dú)ⅲ〔辉霑舻袅祟^發(fā)的,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要送到五臺山或南岳山去給和尚……

然而,他們卻還像并不知道的那樣,仍然在關(guān)帝爺廟中排他們的戲。那戲是黃親自編出來的,為的是要表演一個很有田地的人,剝削長工和欺壓窮困女人的罪惡。因為主角和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復(fù)雜,除紅鼻子老會長、梅春姐、柳大娘、木頭殼和黃自己之外,還派人到村中去強(qiáng)邀了麻子嬸以及很多個年輕的媳婦和小伙計來,準(zhǔn)備大規(guī)模地練習(xí)一次。

黃自己扮那個有錢的、作惡的角色,戴著一撮小胡子和兩片墨晶眼鏡,穿一件太不相稱的大袖子的袍子。紅鼻子老會長仍然扮他那最熟習(xí)的長工的角色。梅春姐扮有錢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頭殼扮聽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嬸以下,便統(tǒng)統(tǒng)扮窮困婦人和那受剝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來反抗的種田漢。

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變得烏黑無光了。一陣初夏的清涼而陰郁的空氣,掠入廟堂來,撲到高高的戲臺上,將一排巨大的燈光都幾乎扇滅了。這時候,在野外很少能再聽到快樂的、高叫的蛙聲,而代替了一種新蟲的悲哀的低訴。夜的一切,似乎都沉入到了一種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脫的陷坑里,而靜待著某一樁預(yù)料了的禍?zhǔn)碌牡絹砟菢印?

角色統(tǒng)統(tǒng)分配、化妝之后,便開始了第一幕的臺詞的口授——因為幾乎全部的演員都不識字而無法讀劇本。可是,黃還沒有說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從外面——從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發(fā)出了一道裂帛似的槍聲!

大家一怔!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

與其說這是一個突然的變動,倒不如說,就是那一件約定的禍?zhǔn)碌牡絹怼.?dāng)時每個人都迸出了一種驚悸的、倉皇的和絕望的臉色,并且開始大亂和大鬧起來了!女人們哭著!孩子們哭著!年輕力壯的人們都急忙地沖到廟門的外面,開始向黑暗中飛逃了!

這真是一件驚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黃急忙用一種迅速的、貓兒撲鼠般的手法,將那排巨大的燈光統(tǒng)統(tǒng)撲滅了。梅春姐驚心地、惶悚地、緊緊地靠著他的身子,并且不能抑制地、悲傷地戰(zhàn)栗著!

紅鼻子老會長和柳大娘都摸著、跌著,從黑暗中逃跑了。木頭殼背著他的媽媽麻子嬸,由竹籬笆的狗洞中鉆出去……

黃急忙地、下死力地將梅春姐拖著、拉著,從一道窄門中溜了出去。這時候,大廟里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留著了。他喘息著一邊抹掉了他的那撮假的小胡子和墨晶眼鏡,一邊將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稱的袍子,脫下來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們到哪里去呢?”梅春姐嘶聲地、戰(zhàn)栗地摸著她的大肚子嗚咽著!

“不要響!姐!輕聲些!”黃盡量地抑制了她的悲訴。

他們背著槍聲的方向,輕輕地、匍匐地爬過了一條田塍,爬過了一個高高的丘冢,一條茅叢的小路和一段短橋……當(dāng)他們快要爬到那湖濱的時候,突然被一個東西一絆——梅春姐和黃便連身子都給絆倒下來了!

三四只粗大的黑手,連忙捉著,抓住他們的胸襟!當(dāng)他們明白了這是怎樣的一回事之后,便一齊震得、疼痛得昏迷過去了!

黑暗的夜空中,正開始飄飛著一陣細(xì)細(xì)的雨滴!

第五節(jié)

巴巴頭,萬萬歲;

瓢雞頭[4],用槍斃!

六月的太陽火一般地燃燒著。三個老頭子:四公公、李六伯伯、關(guān)胡子,坐在湖濱的一棵老楓樹底下吃煙,乘涼,并且談?wù)撝@半年來的一切新奇、動亂的時事。

四公公,那個白胡髭的最老的老頭子,滿面憂煩,焦慮地向那健壯的關(guān)胡子麻麻煩煩地問著,關(guān)胡子就告訴他那么一個歌兒。

“你上街回啦!總還有旁的消息吧?”

“沒有。”關(guān)胡子又說,一面用手摸著他的胡髭,“不過,那姓黃的和陳燈籠的嫂子,聽說會在近天中……”

“近天中?唉!可憐的小伙子!天收人啊!那個女人還懷了小孩子哩!”四公公的頭顱低低地垂著,就像一只被打傷了的鵝一般,他的聲音酸哽起來了,“總之,我們早就說了的:女人沒有頭發(fā)要變的,世界要變的哪!”

李六伯伯揉揉他的爛眼處,一副涂滿了灰塵的瘦弱的面龐上,被汗珠子畫成了好幾道細(xì)細(xì)的溝紋。他想開口說一句什么,但又被四公公的怨聲攔阻著。

四公公是更加憂愁了,他不單是痛惜黃和梅春姐,他對于這樣的世界,實在是非常擔(dān)心的。七十多年來的變化,他已經(jīng)瞧得不少了:前清時州官府尹的威勢,反正時的大炮與洋槍,南兵和北兵打,北兵和南兵拼,他都曾見過。可是經(jīng)過像目前這般新奇的變化,他卻還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

一陣沸熱的南風(fēng),將地上的灰塵高揚(yáng)了。大家將頭背向湖中,一片荒洲的青翠的蘆葦,如波濤般地?fù)u晃著。

四公公到底沉不住心中的悲哀了,他回頭來望著那油綠的田園,幾乎哭著,說:

“你看啦!黃巢造反殺人八百萬,都沒聽說有這般冷靜!一個年輕些的人都瞧不見他們了……”

“將來還有冷靜的時候呢。”關(guān)胡子又以那種夸大的、像蠻懂般的神氣摸著他的胡髭,“將來會有‘有飯無人吃,有衣無人穿’的日子來的啊!”

