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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灼亮的星火

霹靂一聲震乾坤

上海的這個7月格外熱。

陽光從滾燙的天空傾瀉下來,街面像著了火,弄堂、屋宇、店員與行人都像在蒸鍋里。路邊法國梧桐的闊葉早蜷曲起來,仿佛瑟縮在凍風時作的寒冬。黃浦江也似乎熱得凝固起來,沒有了往日的喧騰與聒噪,甚或江面穿梭的輪船汽笛聲也低了幾分。

法租界望志路106號的熱度似乎更高出一大截,青瓦屋頂上蒸騰的熱焰,仿佛能點燃整個天宇。這棟鬧市中幽寂的石庫門建筑一樓客廳里,洋溢的是另一種火熱:13個平均年齡僅有28歲的人,正燃燒著改天換地的激情,準備“以青春之我,創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

這是一串后來熠熠閃爍的姓名:毛澤東、董必武、陳潭秋、王盡美、鄧恩銘、李達……他們每個人都是一團烈火,等待燒掉眼前黑暗、骯臟與屈辱的舊世界,燒出一個勞苦大眾翻身的簇新中國。

會議最后一天,這群年輕人機警地嗅出危險,轉移到了浙江嘉興南湖的一艘游船上。遠山蒼碧如黛,湖面波光瀲滟,水鳥偶爾起落?!巴恻h的綱領和決議的請舉手!”主持人面色凝重,低沉的聲音明顯有些激動。

毛澤東眼里炯炯放光,未有絲毫遲疑,“唰”的一聲舉起了右手。董必武舉起了右手,陳潭秋舉起了右手,王盡美舉起了右手……掌聲熱烈響起來,兩只白鷺縱身而起,向云端疾飛而去。

這是1921年的7月。白鷺們不知道的是,一個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行動指南的全新政黨——中國共產黨誕生了。

這是苦難中國沉沉暗夜里一抹希望的亮光。

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推倒了皇帝的寶座,“城頭變幻大王旗”已十年,中國卻換湯不換藥,依舊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外則列強常欺凌,內則軍閥相攻伐,國家積貧積弱,百姓命如草芥,常是“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對位于南海之濱的深圳而言,唯一變化的是,新安之名復稱寶安而已。

軍閥陳炯明多年盤踞東江一帶,與其他軍閥你攻我伐之余,日夜惦記著百姓們本已枯癟的口袋,幾乎無時不捐,無物不稅。老百姓即便是曬干了的海魚,也要被擠出幾滴水來。寶安縣城南頭與前清一樣污濁不堪,煙館、賭館、妓院林立,十里外便能聞到鴉片的味道。鄉間則有與官府勾結的劣紳橫行,西路的福永、沙井、新橋、松崗和公明一帶便被陳炳南、文侶臣和曾亦樵三大霸把持。農民每天上演著一幕幕人間悲?。呵纷舛惐粌葱U的兵丁毒打,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賣兒女抵債,不容分說被捆綁去陳炯明部隊做壯丁。更慘的是被拐騙或被直接擄掠做了“豬仔”,以3至8元一人的價格賣到南洋。

“長夜漫漫何時旦?”春秋時人寧戚的呼號,也是此時深圳百姓的哀號。作家夏衍則似乎在回復他們的哀號:“黑夜,靜寂得像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來,畢竟是無法抗拒的。”南湖游船上升騰的紅色光亮,很快將點燃英雄氣縱橫的這片后來叫深圳的大地,一幅如火如荼的畫卷即將緩緩展開,南海上一層高過一層的巨瀾也即將洶涌、激蕩開來……

13個年輕人走下南湖游船不久,一個在廣東省立第一甲種工業學校就讀的青年學子,在珠江邊的霞光里肅然舉起了右手:“我志愿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他從千萬個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中脫穎而出,成為廣東最早呼應南湖游船的志士之一。第二年,他又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成為全國最早的黨員之一。

“組織上決定派你去寶安,把那里的農民運動轟轟烈烈搞起來,培養一批農運骨干,發展黨的組織,現在征求你的意見。”一個天高云淡的日子,青年學子坐在了一個身著中山裝的漢子面前,漢子面色沉著里透著嚴肅,語氣卻有如桌上茶杯里裊裊升騰的熱氣般和善,說話帶著男中音的磁性,令青年學子瞬間沒了緊張感。

