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客戶經理見習生
- 銀行女子圖鑒
- 木多多
- 20681字
- 2021-06-16 10:40:36
一
林山租的房子快要到期了。
房東老太太最近上門收水費的時候,話里話外都透露了要漲價的意思:“這小區里可再也找不到我這個價兒了。年初租金就漲了,現在兩室都是一個月一千三,搶手著呢!我這人就是實在,想著你男朋友當初一下子交了一年的房租,那吃點虧就吃點虧吧。可你要是續租,那價錢咱們就得再商量商量了。”
林山走神了。
從搬進來她就沒管過房租的事兒,她都忘了,這房租還是鄭陽付了一年呢。其實那個時候他已經和蓓蓓好上了吧?他心里知道分手最終不可避免,所以才付了整年的房租,多少可以減輕一點自己心里的愧疚?林山心里又涌起了一陣氣憤。
這樣一來,林山決計不愿再住下去了,租房還是買房的問題便又提上了日程。A市的房價蹭蹭地漲,連帶著房租也跟著一起漲,一個月一千多的租金,白白付出去做房租,倒不如還房貸來得實惠。把這想法跟家里一說,父母立刻贊成:“我們早就是這個意思,可一直都沒敢催你。去轉轉吧,有合適的就定,等我們閑下來去A市看你,也算是有個自己的地方了。”
有了父母的支持,林山心里算是有了底,于是趁周末時間,騎著車子四處看起樓盤來。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比來比去,心里最中意的是一個叫華恒悅府的小區。這小區位置、交通都不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區房子幾乎已經售罄,現在只是在處理幾套一樓和頂樓的尾房。
售樓小姐巧舌如簧:“咱們小區全都是十二層的小高層,以后市里這種樓盤會越來越少了,更何況還帶著精裝修呢。現在是五千一平,頂層贈閣樓,一樓贈小院,多合適啊,這可是現房啊!旁邊春江花月的期房都賣到四千八了。您喜歡的話可得抓緊,我們今天正好搞活動,今天交定金的話,一萬變三萬……”
一樓太矮了點,采光勢必會受到影響,而且花了不少錢卻只能挑別人挑剩下的,林山心里多少有點別扭。但是,小區其他各方面又都還不錯,而且交房在即,讓她很是中意。林山權衡再三,還是買的想法占了上風,于是抽空到售樓處交了定金。
正巧,房子下定之后沒幾天,曹行長帶他們幾個對公客戶經理同華恒集團的董事長嚴超一起吃飯。
華恒科技集團主營電子傳感器,是A市數得著的好企業。曹勇慧眼識珠,早在華恒科技集團還叫華恒電子設備廠的時候,就給了企業兩千萬貸款。隨著企業慢慢發展,在匯通的貸款金額也慢慢增加到了三千萬、五千萬,真正的相依相伴,共同成長。
后來,華恒因為擴張迅猛,資金一度出現了十分嚴峻的問題,很多銀行爭先恐后抽貸,唯獨曹勇頂住了壓力,不光沒有收貸款,還說服分行把貸款調增到了八千萬。之后,華恒順利渡過難關,還越做越大,又成了多家銀行追捧的對象,但跟匯通銀行的這份情誼一直十分牢固。曹勇的飯局,是嚴超為數不多親自出席的應酬之一。
“我們一搞銀團貸款,銀行們聞見味兒就都跑過來了,個個想當這個賬戶行,托各種關系找,連市里的領導都打電話過來了。我一律都推了。”嚴超說道,“我跟他們說,這事曹老弟已經跟我開了口,那就沒旁人什么事兒了,還是等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老兄,讓我怎么感謝你呢?我直接干一個吧!”曹行長端著高腳杯,把半杯白酒一飲而盡。
嚴超拍著他的肩膀:“我這老弟,人就是實在,和他共事我特別放心。這次的銀團你們占大頭,金額不小,老弟可一定把上下都協調好了,千萬別出什么岔子。我湖北那個項目一開工,搞得資金特別緊張,現在就指著這筆錢呢。”
“是,四個億也算是筆大業務了,而且銀團的審批權限已經到了總行。我這陣子一直在上下協調,這不今天下午到吳行長那兒又說了說這事。他倒是挺支持的,就是有點擔心你們房地產那塊,一個勁問我這貸款是不是給房地產用。”
“這帽子扣大了!我們哪算得上是房地產了?就是舊廠子的一塊地皮,我們在東開發區建了新廠區之后一直閑著,所以蓋幾棟房子賣出去掙倆小錢。除了這個,我們哪還有其他項目?吳行長這也太小心了。我聽說匯通在其他省份做房地產做得風生水起,怎么一到H省,風格就變了呢?”
曹行長解釋:“唉,吳行長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嗎?國有行出身,做事非常謹慎,看行業也很保守的。不過這樣挺好,底下人好干,出不了大錯。”
嚴超開玩笑:“也發不了大財呀!”
“安全第一。”曹行長笑著說,“咱們這個盤現在銷售情況怎么樣了?上次我記得說是還剩著一百多套,現在有新進展了嗎?”