李六伯伯將他的爛眼睛睜開了:

“我曉得!要等真命天子出來了,世界才得清平。民國只有十八年零六個月,后年下半年就會太平的,就有真命天子來的!”

“妖孽還多哩!”關(guān)胡子說。

“是呀,今年就是掃清妖孽的年辰呀!”李六伯伯的心中更像有把握般的,“明年就好了。后年,就更加清平!”

“后年?唉!”四公公嘆著,“我的骨頭一定要變成鼓槌子了。想不到活七十多年還要遭一回這樣的殃啊!唉!”

世路艱難了——又有誰能走過呢?

人心不古了——又有誰能挽回呢?

像梅春姐和黃他們那樣的人,也許原有些是自己招惹來的吧,但其他的呢?老頭子們和年輕的人們呢?

一只白色的狗,拖著長長的舌頭,喘息著從老遠(yuǎn)奔來,在李六伯伯的跟前停住了。它的舌頭還沒有舐到李六伯伯的爛眼睛上,就被他兜頭一拳——擊得“汪”的一聲飛逃了。

一切的事都像夢一般的。

在一個陰暗的潮腐的小黑屋子里,梅春姐摸著她那大大的肚子獨(dú)自斜斜地躺了一個多月。一股極難堪的霉腐的臭氣,時時刻刻襲擊著她那昏痛的頭顱。一種孕婦的惡心的嘔吐與胎兒的沖擊,折磨得她體力不支,連呼吸都顯得艱難起來了。

室外是一條狹窄的走廊,高高的圍墻遮蔽了天空和日月——烏黑的,陰森森的,像永遠(yuǎn)埋在墳?zāi)怪幸话恪V挥幸魂囘诉说哪_步聲和刺刀鞘的噼啪聲來回地響著。一個胖得像母豬般的翻天鼻子的、兇殘的看守婦,一日三通地來監(jiān)視著梅春姐的飲食與起居。在走廊的兩旁的前方,是十余間豬欄般的男囚室。

與其說是懼怕自己在這次大變動中的厄運(yùn),倒不如說是掛慮黃與那胎兒的生命為真。梅春姐整日沉陷到一種深重的恐怖中。大半年來寶貴的、新鮮的生活的痕跡,就像那忍痛拔除的牙齒還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牙根一般,深深地留在梅春姐的心里了。是一幅很分明的著色的傷心的圖畫呢!她是怎樣在那一夜被捉到這陰森的屋子里來的,她又是怎樣在走廊前和黃分別,黃的枯焦的顏色和堅強(qiáng)的慰語,其他的同來人的遭遇……

這般的,尤其是一到了清晨——當(dāng)號聲高鳴的時候,當(dāng)兵丁們往來奔馳的時候,當(dāng)那母豬般的看守婦拿皮鞭子來抽她的時候,這傷心的圖畫,就會更加明顯地展開在梅春姐的面前;連頭連尾,半點都不曾遺忘掉。她的全身痙攣著!因此而更加證實了她的厄運(yùn),是怎樣不能避免地就要臨頭了。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地顫抖著、嗚咽著……

“唉!也許,清晨吧……夜間吧……唉!我的天哪!”

然而,歸根結(jié)底,自己的厄運(yùn),到底還不是使梅春姐驚悸的主要原因。她這大半年來不能遺忘的新的生活,她那開始感到有了生命的還不知道性別的可愛的胎兒,她的黃,他的星一般撩人的眼睛!

“唉!唉!我的天哪!”

翻天鼻子的看守婦走來了,她用一根粗長的木棍,將梅春姐從夢幻中挑醒來。梅春姐就抱著她那大大的肚子,蹣跚地移到窗門上。一種極難看的兇殘的臉相,一種汗臭和一種霉酸的氣味,深沉地脅迫與刺痛著梅春姐的身心!

在往常,在這一個多月中,在無論怎樣的恐怖與沉痛的心情之下,當(dāng)看守婦走來在她的身上發(fā)泄了那兇殘的、無名的責(zé)罵之后,梅春姐總還要小心賠笑地鼓著膽子問過一回關(guān)于男囚室的消息與黃的安全。雖然她明知道看守婦不會告訴她,或者是欺蒙了她,但她仍然不能不問。并且她在問前,還常常一定要戰(zhàn)栗了好幾回,一定等到了那也許是假的,也許是欺蒙她的完全的回答之后,她才敢自欺自慰地安睡著。

這樣的,已經(jīng)一個多月下來了!

但,今天,還是怎么的呢?是看守婦的臉色過于兇殘呢,還是自己的心中過于驚悸呢?當(dāng)看守婦和她糾纏了許多時辰,又發(fā)泄了許多無名的氣憤而離開她的時候,梅春姐是始終不曾也不敢開口問過黃來。一直等到看守婦快要走過走廊了的時候,她才突然地,像一把刀子刺在喉嚨中必須拔出來般地嘶叫著:

“媽媽……來呀……”

看守婦滿是氣憤地掉過那笨重的身軀,大踏步地回到窗前來了。她雙手叉在腰間,牙齒咬著那臃腫的嘴唇,向梅春姐盯著:

“什么?”

梅春姐鼓著膽子,戰(zhàn)栗地、囁嚅地問道:

“那,黃……黃?”

“還有黑呢!你媽的!”看守婦冷冰冰地用鼻子哼著,唾了一口走開了!

梅春姐在窗前又站了許多時辰,她的眼睛頻頻地發(fā)著黑。一種燃燒般的、焦心的懸念,一種恐怖與絕望的悲哀!

“天哪!怎么的呢?還有沒有人呢?”

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和噼啪的刺刀鞘聲音響近來了。一個兵——一個臟污的、汗淋淋的荷槍的漢子,向她貪婪地凝望著。

梅春姐又鼓起她的膽子來,又戰(zhàn)栗地、囁嚅地向這臟污的兵問道:

“老總……”

他走過來,眼睛牢牢射著梅春姐的臉。

“請問你……那邊……男囚室……一個黃,黃……”

臟污的兵用袖子將臉膛的汗珠抹去,他更近一步地靠到她的窗前。

“你是他的什么人啦?”梅春姐有點口吃起來了:“是……同來的……”

“他嘛……”那臟污的兵說,“他,他們……”

梅春姐戰(zhàn)栗了一下!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臟污的兵的嘴唇,驚心地等待著他的這句話的收尾。一種懸念的火焰,焦灼地燃燒起來!她想,他該會說“他們好好地躺在那里”吧!但他卻正正他的帽子的邊沿,說道:

“他們在今天早晨——”

“早晨?”