“我服從組織安排!”青年學子的話鏗鏘而簡潔。

“很好,組織上還會安排龍乃武、何友逖同志和你一起去,你們的公開身份都是國民黨中央農民部特派員。龍乃武也畢業于講習所,你應該認識?!睗h子微笑著說。

“認識,”青年學子笑了,“不過他是第二期,比我晚了一期。”

這是1924年秋天,一棟坐南朝北的三層磚木結構樓房二樓屋子里,中共廣東區委一位負責人找青年學子談話。

青年學子叫黃學增。他早已從省立第一甲種工業學校畢業,一年前受黨組織派遣,到廣州郊區花縣的鄉村宣傳發動農民,建立農會,風雨里磨礪多時,臉龐曬黑了不少,也成熟了許多。1924年1月,孫中山在中國共產黨的幫助下,在廣州召開了中國國民黨“一大”,實行“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新三民主義,開始與共產黨合作。黃學增按照黨的指令,以個人名義加入了國民黨,旋即進入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第一期學習,結識了彭湃、阮嘯仙等赫赫有名的共產黨人。他沒想到的是,時代大潮很快就會將自己推上潮頭,與彭湃、阮嘯仙、周其鑒一道成為廣東省四大農運領袖之一。從講習所畢業后,他出任國民黨中央農民部農民運動特派員,又奉命回到花縣,建立了中共花縣支部,組織農民協會和農民自衛軍,開展農民運動。這時,廣東區委開始關注與香港毗鄰的寶安,決定將黃學增調去打開局面。

一粒灼熱的星火,即將被投入寶安漫無際涯的黑暗中。

黃學增剛踏上寶安的土地,就聞到了與家鄉雷州半島上遂溪一樣的海腥味,感到很是親切。然而這里終究不是家鄉,人地兩疏,地主劣紳猖獗,公開建黨的組織,容易遭到他們對抗,組織也很快會被破壞。

黃學增思考了幾天,找到同來的龍乃武商量:“我們先以建立國民黨基層組織的名義活動,這樣工作會順利些?!薄拔乙彩沁@么想的。你以前在花縣有過經驗,你拿主意。”龍乃武點頭贊同。

兩人商量一陣,決定先與各村的士紳搞好關系,隨后再與農民接觸,在工作中發現優秀分子,介紹其加入國民黨,建立國民黨的鄉區分部;然后,從加入國民黨的骨干中培養先進分子,將他們吸收為中共黨員,逐步建立各鄉黨小組;最后成立鄉農民協會,掌握基層政權。

計議已定,黃學增與龍乃武開始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艱辛之路。他們先從沙井、松崗等鄉村開始,每天到村舍地頭,與農民拉家常,幫他們干農活,解決生活上的困難,引導他們參加農民運動。到1924年底,他們終于成功發展了第一批黨員:麥福榮、麥金水、陳細珍、麥牛、潘壽延、潘國華、潘滿容等。這是一串必將刻入深圳史冊的名字,每個人身上都漫溢文天祥的浩然正氣,流淌著賴恩爵、黃福的不屈血液,而今又有了為天下勞苦大眾求解放的馬列主義靈魂。

黃學增堅毅的臉上有些疲憊,但每天更忙碌了。一批接一批的黨員發展起來,寶安七個區先后有五個成立了黨小組。黃學增與龍乃武按照規定,要求黨小組每月至少學習一次,討論時事,掌握政策和斗爭方向,提高黨員的素質。主講人則是黃學增、龍乃武等人。每個黨小組逐漸成為堅強的戰斗堡壘。

1925年2月的一天,黃學增興沖沖地找到龍乃武,一把將他抱起來:“好消息!”龍乃武從沒見過平素穩重的黃學增這么“失態”,一邊掙扎著下來,一邊笑問:“什么好消息?”

“東征軍要打陳炯明了!”黃學增的眉眼涌泉般淌著笑意。龍乃武也好一陣激動。原來,上級傳來消息,廣東革命政府組建東征聯軍,兵分多路討伐陳炯明,其中右路軍由黃埔學生軍和粵軍一部組成,將進攻淡水、海陸豐和潮汕地區。上級要求黃學增等人領導各鄉黨小組,組織寶安農民支援東征軍。

黃學增和龍乃武很快召集各黨小組負責人開會,布置了任務。令黃學增意外驚喜的是,廣東區委常委兼軍事部長周恩來,也以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和東征軍政治部主任的身份參加東征,來到了寶安。

