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黎明，當我在田野上緩緩行走時，晨曦乍上，曉露正濃，我忽然為一條靜靜閃光的河流所吸引，它使我回憶起一段往事。

四十多年前，我有過一次在沙漠上長途跋涉的經歷。黃沙漫漫，一望無際，色調是那樣單純，仿佛朦朧地飽含了睡意。我們默無聲息地慢慢行走。那是何等的荒涼、何等的寂寞呀！赤地千里，烈日炎炎。你感到酷熱，卻沒有汗水，因為汗水一出來立即被蒸發了。茫茫然一眼望去，連一點陰影都沒有，沒有一株樹，沒有一棵草，偶爾有一只云雀，婉轉鳴叫，從瓦藍的天空中，倏然飛過，留下一個影兒，也使你覺得十分欣喜。但，漸漸我為這大地的莊嚴、寧靜之美所感染了。如果說大海的雄偉在于波濤洶涌，這大地的雄偉則在于沙浪無垠，所以古人稱為瀚海。正是這瀚海，給我打開了大自然的神奇奧秘。這里沒有樹林、河流、房舍、山巒，因而大地就那樣赤裸裸地展開了。像嬰兒在吮吸乳汁時，撫摸著母親的胸膛，它那樣溫柔，那樣坦蕩。這時，你確實覺得你就是大地之子。在這里，沒有颶風喧嘩，沒有大霧彌天，它只是如此真實，如此親切，處處閃耀著生命的光華。就像母親手把手教兒學步，它讓沙漠鍛煉你的腳力，考驗你的意志，沒有什么可援手，沒有什么可攀緣，你就憑著你自己從深陷的沙窠里跋涉向前。正是這平淡無奇的淡淡黃色，給黎明的曙光、黃昏的晚霞，染出濃艷的色彩。它用它的生命的光華燃燒你的生命的光華。我不免發懷古之幽思了，天蒼蒼，野茫茫，我們的祖先不就是在這樣的大地上開始游牧生活嗎？——我仿佛看到篝火通紅，聽到歌聲嘹亮……

當我深深懷著對于大地之愛，跋涉幾天之后，一個傍晚，我們忽然走進一道沙漠的峽谷。

大自然真是造化無窮呀！這峽谷竟是一片沙漠綠洲。谷地流著一條像翡翠一樣碧綠的河流。河水給沙漠濾過，清澈極了，清涼極了。進入峽谷后，一下就把沙漠上的炎熱蕩滌一盡，而為一種清新的空氣所陶醉了。一株株郁郁蔥蔥的樹木，在清涼的微風中像開屏的孔雀一樣微微顫動。這兒一切碧綠森然，像一種奇妙的夢幻，把我們的心靈都染得綠瑩瑩的。當我們涉過河流，穿過叢林時，我聽到了喔喔雞啼，咩咩羊鳴，而峽谷的峭壁上，永遠不停地像細細水霧一樣瀉著流沙。我們當天就在這綠洲中宿夜。當晨光來臨時，我走到小河邊，驀然想道：在這莽無涯際的沙漠之中，這明亮的小河呀，不正是大地的眼睛嗎？透過清明而澄澈的河水，不正流露出大地心靈的脈脈深情嗎？

多少年過去了，我早已將那一剎那的沉思忘卻了。

一九五六年，我訪問南斯拉夫，在斯洛文尼亞，去游布列特湖，從懸崖高處眺望阿爾卑斯山冰峰懷抱中這碧綠的湖。據說在那湖心小島的教堂鐘樓上有三口大鐘，其中一口，不知哪朝哪代落入湖中，至今，每當微風吹拂、漣漪蕩漾時，人們還能聽到發自湖心的微微鐘聲。斯洛文尼亞人管這碧綠的湖，叫“山上的眼睛”。啊，這是多么美的一句詩呀！我立刻由“山上的眼睛”聯想到“大地的眼睛”，這布列特湖與沙漠峽谷的河流不同的是，它不但泄露出大地心靈的深情，而且發出大地心靈的悄吟。我久久徘徊，不忍離去，當夜回到盧布爾雅那的旅社，在我的夢中，那綠色的湖光，還在縈回飄蕩。

好像生活有意在證明我幾十年前在沙漠峽谷那一剎那間的凝想是多么正確。一九八〇年，我出訪法國和意大利，飛逾喀喇昆侖山時，從極空高處俯瞰，那一望無際的白皚皚的冰雪世界之中，有幾顆綠色的小點，就像落在雪白紙片上的一滴滴藍墨水。這是碧綠的湖，真正大地的眼睛。它張開湛藍的眼珠向高空凝望，望飄蕩的彩云，望燦爛的陽光，望喀喇昆侖山這冰封雪凍的巨人。我在空中翱翔，不但看見了大地的凝注的眼神，仿佛還聽見了大地心靈的呼喚。

今天，我漫步在田野上，朝霞一下紅得那樣鮮艷，這時，我的心就如同我的腳，漫然悠蕩，我的神思卻伸展得非常非常之遙遠。我看見樹林紅光閃閃，小河像胭脂濃釅，這一切，使我倏然想到：大地心靈之火。在大地的深深的底層，火像熔巖一樣飛揚呼嘯，沸騰旋卷，這是最強的熱、最強的光、最強的生命、最強的歌唱……

為什么我說大地的心靈是火？

因為我看見過生命的血漿，在燃燒的戰場上，怎樣一滴一滴滲入深深的土壤——那血漿紅得那樣驚人……我知道：“物質是不滅的，生命是永存的，如若它在這兒熄滅，便在那兒生長。”

硝煙彌漫，戰火紛飛，在那天崩地裂的一剎那，一個英雄猝然倒在灼熱的地上。剛剛在一刻鐘之前，為了一種崇高的理想、神圣的使命，他還在吶喊、奔馳、搏擊、戰斗。他那巍然的英姿，像最完美的巖石雕塑一樣堅強剛健，神采飛揚。他不怕暴風驟雨的襲擊，不怕烈火狂焰的焚燒，因為他正在用熱血、用生命，譜寫震天撼地的一曲英雄樂章。而現在，他倒下了。但，這不是樂曲的終結，而是樂曲的延續。因為他那一滴滴紅寶石一樣紅的血水，帶著美麗的青春，帶著無窮的壯志，一點一點滲入、滲入，滲透、滲透……一直流注進大地的心臟。

誰說大地的底層是黑暗無邊？不，這血滴在閃閃發光。

誰說大地的深處像死寂無聲？不，這血滴在放聲歌唱。

于是大地的深處像煉獄一樣燃起熊熊烈火，在這烈火中翱翔著再生的鳳凰。我們的英雄的生命升華了。我們的英雄的青春升華了。它們溶成甘露一樣的汁液，通過無數條血脈，又從大地深處流向人間。它澆灌，它孕育，它滋養，在碧綠的樹葉上，在芳香的泥土上，在柔嫩的小草上，在茂密的禾苗上，又生發出新的生機，萌長出新的希望。

太陽冉冉上升了。我穿過一片樹林，走到河旁。這時，朝陽的紅光灑落在水面上，河心急流滾滾，紅的光，像許多紅的冰凌在急速地旋轉、漂流、閃爍。這時，天地如此寧靜，宇宙如此安詳，就像這蒼莽的天穹之下只有我一個人。我仿佛一下又回到那沙漠峽谷的河邊。我從潺潺水聲中，感到大地心靈的顫悸、歡悅，聽到大地心靈的詠頌、歌唱……

這時，我唯一要說的一句話，就是大地的心靈是多么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