突然地,一道流電,一聲巨雷!一個心的爆裂——像山一般的一塊黑色的石頭,沉重地壓到梅春姐的頭上!她的身子飄浮地?fù)u擺著!像從天空中墜落到了一個深淵似的,她的頭顱撞在窗前的鐵柵上了。她就像跌筋頭似的橫身倒了下來!

胎兒迅速而頻繁地沖動著!腹部的割裂般的疼痛,使她不能夠矜耐地全房翻滾了!

沒有思想!沒有靈魂!整個的世界完全毀滅在淚珠和汗水、呻吟與慘泣之中!

看守婦怒氣沖天地開開門來,當(dāng)她瞧到那穢水來臨的分娩的征候的時候,她就大聲地訕罵著:

“你媽的!你媽的!生養(yǎng)了,你還不當(dāng)心啦!”

梅春姐死死地挨著墻邊,牙齒咬著那污泥的地板,嘴唇流血!胎兒的沖擊,就像要挖出她的心肝來一般,把她痛得、滾得,漸漸地失掉了知覺,完全沉入昏迷中了。

看守婦彎腰等待著:拾取了一個血糊的細(xì)小的嬰兒,一面大聲地嚷著,罵著!呼叫著那個臟污的、荷槍的漢子:

“他媽的!跌下來的!還不足月呢!還是一個男孩子啦!請把你的刺刀借我,斷臍帶……”

在外面過了大半年漂流生活的陳德隆,突然地回到村子里來了。他是打聽了四圍都有了變動才敢回的。

在他自己的屋子門前,呈現(xiàn)出一種異常的荒涼與冷落,完全變了樣子了。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而不敢進(jìn)門,就像一個囚徒被釋放回來般的,他完全為一種牛性的、無家的、孤獨(dú)的悲哀馳遣著!

村子里瞧不見一個行人了。一個陰沉的悶熱的天,一陣火一般的南風(fēng)的吹蕩。幾只野狗,在自家的荒蕪的田地里奔馳,嘶吠!

究竟還是老朋友老黃瓜,是他的小眼睛銳利呢?還是聽到旁人說的陳燈籠回家了呢?他第一個不顧性命地奔來歡迎陳燈籠。他也是因那次造了謠言,被趕走之后,最近才回村子里的。他的身上還是一樣地臟,一樣地佩一個草香荷包,一樣地用破衫的袖子揩額角間的汗珠和眼糞。

陳德隆迎上這一個大半年來不曾見面的好朋友。

“回來啦!陳燈籠!”他說,滿臉歡欣地,“一定發(fā)大財了……”

陳德隆笑了笑,他那被外面的風(fēng)霜所折磨的憔悴的面容上,起了好幾道糊滿了灰塵的皺紋。他像一個真正的朋友一般,拍著老黃瓜的肩頭,遲遲地說:

“回來了!”一股非常難堪的熱臭——汗水和灰塵臭——互相地沖襲起來,“他們呢?村中的人呢?”

老黃瓜癡呆了一會兒,拖著陳燈籠走進(jìn)那荒涼的屋子里,在一條滿是灰塵的門限前坐著。他一邊用袖子揩去了汗珠子,一邊說:

“他們嗎?唉!會中的人,失的失了,走的走了!那個黃已經(jīng)早在街上干掉了……你的嫂子跟著也……不,聽說她還在的,還生了一個男孩呢!啊!啊!我應(yīng)該恭喜你做爸爸啦!”

陳燈籠冷冷地笑著。他從破衣包里摸出了一支賤價的紙煙來,擦根火柴吸了。他從容地踏死了一個飛來的蚱蜢,并且解開小衫的胸襟,風(fēng)涼風(fēng)涼地聽著老黃瓜的訴說。

遙遠(yuǎn)地,三個老頭子,像兩根枯萎的桑樹枝護(hù)著一條堅強(qiáng)的榆樹一樣,關(guān)胡子在中間,四公公和李六伯伯像挾著他似的向陳德隆的家中走來了。

四公公到底不行了,用了拐杖,他輕輕地敲打著陳德隆的臺階。

“回來了,德隆……半年多些在哪里啦?”

陳德隆招呼著這三位老人在門限前坐著,簡短地告訴了一點大半年來不甚得意的行蹤之后,話頭便立即轉(zhuǎn)到梅春姐和黃的身上來了。

交談了一會兒,四公公又慢慢地將他的拐杖合拍地敲打起來了。他帶著教訓(xùn)似的聲音,一字一板地說:

“總之!這事情,是德隆你的不好。當(dāng)初她是怎樣地對待你來!她是全村中都曉得的,有名的好女子。而你?德隆!你將她折磨!現(xiàn)在,我們就拋開那些不談。總之,梅春的變卦和受苦完全是你德隆逼出來的!對嗎?你不那樣逼她,她能有今日嗎?是的,你一定要怪我做公公的說話太直,但李家六伯伯和關(guān)公公在呢。他們不姓陳,他們該不會說假話吧!唉!唉!現(xiàn)在,她還關(guān)在街上的,她還替你生了個男孩子——這孩子是你的啦,德隆!她和姓黃的一共只有八個月,這孩子當(dāng)然是你的!唔!就算那不是你的吧,有道是‘人死不記仇’啦,‘一日夫妻百日恩’!德隆,這時你不去救救她,你還能算一個人嗎?當(dāng)然嘍,我們并不是說梅春沒有錯,但是,最初錯的還是你呀!德隆!公公活了七十多年了,是的,好本事、好角色的人看了不少,就從沒有看見一個見死不救的,那樣狠心的好角色呢!”