2月11日正午,陽光溫煦,原野點綴些許茅草的綠意,寶安似乎有了早春的氣象。黃埔軍校學生隊第三隊疾如閃電開了過來,駐寶安的陳炯明部隊聽到風聲,還沒放一槍,早跑了個精光。隨后,周恩來率黃埔軍校政治部到達寶安,組織了軍民大聯歡。老百姓覺得天一下子亮堂了,扶老攜幼從四里八鄉趕來。一身戎裝,濃眉大眼、英氣逼人的周恩來穩步跨上主席臺,用略帶江蘇口音的北方官話開始演說:“革命軍來到寶安,是為了解除東江人民的痛苦,掃除軍閥割據,建立革命根據地?!?/p>

這些天,黃學增一直奔波在鄉間,組織農民為東征軍帶路、送信、抬擔架、運輸物資,錯過了與周恩來的見面。周恩來是廣東區委負責人,與黃學增早就相識,也清楚他擅長農民運動。多年后的1960年2月10日,周恩來到湛江視察,剛下飛機便對迎接的人說:“雷州半島有個黃學增同志,在大革命時期與彭湃等是廣東農民運動的四大領袖,應當好好宣傳、學習?!彼€深情回憶了早已犧牲的黃學增的往事。

雖然黃學增沒能見到周恩來,但他沒讓周恩來失望。

1925年4月的一天,縣城南頭關口三開間三進深的鄭氏宗祠陡然喧鬧起來,頭門、正坊、正堂處處人頭攢動,旗幟招展。這是寶安縣農民協會宣告成立的日子。黨組織幾個負責人臉上溢滿喜色,在一扇古舊的雕花屏風后碰了一下頭,決定由鄭奭南、陳芬聯和潘壽延擔任縣農會常務委員,負責農會工作。

農會的主要任務是組織農民,與土豪劣紳和貪官污吏作斗爭。為了保證任務的執行,黨組織領導農會組建了自己的武裝——農民自衛軍模范隊,營地也設在鄭氏宗祠。

黃學增向廣東省農民協會匯報了這一盛舉,省農協隨即派了三名黃埔軍校的學生前來幫助訓練。黃埔學生帶來了正規化經驗,自衛軍模范隊訓練班像模像樣地開辦起來:設有軍事課和政治課,每期三個月,一期50人,由成立了黨組織的五個區各選派10人,到訓練班后要成立黨小組。訓練班的后勤也安排得井井有條,軍裝、槍械、膳食由各區農會負責,別的費用則由縣農會負責。開辦兩期后,軍校學生被調了回去,訓練班只得停了,但已培訓的100名學員,回去后都成了寶安農民運動的骨干。

4月27日,黃學增和龍乃武帶著寶安的農民代表,前往東莞霄邊鄉,出席了“東寶兩縣農民聯歡大會”。這是一次農民揚眉吐氣的盛會,兩個縣共來了1000余名代表,還有數百名手執槍支梭鏢、威風凜凜的農民自衛軍。全場安靜下來后,黃學增沉痛介紹了在農民運動中死難的烈士們的事跡,全體代表隨即起立默哀。

“扶犁黑手”的農民要翻身,寶安的土豪劣紳坐臥不安,陳炳南、文侶臣和曾亦樵等惡霸仗著手中擁有實力不小的民團,暗地里與官僚勾結,不時欺壓農民,破壞農會工作。

“必須狠狠打擊一下他們的氣焰!”極具嶺南特色的鄭氏宗祠里,聽說又犧牲了農民運動的幾個骨干,黃學增一拳砸在面前的桌上。

“我同意!”龍乃武眼里也噴著怒火。

他們找來了鄭奭南、陳芬聯和潘壽延等幾位農會負責人,商量后,決定組織農民自衛軍行動,先把陳炳南、陳翼朝的沙井民團打掉。擒賊先擒王,這個民團最反動,陳炳南更是臭名遠揚,是老百姓痛恨的劣紳中“三大害”“四大臭”“八大魔王”之首。

命令下達后,農民自衛軍連夜向沙井出擊,很快將民團包圍。陳炳南、陳翼朝望見黑壓壓的農軍隊伍,知道大難臨頭,丟下團丁,乘著夜色溜了,民團隨即投降。自衛軍懲辦了幾個有血債的團丁后,將其余人員教育后釋放了。其他區的民團聽說農民自衛軍厲害,躲的躲,逃的逃,多半散去了。只有一區的民團很頑固,依舊公開與農協作對。團長鄭鄂廷自認為和國民黨的某個官僚有聯系,靠山過硬,沒將農協放在眼里。縣農民協會馬上派人送去一封公函,傳訊鄭鄂廷。

