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穆葉坐在柏舟的書桌前，摩挲著筆記本上紋路清晰的黑色牛皮，猶豫著是不是要翻開。雖然這幾個本子已經名正言順地歸她所有，卻還是有種窺視外公生活的惶惶不安。將外公的人生一覽無余，那下次見他的時候該是多么尷尬呢。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湖心的月光。

今天的家庭會議讓她有些莫名地傷感。這就是所謂的遺囑吧。

聽到柏舟從衛生間出來，穆葉回頭問道，“柏舟，你有帶鎖的柜子嗎？”

“有，怎么了？怕我藏了秘密？”柏舟笑回。

穆葉假裝警惕地看了他，“本來沒那么想，你倒是提醒我了?！?

柏舟過來圈住了穆葉的腰，“我連高中畢業舞會上邀請的女同學都跟你交代了，還能有什么秘密？”

穆葉只笑笑，沒繼續接這茬，現在并沒有太多心情來打情罵俏，“我其實是想找個地方把那個鎖起來?！蹦氯~對著書桌抬了抬下巴。

柏舟隨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你不想看？”

“不是不想，是還不太敢，等以后吧?！?

“好?！卑刂鄞蜷_了衣帽間的保險柜，把幾個筆記本放了進去，“密碼是……”

沒等柏舟說出來，穆葉就蓋了他的嘴，“不要告訴我?！?

柏舟歪了頭看她，示意不解。

“不管那里面有沒有秘密，那都是你的空間。我們結了婚，不代表你就不能有只屬于你自己的空間了?！?

柏舟輕吸口氣，把穆葉攬進了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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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A大的畢業典禮，便是A市最盛大的節日。除了老人和柏舟母親，所有潘岳的親人也都來了，一來給柏舟祝賀，二來更是為了瞻仰A大的風采。

只可惜畢業典禮有人數限制，需要憑票參加，穆葉便把舅舅舅媽表哥表姐們先安頓在了自己公寓。小小的公寓里，悶盛盛擠滿了人。

“葉子啊，你們平時就住在這里？”三舅媽在一覽而盡老舊的一居室里轉了一圈，帶著懷疑問道。

“是啊。”穆葉泡了茶放在了餐桌上。

“你們不住宿舍嗎？”表妹想像中穆葉該是住在有著尖尖房頂的校舍里的。

“宿舍都是給本科生的，只有很少給研究生的宿舍，想住是要排隊的?！蹦氯~邊在柜子里慌忙地翻找一次性紙杯，一邊解釋。

“我還以為老爺子給你們準備了大房子呢？”三舅媽接道。

穆葉終于翻出了一摞紙杯，往桌上一擱，就往門口換鞋，“不好意思了，舅舅舅媽，我得去柏舟的畢業典禮了，要不，要遲到了。爸，媽，你們幫忙照看一下。完了我就回來?！?

“哎，快去吧。別著急，路上小心點。”穆葉媽媽囑咐著把包遞給穆葉。

畢業典禮一結束，拍了幾張合影，穆葉便匆匆地趕回了家，準備開始導游工作。柏舟還要參加接下來的接待會。

二十來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輪番的上衛生間，整理妝容，出發頗費了一些時間。

穆葉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下樓準備前往校區。這陣仗，儼然一中國旅行團，就差舉個小旗子，戴個小紅帽了。

一行人剛到小區門口，就見柏舟載著老人和母親回來了。

“你怎么回來了？”穆葉隔著駕駛位的車窗問道。

“回來陪你們。接待會我JD畢業的時候就參加過了，剛才只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跟你偶像和夫人聊聊天。”柏舟瞥了眼穆葉身后的大部隊，“你們先走吧，我換了衣服來追你們。”

穆葉各個方面的偶像頗多，但此時她自然知道柏舟指的誰。A大的畢業典禮有嘉賓演講的傳統，也是典禮的高潮。之所以是高潮，因為歷來嘉賓往往名聲顯赫，今年自然也不例外。法學院的典禮邀請了希拉里。

不過此時穆葉沒有功夫關心柏舟的社交結果，只看向了后座，“外公和阿姨呢？”

“我們不去了，就在你們家里歇歇。”老人道。

帶著一群人，穆葉既要做解說，又要兼職攝影師與導購，著實是件體力活。還好柏舟回來了，能幫忙分擔一些。逛完整個A大校園，再去提前預定好的特色磚烤披薩店吃完晚飯，送他們回了紐約?；氐郊?，已經快十點。

躺在床上，穆葉才得了機會詢問柏舟白天可否與她偶像和夫人聊上天。

“嗯?！卑刂鄞鸬?，順手關了床頭的燈，攬了穆葉入懷。

“你們說什么了？”

“交流了一下她上次選舉失敗的教訓。順便聊了聊未來?！?