陳德隆的頭低低地垂著。他在這三個老頭子面前好像小孩子似的,牛性的、兇猛的性情完全萎靡了。也許是受了半年多來外間的風(fēng)霜的折磨吧,也許是受了過度的、孤單的悲哀和刺激吧,他的心思終于和緩了下來。當(dāng)他聽完了四公公很費(fèi)力的長長的教訓(xùn)的時候,當(dāng)他看到了大家——連老黃瓜——都沉入一種重層的靜默的悲哀之中的時候,他才覺得他對于梅春姐是還懷著一種不可分離的、充滿了嫌忌的愛,愛著她的。雖然他過去對她非常錯過,而她又用一種錯過來報復(fù)了他!總之,這一切的,他們中間的不幸的事故。何況,黃已經(jīng)死了,而她又替他——也許是黃吧!但他暫時無暇去推究這些——生了孩子了,又正正地在等待人家的援救!

他沉默著!深深地沉默著!他盡量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去搜求他那時對于梅春姐的過去錯過的后果和前因!

四公公又敲起他的拐杖來了。李六伯伯在他的爛眼睛上揮掉了那討厭的蒼蠅。關(guān)胡子老像蠻懂得般地摸著他的胡子。老黃瓜滿是同情地悲嘆著。

“怎么啦?還不曾想清嗎?”四公公的拐杖幾乎敲到了陳德隆的光頭上來問他。

“我想,四公公……救她,我能有什么法子呢?”陳德隆完全像小孩子似的。

“我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啦!”關(guān)胡子說,抹去了胡子上掛著的一個汗珠,“沒有辦法我們還來找你嗎?我們商量好了,只怕你不回來!現(xiàn)在,鎮(zhèn)上新來的老爺聽說很好,他手下有一個專門辦這些事情的人!總之,我們商量好了,你不回來我們也要辦的!我們邀了全村的老年人具一個保結(jié),想把你的田做主押一點錢,用你這做丈夫的名字,去和老爺?shù)氖窒氯宿k交涉,就求他到街上去……總之,這事情是很有把握辦成功的。旁的村中也有人辦過來了!”

陳德隆在心中重新地估計了很久很久,重新地又把自己和梅春姐的不可分離的關(guān)系深思了一會兒:一種陰郁、一種嫌忌的愛與酸性的悲哀!

在三個老頭子和老黃瓜不住地圍攻之下,在自己的不能解除的矛盾之中,他終于凄然地嘆道:

“一切都照你們?nèi)焕先思艺f的辦好了,只要能救她的性命。錢、田,我都是不在乎的!就算我半年來做了一場丟人的噩夢吧!”

三個老頭子都贊揚(yáng)了他幾句,走了——兩根枯萎了的桑樹枝和一條堅強(qiáng)的榆樹。隨后,老黃瓜也走了。不過,老黃瓜是只走了十幾步遠(yuǎn)就停住的。他的腦筋里還正想念著一樁其他的心事呢:

“他媽的!真好!把梅春姐保出來時,也許……哼!他媽的,老子還有點希望呢!”

天氣更加炎熱得熾騰起來。還保住了性命被由街上解到鎮(zhèn)上來的梅春姐,整天淹沒在眼淚與沉重的怨苦之中。先天不足的弱小的嬰兒,就像一只紅皮小老鼠一般,在她的胸前蠕動著。她討來一塊破布衫將他兜包了。用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母親的天性的愛撫,一種幾近于無的淡微的乳汁將他營養(yǎng)著。因為割肉般地心痛著黃的死亡,而流枯了眼淚的、深陷著的扁桃眼珠子,就像一對荒涼的枯井般地微睜著。在她那金黃的臉上,泛起了一小塊產(chǎn)后失調(diào)的、貧血的、病態(tài)的紅潮。

鎮(zhèn)上似乎比街上寬待了她些,把她押在一個有床鋪也有方桌子的房間里。一種破滅的悲哀和恐怖,仍舊牢而有力地縛住了她那戰(zhàn)栗的靈魂。代替了黃而使她不能不惶懼與痛惜著自己的身軀的,完全是嬰兒的生命。她不能拋掉這剛剛出世的苦命的小東西——她的心頭肉——而不管;假如她那不能避免的厄運(yùn)真真來臨了的時候,她是打算了和這嬰兒一道去死亡的。叉死他!或者將他偷偷地勒斃!她很不愿意這弱小的靈魂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去領(lǐng)受那些兇惡的人的踐踏!雖然她明知道這許是一樁深重的罪孽,一種傷心的、殘酷的想頭!

一連三天,她都沉陷在這種破滅的悲哀的想頭里,因為,他們那些人也許要將她拉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做她的——她想。經(jīng)常來監(jiān)視她、送她的食物的,卻完全換一些粗人男子。在第四天的一個清晨,突然跑進(jìn)一個中年的、穿長衫的人,將她從房子里叫出去。

梅春姐戰(zhàn)栗地?fù)肀е膵雰海诮?jīng)過一種過度的恐怖的烈火燃燒之后,她突然地,像萬念俱消般地反而剛強(qiáng)起來,蹣跚地向中廳跟去!

一個留仁丹胡髭的人等在那里。旁邊還侍立著兩個跟隨,替他扇風(fēng)。他嬉笑地捻著他的胡髭,說:

“今天……你可不要怕!”

梅春姐戰(zhàn)栗了一下!她用一種由絕望的悲哀而燃燒出來的怒火,盯著那撮胡髭。

“你的家中來人來保你了!現(xiàn)在,你就可以跟他們出去!”

“出去?”這又是怎么回事呢?梅春姐像夢一般地朦朧起來。她仍然癡呆著!突然,那個人卻又改變了他的笑容,故作正經(jīng)地、大聲地、教訓(xùn)她般地怒道:

“去吧——以后當(dāng)心些!別再偷壞的人做野老公了。這回要不是你們?nèi)宓睦先硕季呓Y(jié)……”之后,他又是嘻嘻地笑將起來。

梅春姐完全變成糊里糊涂的了。她被那個中年的、穿長衫的人送到了頭門。

“家中來人?這又是誰呢?誰呢?”