鄭鄂廷躊躇了好一陣,終究還是趕到鄭氏宗祠,看到農民自衛軍人數眾多,槍械齊整,甚至還有幾門土炮,比自己那幾桿槍硬扎多了;門口大隊自衛軍已整裝待發,似乎要去自己的地盤,他脊背一陣發涼,原本挺直的腰桿矮下了三分。鄭奭南代表農協與鄭鄂廷交涉,嚴肅地說:“立即解散民團,將民團武器繳交農民自衛軍使用,否則后果自負!”鄭鄂廷頭上冒著冷汗,只得連聲應諾,答應回去馬上辦。

鄭奭南干事利索,黃學增很是欣賞,也培養他很長一段時間了,于是正式介紹他加入了黨組織。鄭奭南宣誓的這天,特意穿上了一件新衣服,面對鮮紅的黨旗,他感覺自己的血液像南海潮水一樣澎湃起來。

7月中旬,廣東區委傳來指示,成立中共寶安縣支部,指令黃學增為書記,黃學增、龍乃武與鄭奭南三人為支部委員,支部隸屬中共廣東區委領導。黃學增一臉莊重地傳達這一指令后,與龍乃武和鄭奭南一道走出屋子,立在檐下眺望大海的方向。傍晚的霞光鋪滿天際,海風緩緩吹來,每個人臉上都漾著激動。他們知道,這是寶安第一個黨支部,是震響乾坤的一聲霹靂,也是暗夜里的一道亮光;她的面前,是重重黑暗與險阻,卻也是寶安和工農群眾唯一的希望。

“啪!啪!啪……”遠處海浪拍岸的聲音響起來,不可遏止的大潮就要來了……

如今是頂天立地的人

往日窮人矮三寸哪

如今是頂天立地的人哪

天下的農友要啊翻身啊

自己當家作主人哪

一切權力歸農會啊

共產黨是我們引路的人啊

…………


這首鏗鏘激昂的《農友歌》,也是寶安農民們的心聲。

寶安縣支部正式成立,像過油的柴火,農民運動更旺盛地燃燒起來:1925年8月,羅湖鄉、崗廈鄉等鄉的農民協會召開大會,到場的2000余名會員表決通電國民黨中央和國民政府等部門,聲援廣寧縣遭地主豪紳、官僚土匪摧殘的農會和死難的農民,要求秉公徹底處理;寶安農軍與東莞農軍并肩作戰,擊敗陳炯明平日趾高氣揚的軍閥部隊,活捉一位營長,乘勝拿下了云霖、松崗。9月1日,蔡屋圍鄉農會舉行頗有聲勢的成立大會,祝賀的來賓就有300余人,中共最早的正規武裝——鐵甲車隊隊長周士第便是來賓之一。其時,他正率領鐵甲車隊參加省港大罷工,封鎖香港。會上,寶安縣支部委員鄭奭南當選為主席團主席,與會者慷慨陳詞,要求掃除暗殺著名國民黨左派領袖廖仲愷的不法軍隊、官僚、政客,為廖仲愷先生報仇。

農軍從陳炯明手上拿下云霖,接收了西路聯團和警察籌餉局后,國民黨寶安縣長梁樹熊等國民黨右派饞得口水長流,眼里發著狼眼一般的綠光,日思夜想奪回來。梁樹熊曾做過孫中山軍政府的秘書,與曾是孫中山大元帥府副官、時任國民革命軍第一軍補充團團長的張我東是老熟人,于是派人登門,恭謹地奉上一份厚禮,請求派兵支援。張我東出身地主之家,早年便憑著殷實的家底留學日本,正對鬧翻身的農會恨得牙癢癢,馬上答應了。

9月底,張我東想到了一個“奉蔣軍長命令”的由頭,派營長鐘堯光帶兩個連,與梁樹熊會合,殺氣騰騰地開進了云霖。又溜回來重建民團的劣紳陳炳南笑逐顏開,屁顛顛地忙著帶路,農民協會和農民自衛軍因而被團團包圍。激戰之下,農軍犧牲5人,重傷7人,農會住所遭搶劫,村里的農民也有死傷,婦女老幼紛紛逃離家園,到東莞避難。

黃學增聞報,氣得額頭青筋鼓起,像蜷著幾條蚯蚓。他與支部委員龍乃武、鄭奭南商量后,決定由縣農會出面向省農會緊急匯報。省農會知悉后,當即給國民黨中央農民部發出一份口氣激憤的公函,要求政府從嚴查辦。當時,國民黨中央農民部部長陳公博,是黃學增另一個身份——農民部特派員——的上級,聽說寶安云霖慘案后,也很憤怒,馬上致函國民政府,要求從嚴懲辦張我東、梁樹熊等人。

