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與德昌高速公路旁邊,
跳往一條土路,
向山上爬升直至俯瞰整個西昌城,
再拐入一個山谷,
幾座飽經(jīng)歲月的房屋坐落在山的懷抱里,
我們來這里做客,認識了阿吉,
阿吉啊,他是這里的一個牧羊人,
腦袋有點不正常,
但人卻很善良,他在山腰種了一棵樹,
每天都要去看看它,澆澆水,
初見便如同老朋友那般與我寒暄,
使我疑惑我是否以前真的與他相識,
有一天我被要求隨他一起去放羊,
我未發(fā)覺他的異常之處,
像和一般人那樣與他交談,
我們一起越過高山,樹林,
在傍晚時山里的一棵參天大樹旁,
我們開始休息,抽煙,
可能是尼古丁鞭笞記憶,他開始講述:
“年輕時的他一表人才,惹人羨慕,
那年他在甘孜某個煤礦廠工作,
每月的酬勞比得上任何一個最體面的人,
然而某個工作日的下午,礦洞中,
一根鋼筋從額頭插進他的腦袋,
穿過安全帽,頭骨破裂,
從此他腦袋里植入了一塊代替頭骨的金子,
但由于資金不夠,
沒能完全將頭骨補齊,
所以在額頭上留下了一處凹陷,
十幾年的汗水積蓄和礦方賠償,
大約二三十萬,
全被那荒唐的父親拿去,
在城里找了女人,吃喝玩樂,
幾個月未歸,
回來時身無分文。“
說這些時他很平靜,
仿佛在講述一件遙遠的事情,
我望著他額頭上深陷下去的那塊地方,
不知道該說什么,
然而他又笑了起來,
像第一次見時那般,
沒心沒肺的開著玩笑,
我忍不住想:
是不是那次事故使他失去了傷心的能力?
然而,
在別的熟悉內(nèi)情的人那里,
我聽說了關(guān)于阿吉的一些往事:
原來他曾取過一個老婆,
在出事之后,
看來他自己還存了一些積蓄,
而沒有把錢財全給了父親,
每晚,他要把妻子驚醒數(shù)次,
只為滿足他旺盛的需求,
當她不配合時,就毆打她,
妻子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
于是某一天收拾行李跑了,
他對此也毫無辦法,
只能讓人傳話讓她回來,
但最終不了了之,妻子走了,
這些事情被添油加醋的渲染,
我也沒敢當面去問證,
不過人們也都承認,
年輕時的阿吉,確實是一個讓人羨慕的人,
村里年老的爺爺奶奶們說起他,
都這樣感嘆,雖然他們也樂意取笑他,
他們見過年輕時的阿吉,
當我們要離開去深圳的時候,
他決定跟隨我們一起去廣州,
進廠打工,
把家里的羊群交給他父親照料,
然而一進入城市,
我們便發(fā)現(xiàn)了他的另一面,
嗜賭成性,
他跑去巷子里找人炸金花,
這里的人他全都熟悉,
他們在他那里弄走過許多錢,
我們差點把他弄丟,
同他一起玩牌的人盯著他手里的錢,
拉著他的手不肯讓他走,
我們廢了許多力氣才把他從那里拉了出來,
有人用他腦袋里的東西嚇唬他,
“再亂跑被人抓去把你腦殼里的金子敲走。“
他只是笑著,露出一口許久未刷的牙齒,
推搡著那個人,“唉咦~別亂說。“
在去往廣州的鐵皮火車里,
人們聚在一起玩牌,
有人問阿吉:
“喂,阿吉,來打牌呀?“
“切!不是賭錢的我不來,沒意思“
人群一陣哄笑,
他就那樣,端著一桶方便面,
邊吃,邊看人們打牌,時不時地,
用拿著塑料叉子的手給打牌的人分析,
后來我才逐漸明白,
也許他喜歡賭博,
是為了向他人證明-他不傻,
他也確實做到了,
沒幾個人能在牌場打敗他,
可是人們終究只拿他當個傻子,
他有太多的糗事可供他們消遣的了。
進廠以后,
我上夜班,阿吉運氣好,上白班。
后來又反了過來,
許多人受不了,來了又去,
輾轉(zhuǎn)幾個廠,
然而阿吉卻似乎從來沒出過什么問題,
他對自己的工作得心應(yīng)手,
與不認識的人也能聊上兩句,
對于工廠老板來說,
像他這樣的人是最好管理的,
因為他的情緒沒有記憶,
他永遠像個孩子那樣快樂,
和我一樣,初見他的人,
不會覺得他有哪里有問題,
不過對于固執(zhí)已見這方面,
與他的善忘仇恨性格一樣,
似乎確實有點出格,沒人能說動,
他會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來,
之后又像一個旁觀者細數(shù)自己的不該。
在工廠工作之外的生活中,
我又發(fā)現(xiàn)了阿吉的一大嗜好,
那就是打臺球,
我印象最深的是,
每次他打臺球時,
嘴里叼著煙,或者夾在手中,
彎腰握桿瞄準的時候,
喜歡甩一下頭發(fā),
或者用手捋一捋頭發(fā),
也許是為了更好的看清臺球的位置,
表情變得難得的嚴肅認真,
他喜歡那種運籌帷幄然后驚人一擊的感覺,
打完后便又露出他那標志性的笑容,
當人們都在飯店喝酒時,
他更喜歡和我們這些小孩一起,
開玩笑,或者,抽煙,
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
但似乎與那些成年人融入不到一塊去,
似乎,他并不喜歡喝酒,
從未見他醉過,
他的膽子很小,像個小孩,
每次有危險的事情發(fā)生時,
他一般會在安靜地躲在一邊,
直到場面恢復(fù)平靜,
他又開始玩笑。
我在他臉上最常見的,
是笑容,那種不顧一切的笑容,
在他那件常年不換的黑色油膩西服,
以及粗大黑森的胡須的襯托下,
顯得格外嚇人。
他與別人的不同之處,
是他對苦痛的遺忘速度太快,
乃至對人太寬容豁達以至于天真無邪,
上一秒誰傷害他下一秒就不會記恨了,
而人們之所以認為他是個傻子,
也正因此。
人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然而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卻不是這樣,
說不上什么福,他的災(zāi)難是緩慢而長久的,
可能要用一生去過渡,
但是,我在他臉上看到的笑容,
比任何一個我曾見過的,出生優(yōu)渥,
環(huán)境富足之人的臉上的笑容更多,更真切。
后來,他賺到了一些錢,
又回到了家鄉(xiāng),
也許,又回去放羊了,
也許準備娶一個媳婦或是買一些羊,
但阿吉,當我想起他,就會想起他的笑來,
仿佛在說:嘿嘿,咦~別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