陳德隆的光頭和一雙螃蟹眼睛,突然地涌到門口來了!他正正地攔在梅春姐的前頭。

“啊哎!”梅春姐突然地叫著!像比那厄運(yùn)臨頭還要驚懼地,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完全震懾了她那殘破的靈魂,她手中的嬰兒幾乎要震掉下來了。

沒有等她來得及明白這變化的原因的一剎那,就由兩個人將她扶上一頂小轎,昏昏沉沉地抬著走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她才恢復(fù)她那仍然像夢一般的知覺。一陣羞慚,一陣戰(zhàn)栗,一陣痛楚與悲酸……將她的血一般的干枯的眼淚狂涌起來了。

是什么時候來到家里的呢?她完全模模糊糊了。她只是昏昏沉沉地看到了滿屋子全是人,只聽到丈夫同四公公和老年人們說了些什么話,又出去將他們統(tǒng)統(tǒng)送走了,她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丈夫走進(jìn)門來,發(fā)出沉重的腳步聲!在房中,他停住了。

丈夫瞧她一眼——她也畏怯地瞧丈夫一眼!丈夫不作聲——她不作聲!在丈夫的臉上,顯著一種憔悴的容顏——一種酸性的、悲哀的沉默!在她的臉,還剩下(就像剩在一片枯黃了的秋天的落葉上似的)一塊可憐的殘紅——一種羞慚與悲痛的汗流的戰(zhàn)栗!

他們站在那里,沉靜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終于,出于母性的愛——為了嬰兒,梅春姐忍痛流淚地抱著那小人兒走近他的身邊了。她說著——她的話,就好像是那嬰兒鉆在她的喉嚨里說出來的一樣,帶著一種極其凄楚的悲聲的嗚咽:

“德隆哥……現(xiàn)在,我的錯……統(tǒng)統(tǒng)……請你打我吧!請你看在孩子的面上——請你……”

她沒有工夫揩她的眼淚,讓它一滴趕一滴地流落在熟睡的嬰兒的小手上,又由嬰兒的小手落入塵埃。陳德隆低頭重步地走近她的身邊:一種男人的汗水臭和熱臭透到她的肺腑。他走到床邊躺下了。他那禿頭陰暗無光地斜枕著。他那無可發(fā)泄的牛性的悲哀,把他悶得、脅迫得幾乎發(fā)狂起來!

“你說吧!會長老爺!”突然地,他又從床上翻身起來了,“大半年來你把我侮辱成什么樣子了呢?我的顏面?我在外面千辛萬苦地漂泊,又求三拜四、賣田賣地地花錢把你弄出來!我完全喪盡了我平日的聲名了!”

梅春姐搖拍著懷中蘇醒而悲哭的嬰兒,她的頭千斤石頭般地下垂著。她的眼淚已經(jīng)不是一滴兩滴地滴了,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地涌出來。

突然地,像一個什么靈機(jī)觸發(fā)陳德隆似的,他像一匹狼般地沖向梅春姐!他從她的懷中奪過那啼哭的嬰兒來,沙聲地叫著:

“老子看!老子看!他媽的!是不是小砍頭鬼!是不是小砍頭鬼?”

梅春姐拖著他的手,跟著他轉(zhuǎn)了一個旋圈,發(fā)著一種病猿般的嘶聲的哀叫: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他是你——的!你——的啦!”

陳德隆終于沒有看清,就向床上一擲,自己跑到房門邊坐下了。在剛剛彌月的嬰兒的身上,是很難看出像誰的模樣和血脈來的。

梅春姐將嬰兒抱起來死死地維護(hù)著。陳德隆更加陰郁而焦煩了。在他那無力發(fā)泄的、酸性的、氣悶的心懷里,只牢牢地盤桓著一種難堪而不能按捺的憤憤的想頭:

“我怎么辦呢?他媽的!我倒了霉了!我半世的顏面完全喪在這件事情上了!他媽的!媽的,媽的,媽的!”

無論梅春姐怎樣地哀求、巴結(jié),丈夫?qū)τ谒偸巧璧摹⑾蛹傻摹W畛酰谒墓驮S多老人的監(jiān)視和鄰居的解勸之下,似乎還并不見得怎樣地給梅春姐以難堪。但后來,過得久長一點了,便又開始他那原是很兇殘的無情的折磨。

梅春姐的生活,就重新墜入了那不可拔的、烏黑的魔淵中。為了孩子,為了黃遺留給她的這唯一的血脈,她是不能不忍痛地吃苦啊!

當(dāng)夜間,當(dāng)丈夫仍舊同從前一樣地醉酒回家的時候,梅春姐的災(zāi)難便又臨頭了。他好像覺得變節(jié)了的妻是應(yīng)該給她以折磨,應(yīng)該給她以教訓(xùn),才能夠挽回自己的顏面般的。他深深地懊惱著,并且還常常地為此而自苦!

他用那毛蟹般的鐵指,擰著梅春姐的全身——當(dāng)她驅(qū)過了蚊蟲,放好了嬰兒陪他就寢的時候。他噬咬著她的奶頭!他縛住她的腿!他追問她和黃間的一切無恥的、污穢的瑣事!梅春姐總是哀求地嗚咽著,一面護(hù)著那睡熟的嬰兒。陳德隆擰的牛性發(fā)了,便像搓爛棉花似的,將她的身子繼續(xù)地大搓特搓起來。梅春姐戰(zhàn)栗地縮成一團(tuán),汗水與淚珠溶成一片!

“你告訴我不?”

“告什么?”梅春姐喘息著悲聲地叫著。

“你怎么和那鬼眼睛的砍頭鬼搭上的?”

“我不知道!”

“我殺死你!”

“殺死我吧!修修好吧!頂好是連我們母子一刀殺死!”