黃學增想了想,又親筆給農民部寫了一份慘案的詳細報告,提出了三點建議:一是拿辦團長張我東、縣長梁樹熊,并解散不法軍隊;二是通緝劣紳土豪陳炳南等并抄封其家產;三是剿辦沙井、大步涌和新橋的土匪民團并解除其武裝。報告寫完,已是深夜,黃學增毫無睡意,眼前似乎總浮現云霖農民顛沛流離的場景,眼角不覺濕潤了。

迫于各界的壓力,國民革命軍第一軍軍長蔣介石很快給陳公博回信,說同意查辦慘案兇手。但這其實是一張空頭支票,張我東幾個月后竟升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務局高級參議,成為蔣介石身邊的紅人。梁樹熊與陳炳南等人,也依舊每天魚肉美酒,日子滋潤得很。

11月中旬,黃學增設法從虎門帶了國民革命軍獨立團團長張貞派出的一個連,匆匆趕到寶安云霖,準備協助農軍懲辦陳炳南等人。連長似乎已受到張貞指使,到了云霖,卻主張調和,不肯幫助農軍。

隨后,黃學增組織召開寶安縣農會代表大會,發表慷慨激昂的通電,請國民政府明令將寶安全縣各鄉區民團、鄉團和鄉巡聯團一律解散,并取消廣東全省民團統率處。然而這時,一紙調令突然擺在了黃學增面前。因工作需要,他被調離寶安,支部書記一職由龍乃武接任。

他的新任務是回廣州,準備出席國民黨的二大。龍乃武親手泡上一杯熱茶,給他送行,笑道:“我們一起來的,如今你倒先走了!”

“你肩上的擔子更重了!”黃學增笑聲里有些沉重。

捧著茶杯踱到窗前,黃學增久久望著一片飄蕩的白云,感慨不已:到寶安一年多,時間不算長,卻走遍了這里的山山水水,熟悉了每一寸土地;寶安依舊暗潮涌動,農民們離徹底翻身還有很長一段艱辛的路程,好在黨的支部已經成立,眾多黨員已經慢慢成熟起來?!皩毎?,我一定還會來的!”黃學增右手暗暗握成拳,在心底吶喊。

1926年1月,廣州的冬天依舊溫煦如春。文明路一幢房屋里,主賓四人圍桌而坐,桌上是熱氣漫騰的茶。

這是中共廣東區委駐所。新任寶安支部書記的龍乃武與支部委員鄭奭南遠道而來,蒙塵的臉上有些拘謹。廣東區委組織部長穆青和農民部長阮嘯仙笑意盈盈,連連說:“喝茶,喝茶!”

龍乃武喝了一口茶,開始匯報寶安黨的活動和農運情況。穆青聽得很仔細,不時點著頭,還在筆記本上認真記錄。聽完,他說:“今后要重視鞏固工作,重精不重多,同時要促進區黨委建立,根據形勢發展,進一步建立縣黨部為全縣領導中心機構?!?/p>

鄭奭南與阮嘯仙是老熟人,去年在廣州參加省港大罷工時便認識了。阮嘯仙還引薦他認識了國民黨中央農民部秘書羅綺園,鄭奭南隨后擔任農民部干事、特派員,爾后被派到寶安工作。阮嘯仙端詳著成長起來的鄭奭南,臉上掛著微笑,說:“斗爭鍛煉人嘛!你看起來比以前老練多了。”隨后,他望著龍乃武與鄭奭南,叮囑說:“當前,苛捐雜稅是人民最討厭的東西,爭取民心,首先要提出反苛捐雜稅。其次,要進行減租減息活動,還要部署打倒貪官污吏,打倒惡霸地主等斗爭?!?/p>

回到寶安,龍乃武和鄭奭南召開了支部會議,傳達了上級的指示,各項工作隨即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

黨支部首先向橫征暴斂的國民黨駐軍開刀,嚴肅約見寶安駐軍少將旅長司徒非,要求取消防務費。駐軍以啟征稅的名義,常年向商人征收防務經費,把商店分為大小二級,大者月繳30元,小者20元,一年分兩次繳清,遲繳者則封鋪拉人,勒索更多。與此同時,他們還隨意抽剝街頭巷尾的小販,鬧得雞犬不安,老百姓怨氣沖天。