“未來？”穆葉好奇地讓柏舟繼續，兩個七十歲老人的未來。

“嗯，她可能會寫作或者從事一些教育工作。其實我們之前有過一些遠程的間接接觸?！卑刂郯涯氯~摟得更緊了點，“我這段時間其實想了一些事情。上次你說我老了?！?

“我開玩笑的?！蹦氯~沒等柏舟繼續，忙解釋。她沒想自己的一句玩笑話卻讓他上了心。

柏舟笑道：“我知道。還有上周你問爸爸為什么不支助科學研究。雖然那也是他的理想，但力所不及，便只能做一些能力范圍內的事。所以我在想，我自己是不是太貪婪了，因為不能完美，便選擇放棄和逃避。即使自己有能力讓世界變得好那么一點點。”

“選擇讓自己舒服的生活方式，沒有錯。不需要每個人都把大義挑在肩上?！?

“我在想競選下屆的州議員?！?

穆葉驚異地抬頭看他。

“你會支持我嗎？”

“當然。”穆葉彎唇笑笑，“所以你今天就是特意跟他們聊這個？”她清楚柏舟不是無腦的追星族，不會僅僅為了跟他們聊天而聊天。

“是的，他們說會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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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日子對柏舟和穆葉而言，忙碌而充實。柏舟一邊上課，一邊準備競選事宜，還時不時的接一些律所的工作。盡管忙碌，他還是不愿完全放棄律所的工作，那是他離社會最復雜的一面最近的機會。

穆葉給BioSky的工作收了尾，寫好了論文，投了出去。跟Albert合作的課題進展也很順利，初始結果很激動人心。她只需再驗證幾次，便能安心地總結發表了。但這也意味著，畢業近在咫尺。她需要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了。

九月末，一日晚餐后，穆葉從包里掏出了一本MCAT【注1】習題集趴在書桌上做。

“怎么做這個？”柏舟看見問道。

“想看看難不難，要是不需要太費功夫準備的話，我在想申請個醫學院。”穆葉仰頭解釋。至于其他的申請材料，對目前的穆葉都不在話下。個人陳述有柏舟幫忙潤色，推薦信更是不要太容易。

“那，難嗎？”

“目前看來都是中學的內容，很簡單。”

這個回答不出柏舟所料，只是，“你不是很喜歡科研嗎？”

“是的，以我現在的成果來看，要找個不錯的實驗室做博士后應該不難。不過博士后期間能否做出成績，就有很多運氣的成分了。也就是說將來能否繼續科研是有風險的。你不是不知道我們系上的日本博士后的經歷。但有了醫學學位再來做科研，既可以把研究從實驗室擴展到臨床，也更容易找到教職。”穆葉解釋。

“Albert的實驗室，你不想去嗎？他是做工程的，你去了正好可以彌補他們缺失的生物方面的人才?！?

穆葉笑了，“要是他不是我的堂舅舅，能有機會去他的實驗室，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現在，感覺很別扭。并且同樣有跟其他實驗室一樣的風險?！?

柏舟順了順穆葉腦后的長發，“不管怎樣，我都支持你。不過不要太累?！卑刂壅f完俯身把手放在了穆葉的肚子上。

穆葉溫柔地笑著，把手蓋上了柏舟的手背，“知道的，不會讓她累著的。你確定不想先看看是男孩還是女孩？至少可以根據性別買東西?！?

柏舟還沒回答，就聽穆葉手機“?！钡囊宦?。

穆葉拿起手機，“是司靜的?！?

“她不是在國內見家長嗎？”

“嗯，她月底才回來。她說顏旭的二嬸的表嫂的同事的堂兄的女兒今年剛到我們系，說想來我們實驗室，讓我幫忙跟我們老板推薦一下。”

柏舟被這一長串的關系弄得有些迷糊。撓了撓頭，坐在穆葉旁邊開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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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老板巡邏實驗室被穆葉逮住。

“哈！我們實驗室還這么受歡迎。她要來我們實驗室輪轉沒有問題，但是我不準備再帶學生了。等Chris畢業，我就退休了?！?

“?。客诵?？”穆葉第一次聽說老板準備退休。

“我都六十六歲了，等Chris畢業，就該七十了。”

“可你還這么健碩，我們系上八十多還做研究的教授還好幾個呢。”穆葉不解。

“那些老東西，占著茅坑，怎么給新人機會？還有啊，那是他們精神匱乏，除了做研究就沒別的可以做了。我想做的事情還很多呢。”老板被勾起了聊天的興致，“這么說吧，我們工作的目的無外乎，一，需要錢；二，熱愛自己從事的事業；三，不工作太無聊。至于錢，我需要的在這里。”老板舉起左手放在胸前，“我想要的在這里，”老板舉了右手放在眼前，“但我現在即使退休，能拿到的在這里?！崩习灏炎笫峙驳搅祟^頂之上，“所以我早就可以不用為了錢而工作了。至于科研，我確實熱愛，但我同時還有很多其他熱愛的事情，我想要跟Catherine周游世界，我還想寫幾本書。至少兩本，一本自傳，一本我做了幾十年研究的一些總結，這些都需要花時間。所以不工作，我不會無聊的。再不濟，我有三個女兒，我馬上就要做外公了，我還可以回家帶孩子?！崩习逭f完哈哈大笑。

