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戰爭像狂風一樣剛剛旋卷過去的戰場上，這時這里一片靜寂，靜寂得出奇，我走到像綠色絲帛一樣柔波蕩漾的小河邊。我猛然停止了腳步，我看到一棵小白樺樹。

像遭受雷擊一樣，給炮火劈裂開來的小白樺樹，只連著一點樹皮，整個兒綠色的樹冠連枝帶葉都傾倒在地面上。砍斷處露出白骨一樣的顏色，而且流出濃濃的透明的汁液。這就是她的血嗎？她訴說什么？我的心劇烈地揪了一下，一股哀傷的感情涌了上來，我緩緩把樹杈扶起來，可是不行，她立刻又頹然傾倒下去了。小白樺，這是一株多么可愛的小白樺呀！一刻鐘之前也許她還在陽光下，披拂著微風，搖響著樹葉，也許她還在微笑，她還以為那紅色的炮火，只不過是從天而降的一陣閃電，一陣驚雷。這種大自然的奧變，在這黑色沃土的茫茫原野上，原是經常發生的。當時，小白樺也許像一個妙齡少女一樣微微搖擺著婀娜的身影，很希望淋一陣小雨，消一點炎暑。誰知一塊火燙的鋼鐵突然擊中了她。多可憐的小白樺，我隱隱覺得她在哭泣，也許是我的心在哭泣。前方遠處有槍聲在召喚著我，我不得不前進了，不過在移動腳步前，我向周圍朘尋了一下。近旁就是那條蜿蜒的小河，現在水面映著陽光又變成赭紅色的了。我記住這是從那邊峽谷流出來的第幾道河灣。于是我走了，我還在想著：這小白樺樹也許會就這樣悄悄死去了吧！

從興安嶺到長白山，森林莽莽蒼蒼，無邊無際，有紅松，有落葉松，而我最喜愛的是白樺。這兒白樺也真多，如果她們生長在一大片碧綠濃蔭森林之間，她那雪白的樹杈就顯得特別鮮明悅目；如果整個一大片都是白樺樹林，這樹林就顯得特別輕盈活潑，遠遠看去像一片縹緲的白云。我覺得白樺是充滿詩意的。她生長在冰天雪地、遼闊粗獷的北國，她卻是那樣苗條輕巧，微風過處，一陣細語，仿佛她所以分布在這地方，就是為了點綴這個地方，給這地方增加一點靈性。她像雄壯合奏中搖曳著的縹緲風笛，她像濃郁綠的色彩上輕巧地畫出幾筆潔白，她給人一種純潔的美感。

——小白樺，我那赭紅色河邊上的小白樺呀！

——小白樺，我那生命垂危的小白樺呀！

——小白樺，她用她最后的生命在詛咒那殘酷的暴力吧？

大約過了一年多吧，我又來到那片土地上，不過，這里已經不是廝搏的戰場，而是辛勤耕耘的沃土了。小白樺，一下又升上我的腦際。我忽匆匆朝那小河走去，我先找到從峽谷里流出發著咕嘟咕嘟清亮響聲的地方，而后，沿河走去，數著幾道彎，就在我所尋覓的河灣旁邊，我卻看到一株濃枝密葉、樹影婆娑的白樺樹。我想也許記錯了吧？我向四周看看，不錯，就是這里，就是這一棵。她沒有死，而她活了，生命，你這看起來纖細、柔弱、嬌嫩的樹，具有一股多么堅強的韌性呀！我喜得心都跳起來了，走上前去，用手仔細地摩挲著樹身，我果然在樹身上找到疤痕，不錯，就是這棵白樺樹，不過她長大了、長高了，樹干有小碗口那么粗了，樹蓋河水般碧綠盈盈。忽然，一陣溫暖的春風吹來，白樺嘩嘩作響，像是在歌唱呢！我雙手抱住了這株白樺樹，我低下頭輕輕地吻了那潔白的小白樺樹，而我突然發現我的眼淚流在小白樺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