司徒非覺得自己是堂堂少將,兵強馬壯,根本沒把龍乃武等人放在眼里,依然我行我素。黨組織隨即領導縣農會發動群眾游行示威,同時把啟征稅擾民的情況寫成詳細的報告,呈報給了國民黨中央黨部,請求制止征收。其時,國民黨中央黨部由國民黨左派掌握,清楚這是典型的苛捐雜稅,馬上給司徒非發了一道嚴令,要求其撤征,同時頒發布告,規定凡是未經中央財政部批準的,不得巧立名目,橫征暴斂。司徒非不敢對抗中央黨部,只得悄然停止了收取苛捐雜稅。

寶安境內山地多,耕地少,多是自耕農半自耕農,一年凈獲一百石的大地主不多,佃農、雇農也少。寶安縣支部實事求是,沒有按照上級要求明確提出減租減息口號,只是將一些被土豪劣紳霸占的房族公田收歸農民集體所有。

然而,黃貝嶺村幾個土豪劣紳操縱房族公田,公然抵制減租。縣農會當即派出一隊荷槍實彈的農軍,拘捕了他們,劣紳們受到懲罰后才老實了。一個叫張大進的惡霸平素作惡太多,引起的民憤極大,在農民強烈要求下,縣農會將其槍斃。碧嶺村少數地主打算抗拒減租減息,農會馬上派出100多名會員包圍了他們的家,地主嚇得肝膽俱裂,只得低頭。

農民們看到了農會的威力,也嘗到了減免苛捐雜稅和減租減息的甜頭,紛紛加入農會。全縣有6個區建立了區農會,94個鄉建立了鄉農會,會員人數達13759人,在廣東省各縣中居第10位。

1926年3月,按照上級的要求,寶安縣黨支部撤銷,成立中共寶安縣黨部,龍乃武為縣黨部負責人,龍乃武、鄭奭南、潘壽延為常務執委??h黨部設在縣城南頭關口鄭氏宗祠,隸屬中共廣東區委領導。縣黨部的主要任務是發動群眾繼續援助正在進行的省港大罷工,開展減租減息、反對苛捐雜稅、打倒貪官污吏和豪紳惡霸的斗爭。隨后,寶安所屬的幾個主要的區也相繼建立了區黨部,陳紹芬、梁永康、莊澤民、曾發、文展朝等人擔任各區區黨部書記,成為基層骨干。

1927年初,寶安的黨員發展到了近百人,近百粒星火散布在了南海之濱。因為黨組織的力量增強和領導機構的健全,農會幾乎完全掌控了全縣政治。封建地主往日的特權被取消,就連國民黨縣長鄧杰做事,也得低下往日高傲的頭,報請農會許可才行。從前是牛馬的寶安老百姓,有了共產黨這一“引路的人”,終于翻過身來當家作主,千百年來第一次成了“頂天立地的人”。

他們又繼續戰斗了

1927年6月,寶安的酷暑似乎來得早,也來得猛,燠熱的空氣里彌漫著尸身腐臭的味道,令人窒息。這天,樓村陳氏宗祠(廷養二公祠)里,鄭奭南一臉蒼白,眼里布滿血絲,焦急地走來走去。古舊的青磚瓦房檐前,幾只鳴蟬在樹葉間聒噪。他更覺煩悶,走過去朝樹身狠狠踢了幾腳,聒噪消停一會,剛走開,聲音又響起來。

像這個季節驟然而至的暴風雨,風云變化太快了。正當寶安工農運動如火如荼時,兩個月前,蔣介石突然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向昔日的戰友舉起了屠刀,殺害大批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國共合作破裂,大革命失敗。廣州國民黨當局緊隨其后,發動“清黨”,寶安隨即重墜暗夜中,國民黨寶安縣縣長鄧杰率警察圍剿農民自衛軍,外逃的土豪劣紳和民團也卷土重來,四處屠殺農會骨干和共產黨員??h黨部負責人龍乃武出走香港,農會也自行解散?!昂谠茐撼浅怯荨?,形勢危急,鄭奭南當機立斷,將黨的所有證件迅速銷毀,撤退到樓村的陳氏宗祠。他通知幾個區的農會負責人今天來開會,但時間過了許久,還有兩人未到,他異常擔心他們的安危。

好在他的擔心是多余的,兩個人甩掉尾巴到了。鄭奭南主持會議,看了一眼大家,沉痛地說:“同志們,形勢很嚴峻,外面情況一無所知,我們一定要時刻保持警惕,各區農軍要實行武裝戒嚴。以前與上級的聯系由龍乃武同志負責,現在他離開,我們失去了中心,要派人到香港找廣東特委常委陳郁匯報情況?,F在大家討論一下,誰去合適?”