陳德隆將她折磨得厲害的時候,心里就比較舒服一些。接著,又有意捉弄她——把她的嬰兒倒提起來!他說:這是小砍頭鬼——就因為他始終不能確定那嬰兒是不是他的——他要將他拋擲到湖里去見龍王爺!直等梅春姐哭著向他幾乎叩頭賠禮了,他才放下。

他睡著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梅春姐常常通夜不能閉一閉眼睛。她聽到丈夫的鼾聲,她的怒火便狂燒著,只因了愛護(hù)這唯一的嬰兒的生命,她才不能或者是不敢做出旁的舉動來。她只能在這樣黑夜的痛苦的哀怨之中,來回憶她和黃的傷心的愛史與大半年中的嶄新的生活,來展開她那幅夢一般的、著色的、凄涼的圖畫。尤其是關(guān)于木頭殼他們的消息,老會長和柳大娘們的流亡……她很少能看到一個從前在過會中的熟識的人了,因為她不愿出門也不敢和人家交談。她就這樣像埋在墳?zāi)怪邪愕芈裨诩依铮掏吹仡I(lǐng)受丈夫的踐踏!

黑夜就像要?dú)缢娜戆愕兀蛩龔堥_著巨大的魔口,重層地威脅著她。蚊蟲在帳子的四面包圍著,唱著愁苦的哀歌,使她不能爬起來,或者是稍微舒一舒心中的怒憤。她不敢再凝望那夜的天空和那些欲粉碎她的靈魂的星光的閃爍。她不敢再看一看那大廟,那同黃踐踏過的草叢的路途、園林、荒洲和湖中的悠悠的波浪!她一看到那些——倒如說感到那些——她的心就要爆裂般地疼痛著。

丈夫的螃蟹眼睛,總是時刻不能放松地盯著她。即便是到了深夜,到了他已經(jīng)熟睡的時候,都好像還能感到他那兇酷的紅光的火焰,使她驚懼而不能安寧。

她只能將血一般的淚珠,流在嬰兒的身上;她只能靠在那纖嫩的、瘦弱得可憐的小臉兒上,去低訴她的心的創(chuàng)痛,去吸取一點安慰,一點什么也不能彌補(bǔ)的、微弱的嬰兒奶香。在過去,在那還比較緩和一點的烏暗的生活之中,她還可能望得到黃的援救,終于還幸福地過了半年多的光陰。然而現(xiàn)在呢?黃呢?就連木頭殼們都不知道生死存亡了!而自己又不忍心拋掉這嬰兒去漂泊!

一切的生活,都墜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拔的烏黑的魔淵中。而且還比一年前要更加烏暗,更加悲哀些了。

“天啦!但愿他們都還健在呢!但愿他們……唉!唉……”

過了好些時日。

是因為四公公他們老年人的責(zé)勸呢,還是因了丈夫陳德隆折磨得厭了而暫思休息呢,還是梅春姐的苦難轉(zhuǎn)變成了另一種方式呢?丈夫?qū)λ拇蛄R,便又慢慢地松弛起來。他除了經(jīng)常喝酒以外,又開始他那本性難移的嫖賭和浮蕩。田中橫直這一季已經(jīng)荒蕪了,而且大半又都抵賣給了人家,他又可以更加無掛礙地逍遙著。

“德隆哥!家中沒有米了呢……”

“餓死他!”

“德隆哥!天要涼了,孩子沒有衣服呢……”

“凍死他!”

“德隆哥!你修修好吧……”

常常地,當(dāng)梅春姐想要再說幾句的時候,丈夫已經(jīng)連頭都不回地跑到荒原中去了。她無可奈何地只好自己來舂谷,自己來拿破布衫給孩子改衣裳!

一切的生活,都重新墜入了那一年前的不可拔的烏黑的魔淵中,而且還比一年前要更加烏黑,更加悲苦些了!

“天啦!但愿他們都還健在呢!但愿他們……”

第六節(jié)

“我要?dú)⑺滥氵@小砍頭鬼!我要?dú)⑺滥氵@小砍頭鬼……”

父親陳德隆拿著一把劈柴刀,大踏步地像趕一只雞雛般地趕著他的六歲的大兒子香哥兒。兩個四歲的、三歲的小的,也跟在他的后面唔呀唔呀地叫著!

他在一個門角彎里將香哥兒擒住了。

“媽呀……救,救我呀……”

“你叫!你叫——我割斷你的喉嚨!”

梅春姐像一只野鵝般地從房中飛出去,蛇一般地繞著陳德隆的頸子。

“怎么,德隆哥?”

“我要?dú)⑺肋@小砍頭鬼!他媽的!賣他賣不掉,留著來害老子!”

“殺吧!殺吧!”梅春姐就在他的頸子上狠命地抓了一下,“頂好把那兩個小的先殺了,然后再來殺他!再來殺我……”

陳德隆將劈柴刀和香哥兒向門角彎里一摔,就開始和梅春姐大鬧起來。

他的臉不是六年前的臉,聲音也不是六年前的聲音了,但他的性情卻還和六年前一樣。

他摸著自己的頸皮,破嗓沙聲地罵著:

“你抓呢!你這母豬狗……我操你的祖宗!你偷了人,還養(yǎng)出這小砍頭鬼來害我啦!”

“你為什么不將兩個小的先賣掉呢?不將兩個小的先殺死呢?你這狠心的狼!你沒有本事養(yǎng)活……”

這種話深深地傷了陳德隆那牛性的、倔強(qiáng)的心。他來不及等她說完,就跳起來給了她一個耳刮子!

“臭婊子!沒有本事?誰沒有本事?我操你祖宗三萬代!”

梅春姐的左臉印了一道血紅的手印,她險些哭起來了!孩子們也嗚啦嗚啦地叫著,陳德隆就像發(fā)瘋般地來揍小孩子。

梅春姐死死地將他扭著、滾著……一直到他氣得發(fā)顫起來——丈夫是從來不曾氣得發(fā)顫過的——沖到門限前坐下了,她才爬起來。她望著丈夫那種倔強(qiáng)而又無辦法的干枯的臉色,也不由得代他心酸了一回。但這心酸是很有限的,即時又被她的一種歷年折磨出來的憎恨心排擠著。

是的,丈夫是變了很多了,單單除了他那倔強(qiáng)、兇猛的、牛性的內(nèi)心以外。六年前,他還是可以過活的、自耕自種的農(nóng)人,而現(xiàn)在卻是給人家?guī)土愎さ男」蛡蛄耍涣昵埃€是一個一夫一妻的逍遙漢,而現(xiàn)在卻變成三個兒子——不,也許只有兩個,因為從那個大的的一雙眼睛上,他已經(jīng)斷定出來完全是小砍頭鬼——的父親了;六年前,他還是有名的嫖客、賭徒和酗酒漢,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個連一日三餐都得不到的挨餓的人了!