“帶孩子？”穆葉想象著老板帶孩子的情景，怎么都感覺不是十分靠譜的樣子。

“Richard有沒有說要回來給你帶孩子？”老板看了看穆葉還沒有隆起的肚子。

“沒有?！蹦氯~訕訕地笑笑，外公還沒說什么時候回來，估計在國內過得樂不思蜀了吧。再說，他帶孩子，估計跟老板是截然不同的畫風，絕對是篤信“黃荊條子出好人”的。

“你的答辯安排在二月怎么樣？等孩子出來，怕你忙不過來。”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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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葉答辯結束，剛回實驗室，便被“嘣”的一聲嚇了一跳。

“Surprise！”一屋子的人隨著彩帶飛揚而歡呼。

實驗室里飄揚著幾只可愛的氣球，中間一只是個淺棕色的長頸鹿。窗戶上被他們掛上了淺藍的淺粉的彩球，還有一串標語，“It is a …… boy or girl？”

屋子里“Congratulations”此起彼伏。

在展示完他們放在穆葉桌上的禮物后，Gaby攙了穆葉，大家簇擁著她和柏舟去了廚房。跟實驗室一樣，廚房也被裝點得可愛異常，桌上鋪了卡通的桌布，上面是各色的點心，正中間放了一個Catherine親手做的漂亮的雙層蛋糕。

“謝謝！”穆葉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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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開，穆葉和柏舟推著嬰兒車在A市的中央草坪漫步。

“你確定不去B大，要留在A大？”柏舟問道。穆葉已經拿到了A大和B大的醫學院錄取通知書，“A大的醫學院并不是最頂級的，跟B大還是有差距。”

“可是A市有我最頂級的老公啊。”穆葉笑回。柏舟的競選工作正是如火如荼，此時并不適合遷往別的州，“況且瘦死的駱駝比馬大，A大的醫學院再不好，也絕對是世界前列?！?

柏舟騰出了推嬰兒車的右手，攬了旁邊的老婆，在她肩頭輕拍了兩下。

穆葉按亮了嬰兒車扶手前放著的Ipad，“BioSky的新聞發布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BioSky的芯片已經被批準進入了臨床試驗，這次的發布會便會有第一個進行了芯片植入的病人發表現場演講。

這是一個漸凍癥的病人，已經失去運動和語言能力十五年。

揚聲器里傳出溫暖的女聲，“我的表情和我的身體沒有辦法像你們展示此時我有多激動，但是我的大腦可以。”這是根據病人舊時的錄像重建的女聲，跟她原來的聲線完全一致，只是尚且不能準確地表現抑揚頓挫。

在她講話的同時，BioSky在病人身后的大屏幕上投射出了從芯片傳來的實時的未經處理的大腦信號，密密匝匝，伴隨著電流的嘶嘶聲，時高時低。

“她的語速，能有大概一秒鐘一個詞吧【注2】，聽起來倒很自然?！彪m然不在這個領域，但柏舟平日耳濡目染了不少，知道最先進的腦機接口目前也只能做到一分鐘十幾個單詞的解讀速度，并且錯誤率很高。

“嗯，他們用了深度學習解碼，加上芯片的密度比以往的都要高，所以信息也更豐富?！蹦氯~解釋。

只聽屏幕里的病人繼續說道：“我已經十幾年沒能如此清晰準確地表達過自己。更沒能自食其力地完成任何簡單的工作，但現在，我可以在這里跟你們交流，我還可以在它的幫助下，用我的大腦自己進餐?！辈∪搜劬σ葡蛄搜b在輪椅旁邊的機器手。

有工作人員推上來一個餐車，車上放了三明治和飲料。

機器手開始移動，夾起了盤子里的三明治，毫厘不差地喂進了病人嘴里。

“味道不錯，再多兩片酸黃瓜就更好了。”揚聲器里的女聲再次響起。

臺下眾人嘶笑。

柏舟望了一眼正專注地看著IPad的穆葉，她的嘴角露出情不自禁的笑。

“你對此功不可沒?！卑刂厶謸崦氯~頭頂，“這也是你想讀醫學院的原因之一吧？”

穆葉只抬頭對著柏舟笑笑，眼里有點晶瑩的光。還有什么能比看到自己的工作給病人帶來實實在在的幫助更讓人激動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