“我去!”工運干事兼區黨部書記陳紹芬響亮地回答。他解釋說,自己是南山村人,做過海員,與陳郁是同鄉,又曾在一起工作過,兩人關系密切。

大家紛紛贊同,覺得這個艱巨任務非陳紹芬莫屬。鄭奭南微笑點頭,又擔心地叮囑說:“一路注意安全!”

一個星期后,陳紹芬不負所托,帶回了陳郁代表特委的指示:縣黨部改組為縣委,隸屬廣東特委領導;鄭奭南任縣委書記,鄭奭南、麥福榮、陳義妹、張麗川、陳細珍為縣委委員。

特委還要求,寶安縣委要部署潛伏活動;鼓動農民起來進行有計劃的暴動;在農會農軍已受殘害、工作艱難的地方,設法組織農民進行秘密工作;在深圳河附近設立交通站,以利交通聯絡。

這是大旱中的及時雨。鄭奭南心情格外好,馬上召集縣委委員開會,傳達了上級指令,安排落實各項工作,最重要的是重整農民自衛軍,準備武裝斗爭。被反動派撲下的火焰,又在海風勁吹下紅光閃爍,即將重新畢畢剝剝燃燒起來。

1927年11月,鄭奭南接到一道命令:趕到東莞常平周屋廈村,出席東莞、寶安兩縣領導人聯席會議。他連夜出發,見到了主持會議的中共廣東省委候補委員趙自選。兩人寒暄后,趙自選說,為配合廣州起義,東寶兩縣要共同組織一支工農革命軍,有沒有困難?鄭奭南很興奮:“太好了!寶安方面沒問題!”

會議召開的當天,成立了東寶工農革命軍總指揮部。指揮部顧問為趙自選,蔡和平與鄭奭南分任總指揮、副總指揮。返回寶安后,鄭奭南很快從農民自衛軍整編出一支精干隊伍,組建了2000余人的工農革命軍。

這年12月,繼南昌起義、秋收起義之后,廣州起義即將打響,廣東省委派人緊急趕到樓村的寶安縣委駐地,指令寶安工農革命軍在12月13日前趕到深圳墟,會合鐵路工人奪取火車,然后坐車直奔廣州,接應起義。縣委立即從山廈村抽調200多人,由鄭奭南、潘國華等人帶領,火速向深圳墟進軍。但他們氣喘吁吁,按期到達梅林徑時,被鐵路工人告知,廣州起義已于兩天前提前舉行了。

情況突變,部隊何去何從?望著北方火紅的天空,鄭奭南陷入了沉思。其他幾個負責人的情緒相當高,說:“革命軍眼下士氣高漲,深圳墟近在眼前,而反動軍隊力量薄弱,僅有區署、警局,應乘機拿下來?!编崐]南想了想,斷然說:“我同意大家的意見,改變原計劃,攻打深圳墟和縣城南頭,呼應廣州起義!”

12月14日,曉霧初歇,“砰”的一聲號令,工農革命軍戰士像出擊的鷹隼,分四路突破深圳墟四座墟門。鄭奭南親自帶隊沖進反動警局,區長兼警察局局長陳杰彬還沒回過神來,已被黑魆魆的槍口頂住了腦門,只得垂下頭,沮喪地舉起了雙手。另外兩個警察也趕緊效仿,只有隔壁房間一個警察舉槍想抵抗,被眼明手快的革命軍戰士一槍擊斃。打掃戰場后,鄭奭南下令撤出深圳墟,轉移到烏石巖。另一路攻打縣城的革命軍未能按設想拿下,也退到了這里。國民黨縣長鄧杰隨即帶重兵前來報復,燒毀了縣委駐址陳氏宗祠,槍殺了一些革命群眾。

省委得到寶安起義的報告后,給寶安縣委來信,指出起義狠狠打擊了敵人的囂張氣焰,但也存在兩個錯誤:一是起義沒有具體計劃,而且沒有發動群眾;二是沒有在群眾中宣傳和實行土地革命。

1928年2月23日,根據廣東省委指示,寶安縣委在燕川村召開全縣黨代表大會,19名代表躲過明崗暗哨,從白色恐怖中的各個角落趕來。鄭奭南宣布開會并作黨務報告,省委巡視員阮峙垣作政治報告,傳達省委指示精神,總結了攻打深圳墟的經驗教訓。