梅春姐是很清楚這些的。而且她還能從六年前的一段幸福的生活中,模糊地推想到了丈夫之所以弄到這個樣子的原因和他目前的狀況。但丈夫卻不聽信這些,因為梅春姐已經(jīng)在他的面前變成罪孽的人了,何況梅春姐所講的還不能迎合他的心意呢。

一陣酷熱的南風(fēng),燃燒般地掃過來。站在干旱的田野中的雇主家的人,已經(jīng)又在叫他車水了。陳德隆氣憤地站起身來,蹣跚地走著。在他那黯淡的面容和無光的螃蟹眼睛里,是可以清楚看出一種苦悶與倔強(qiáng)相混淆的矛盾來的。

梅春姐望著他走過好遠(yuǎn)好遠(yuǎn)了,才憎恨而又悲哀地嘆了一聲,走進(jìn)房中去。她將兩個厭惡的小孩哄睡了,又將大的一個攙著,拿了米籃,無可奈何地走向村中的麻子嬸家去借晚飯所需的米。

麻子嬸和梅春姐一樣都是不幸的人:她的大兒子木頭殼已經(jīng)六年不曾回家了,最小的兩個兒女在前兩三年過兵災(zāi)水旱時都賣了。她稍微比梅春姐好一點的就是她的二兒子、三兒子、四兒子都能得力了,所以她還能馬虎地過著。

“我借給你三升米吧!你的丈夫在人家吃飯了,你們就可以吃兩天……唉!總之……”

梅春姐牽著香哥兒在那里坐了一刻工夫,一種不能按捺的懇切的懸心,使她問到了木頭殼。

“他嗎……唉!唉!聽說是在一個什么……唉,記不清了!總而言之是蠻遠(yuǎn)的地方!”麻子嬸的聲音酸楚起來,流出了兩點眼淚。這眼淚,就好像是兩根銳利的針刺一般,深深地刺著了梅春姐的衷心。想起黃來,想起六年前的幸福生活,她幾乎又哭出聲來了!

“我要不是……麻子嬸,唉!不是拋不下這小冤家……我情愿同你家的木頭殼一樣呢!我情愿永不回來!我現(xiàn)在……唉!就只望那小冤家長大!或者……”

香哥兒完全莫名其妙地怔著,瞪著他那小小的、吃驚的、星一般的眼睛,拖著他媽媽的手:

“你哭呢,媽媽!回去吧,爹爹要打我啦!”

梅春姐撫摩著他那瘦小的頭顱,蒙眬地盯著他的小眼睛。忽然地,他叫著:

“媽媽,我肚子痛!”

梅春姐提起米籃,將他抱在懷中,告辭了麻子嬸,連忙向家里飛奔著!

先天不足而后天又失調(diào)的,用母親的眼淚養(yǎng)成的大兒子香哥兒,在丈夫的重層厭惡之下,本來早就非常孱弱,何況還染上了流行的痢疾呢。

他瘦弱得就像一個小紙人兒了,兩腮毫無血色地深陷著,格外地顯露出他的那一雙星一般的小眼珠子,使人見了傷心。

他一拐一拐地從頭門口撐壁移過來,爬到媽媽的身旁哭著:

“媽媽!爹爹他又打我哩!他把‘豬耳朵’[5]給弟弟吃,不給我吃!他叫我去守車,我要吃‘豬耳朵’呢!我不守車呢!”

“好寶寶,好香哥兒……‘豬耳朵’吃不得呢,你屙痢啦!”做媽媽的聲音顯然已經(jīng)很酸哽了,“來,不要怕爹爹!不要去守車,媽媽教你寫字吧!”

梅春姐忍著心酸哄著香哥兒。她把六年前從黃手里學(xué)來的幾個可憐的字,在半塊破舊的石板上畫給他看。她幻想著這孩子還能讀書、寫字……甚至于同他那死去的爹爹一樣。但香哥兒怎么也不肯依她的,他只盡量地把“豬耳朵”的滋味說得那樣好吃,又把爹爹的面相說得那樣兇殘。

“好呢,香哥兒……看媽媽的字吧!媽媽等會兒買‘豬耳朵’給你吃啦!”

“不,我就要吃,媽媽!”

這要求是深深地為難了母親的,她失神地朝頭門打望著:丈夫攜著那兩個使她厭惡的小孩走來了,他們的小嘴里還啃著“豬耳朵”。

是舊有的酸心發(fā)酵要將香哥兒磨死呢,還是他自己的窮困不能解除而遷怒于香哥兒呢?陳德隆撒了兩個小孩的手,又大踏步地沖到梅春姐母子們的面前:

“去!小砍頭鬼!同老子守車去!”

香哥兒死死地把脖子鉆進(jìn)媽媽的懷中。

“哎呀!媽媽救我啦!”

忽然地,那塊破舊石板上寫的兩個歪歪斜斜的“黃”字,映到陳德隆的眼中了,那就同兩把烈火燃燒了他的心一般,他猛地一腳將石板從小凳子上踢下來,跌得粉碎!

“好啊!你媽的!還告訴他學(xué)那砍頭鬼來害我呢!”他叫著,張手向他們母子撲過去!

梅春姐正待要和他爭鬧時,他已經(jīng)從她的懷中奪過香哥兒了。他沖出頭門,向火熱的荒原中飛跑著!

香哥兒叫!梅春姐叫!兩個小的孩子也在頭門口哇哇地哭起來了!