大會一個重要任務是加強黨的領導,改組了寶安縣委,縣委書記由省委指派,指派前由鄭奭南代理。會后,各區區委也進行了改組。同時,縣委設了5名巡視員,到各區督促工作和培訓新黨員。經過整頓,寶安局面又煥然一新,增添了不少新鮮血液,全縣有了197名黨員。

新的縣委根據省委要求,決定再次發動起義。1928年4月,縣委制訂了“寶安起義計劃”,任務是響應東江各縣起義,造成東江割據局面;實行寶安土地革命,建立蘇維埃的寶安。廣東省委批準了計劃,特別指出,起義中要積極發展黨員,每個鄉都要建立黨支部。

4月19日,離開寶安多時的黃學增回來了。他受廣東省委之命,前來指揮起義。踏上這片在白色恐怖中不屈的土地,他有些激動,也頗感壓力。相比三年前,寶安黨的力量增強了,但敵人變了,從舊軍閥變為了新軍閥,不變的是工農群眾頭頂的暗夜與枷鎖。

“我們現在好比一塊小石頭,蔣介石反動派好比一口大水缸,但總有一天,我們這塊小石頭,一定要打爛蔣介石那口大水缸!”黃學增想起了在省委聽說的秋收起義中毛澤東的話,他與毛澤東早就相識,似乎又聽見了那熟悉的湖南口音,臉上驀地浮出了笑容,胸中似乎也有了一團火在燃燒。

這次起義準備充分,又有黃學增親臨指揮,但戰斗打響后,沒能得到惠陽、東莞等地計劃中的配合,力量強大的敵人又瘋狂反撲,起義最終失敗。不過,黨在鄉村的影響力擴大,被喚醒的農民冒著生命危險,毅然向組織靠攏,全縣黨員發展到了280名。

這些天,黃學增一直沒有睡過囫圇覺,連臉上的硝煙味也顧不上稍稍擦洗。起義雖然失敗,他沒有絲毫的沮喪,眼神反而更加堅毅起來。

“我們再來一次起義!省委也有這樣的指示?!秉S學增找到寶安縣委負責人商量。這時,鄭奭南已調離寶安,縣委工作由麥福榮、陳義妹與張麗川負責。他們也憋著一股火,馬上興奮起來:“請你談談設想?!?/p>

黃學增來到桌上攤開的地圖前,分析了敵我形勢,說:“我們可以在五區發動起義,然后向三區發展?!丙湼s等人點著頭,馬上召開會議,決定集中武裝,由黃學增指揮,再給敵人狠狠一擊。

然而,聽到風聲的國民黨軍先發制人,聯合地主民團搶先包圍了五區的新圍,將周家村、樓村一帶的民房點燃,熊熊大火燒了幾個晚上??h委和黃學增為了保存力量,被迫撤出新圍,起義無奈中止了。

這時,井岡山已有了毛澤東、朱德領導的紅軍隊伍,省委傳來新的計劃,決定將寶安與東莞的一部分武裝聯合起來,“實行寶安游擊戰爭,于最短時間反攻第五區,做成第五區的割據”。但國民黨反動派調集重兵,將僅有300來人的工農武裝包圍在寶安與東莞交界的東山,隊伍苦戰后被打散,幸存者奉命疏散到香港新界等地候命。

隨后,黃學增被廣東省委調往海南島工作,縣委負責人也先后撤離。寶安的武裝斗爭被迫終止,黨組織活動也幾乎停頓,農會多半解散。

然而,寶安的地火一直在奔涌。

平湖山廈村黨支部在一片荔枝林中的“干打壘”小屋里誕生。大革命失敗后,只剩下了12名黨員,支部書記嚴仲喜派人到香港找到上級聯系,帶回了一筆活動資金。上級還派人前來山廈,幫助建立聯絡點。

為了麻痹舉著屠刀的敵人,利于長期隱蔽,嚴仲喜想到一個妙計,將山廈農民協會改為“牛會”?!芭逼剿鼗突ブ?,若失去一頭牛,其他會員便每人湊四角錢買牛給失主。會員們在無邊的黑夜中互相支撐與慰藉,等待黎明的重新到來。中央交通局和省委還在這里建立了秘密交通站。交通站別出心裁,采取流動形式,不固定地點,躲過了無數明槍暗箭和狂風驟雨。

山廈黨支部成為撲不滅的星火,像凄冷夜空里的一顆瑩亮的啟明星,溫暖著南海邊的千家萬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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