陳德隆將他抓著提過了半里路,就將他猛地一摔——跌落在干枯的稻田中,梅春姐不顧性命地奔來將他抱住。

夜晚,香哥兒便渾身火熱,昏昏沉沉地不能爬起來了。梅春姐急得滿屋子亂竄!她連忙將兩個小的哄睡了,就跑出去尋丈夫和醫(yī)生。

丈夫正趁著夜間的風(fēng)涼在那里替雇主們車水,他憤憤地不和梅春姐搭話。醫(yī)生卻要跑到鎮(zhèn)上去才能請得來的。在早年,還有四公公、李六伯伯和關(guān)胡子們會一點不十分精明的鄉(xiāng)下人的醫(yī)道;然而,現(xiàn)在呢,這些老人都已經(jīng)在過荒年時先后死了,村子里就連會寫兩三味藥方的人都找不出。

梅春姐心慌意亂地走回來,在小油燈下望著那可憐的小腦袋,望著那微睜而少光的星星般的小眼睛。她盡量地忍住自己的酸淚,而不讓它流出來。

好久好久了,香哥兒忽然吃力地盯著他的媽媽,低聲地呼叫著:

“我痛哩!媽媽,你在哪里啦?爹爹又打我呢!”

“媽媽在這里!寶寶,媽媽在這里呢!爹爹不打你呢!”

“他打我啦!他不打弟弟!媽媽,他為什么單單打我呢?”

媽媽的眼淚已經(jīng)很難再忍了。一陣刺心的疼痛、悲憤與辛酸,使她不能自制地失聲地說出她的哀情了。

“寶寶,香哥兒!我的肉啊!他不是你的爹爹呢!”

香哥兒的眼睛漸漸地癡呆了起來,額角間冒著兩滴冰涼的汗珠子。一忽兒,他的全身又火熱著。

“我,我的……爹爹呢?”

媽媽啞著嗓音靠到他的身邊。

“寶寶是沒有爹爹的!寶寶的爹爹——”

香哥兒的身子突然震動一下,他沒有來得及等媽媽說出他爹爹的去處,就又合上他的眼睛了。他仍然哼著,但那聲音卻幾乎同蚊子一般地逐漸低微起來。

“媽呀!我……要……呢……我……的……爹……爹……啦!”

媽媽的頭,伏到了他那一冷一熱的額角上,她大聲地、吃驚地呼叫著。

“寶寶……怎么啦?香哥兒!”

兩個小的卻驚醒了,哇哇地叫著,梅春姐急忙將他們送到另一張空置的稻草床上,讓他們自己高聲地號哭著。

香哥兒的身子終于慢慢地由熱而溫,由溫而冷,而變成了冰涼。他的一雙星一般的小眼珠子由牢牢地閉著而又微睜著,但他卻是永遠(yuǎn)地微睜著,而不再閉將下來了。

像從一個萬丈深長的山澗上掉下來,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了的鋼針在她的心中穿鉆著,梅春姐驟然失掉她的意識和靈魂了。她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傷,呆立在那兒好久好久。那兩個小的哭聲幾乎震翻了半邊天地。

丈夫車水回來了。他老遠(yuǎn)地在黑暗中大呼著:

“你死了嗎?你媽的!你讓小孩子們哭死呢!”

她不作聲,也不移動,仍然癡呆了般地站著。她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見,一直到丈夫沖到她的面前時。

陳德隆的臉色突然驚悸起來!因為他望見了那小燈斜照著的床鋪上的情形。一陣良心的譴責(zé)——一陣罪孽的自覺的不安和悔恨,使他惶驚起來。然而,他卻仍然倔強(qiáng)而冷酷,仍然故意地狠心地冷笑了一聲:

“死就死吧!狗東西!頂好統(tǒng)統(tǒng)死掉了,他媽的大家干凈!”

梅春姐忽然由那過度的悲痛的昏沉中蘇醒了來。當(dāng)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頁心肝已經(jīng)被人摘去了的時候,當(dāng)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和丈夫那仍然毫無感觸的面容的時候,她便像一個僵硬了的死人般地倒向床鋪去,雙手抱著那冰涼了的小尸身打滾兒!

“天啦!我的心肝啦!我的肉啦!我苦命的兒啦!你死都不閉眼睛啦!”

一切的幻想、希望、計劃,與六年來扶養(yǎng)孩兒長大的重沉的苦心,只在一剎那全都摧毀了——變成了一堆湖濱的墳上的泥土。

梅春姐整整哭了三日,不燒飯,不洗衣,不聽鄰人們的勸慰,也不管丈夫的兇殘和孩子們的哭鬧。到了第四天,她的眼淚也就非常干枯了,她的聲音也就非常嘶啞了!

她漸漸地由悲哀而沉默,由沉默而又想起了她那六年前的模糊而似乎又是非常清晰的路途來!她慢慢地靜思了好久好久!夜間,她等丈夫又去和人家車水的時候,用了一種很大的決心的努力,打好了一個小小的衣包,偷偷地讓兩個由憎恨丈夫而連及他們的身上來的小孩睡過之后,便輕輕地走出了家門。

她沒有留戀,沒有悲哀,而且還沒有目的地走著。

夜,仍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夜;荒原,仍舊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荒原!只不過是村中少了些年輕人和老年人的生活,只不過是梅春姐變換了一回六年前、七年前的心情。

“我往哪里去呢?”在湖濱,她突然地停住了一下,把頭微微地仰向上方。

北斗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那兩顆最大最大的星星上面長著一些睫毛。一個微紅的、豐潤的、帶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動!它的下面,還閃爍著兩顆小的,也長著一些睫毛的星光,一個小的帶笑的面容浮動并且還似乎在說:

“媽媽!你去吧!你放心吧!我已經(jīng)找到我的爹爹啦!走吧!你向那東方走吧!那里明天就有太陽啦!”

梅春姐痛心地流著兩行干枯的眼淚!她是在那里站了、望了好久好久,才又走開的。

在曠野,那老黃瓜——那永遠(yuǎn)也討不到女人的歡心的獨(dú)身漢的歌聲,又飄揚(yáng)起來鉆進(jìn)梅春姐的耳中了。但那完全喪失了他六年前、七年前的音調(diào),聽來就好像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饑餓與孤獨(dú)的交織的哀號。

十七八歲的嬌姐呀——沒人瞅啦!

跪到情哥面前——磕響頭!

……

1935年3月初稿

1936年8月增補(bǔ),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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