“這么細節的事我可記不住,小高,你給曹行長介紹介紹。”
高建平趕忙說:“我們這個項目,資金是融發銀行給解決的,所以當初剛拿下地來的時候,融發銀行內部就團了一棟。后來省醫院、四中好幾個單位找過來,也團了不少。真正開盤的時候,實際沒剩多少了。現在估計也就還有十幾套了吧?具體數字我得回去看看再說。”
“嘖嘖,看來地段好真是不愁賣。我天天上下班路過你們這盤,華恒悅府,大牌子剛豎起來沒多久,這才幾天的工夫啊就剩十幾套了……”
林山聽到“華恒悅府”幾個字吃了一驚,立刻轉頭去跟黃莉嘀咕,黃莉瞪大了眼睛問道:“真的?”聲音大了一些,曹行長他們都朝這邊看來,她忙對著眾人解釋:“林山說她剛買了華恒悅府的房子。”
“是嗎?什么時候?”曹行長問。
“就前幾天,現在只剩下了七八套尾房,不是頂樓就是一樓。”林山答道。
“你看看,曹老弟你還在那兒問我們呢!剩幾套房子,你手下的這小姑娘比我們的總經理知道得都清楚。”嚴超哈哈笑了起來。
“是,我跟售樓小姐確認了八百遍,生怕她有好樓層的房子藏起來不賣,所以真是知道得很清楚。”林山解釋。
“那你最后選的幾層呀?”嚴超笑呵呵地看著她問道。
“一樓,有一點點遺憾,但也沒辦法了。誰讓您這樓盤這么搶手呢!”林山回答。
“你不早說。要早知道你看上了華恒的房子,咱們就拜托嚴總給你留一套好樓層了。看,現在晚了吧!”曹行長故意說。
嚴超沒接話。他看了林山一眼,說道:“曹老弟,你這隊伍現在真是兵強馬壯,有會明、黃莉這兩個干將不算完,現在又添個新人,越來越壯大啦!”
“壯大了也是為給嚴總好好服務。林山這一來,黃莉從好多日常事務里脫出手來了,正好專心致志地搞你們銀團的授信報告。”
“這么說起來,我一定得對這個小林表示一下感謝了。”嚴超笑道,“小高,回去看看咱們留的那幾套還有沒有,有的話就給她換一套。曹老弟這兒都是自己人,咱們怎么也得先讓自己人滿意啊!”
林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所措地看看曹行長,后者沖她努努嘴說:“傻愣著干什么,還不快謝謝嚴總啊!”
林山這才如夢初醒地說:“感謝嚴總,太謝謝您了!”
“客氣什么。一樓二樓,我賣哪套不是賣啊?你兩套都要了我更高興呢!來來來,還是大家一起端一個吧!”
那天散場,林山剛回家,手機就叮叮咚咚響了起來。她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滿屏的六和八,富貴逼人。她等了一下,見鈴聲一直鍥而不舍,這才接了起來。
“喂?”她猶猶豫豫地問。
“小林嗎?我是嚴超啊!”
“嚴總?”林山又驚又疑,“您……有什么事嗎?”
“哦,今天散得比較晚,我就是想打電話問問,看看大家都平安到家了沒有。”
“多謝您惦記,我已經到了。”林山連忙答道。
“那好,不打擾你休息了,再見。”
這就結束了?掛斷電話,林山忍不住覺得自己剛剛小人之心了。沒想到這位老總對一個小嘍啰都這樣周到,成功的人確實有過人之處。
第二天果然接到售樓處的電話,通知她去換房。新房位于三層,是裝修過的,簡單添置了幾樣家具就能住了。林山十分滿意,于是補了差價,辦了變更手續。到了搬家那天,支行樓上樓下來了好幾個人,七手八腳一收拾便理清了。
臨出門的那一刻,她看著空蕩蕩的出租屋感慨萬千。一年前她為愛情而來,中間經歷了背棄而帶來的傷痛和孤獨。所幸命運待她不薄,又給了她好的領導、同事和朋友作為補償。現在離開這個地方,她跟鄭陽這一頁,也算徹底翻過去了。
二
公司部針對見習客戶經理提出了一項“營銷練兵”計劃,要求每個人在三個月內新增兩個有效客戶。有效客戶的定義是日均存款達到三十萬元或是獲批了授信。
這是林山進入信貸科以來面對的第一個銷售任務。她如臨大敵,立刻跑去問李會明該怎么辦。誰知道急性子碰上了慢郎中,他只隨便掃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說:“不急,等我看看。”
像她這種一沒資源二沒經驗的新手,營銷該從哪入手?這是做柜員起就一直困擾林山的問題,她本想借這個機會問問的。可看到李會明沒精打采的樣子,又把話全咽了回去。
考核基數調整之后,李會明的情緒一直不高。他在單位露面的時間明顯減少,即使來了,不是關上門打電話,就是盯著電腦屏幕走神,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辛辛苦苦干了半天,原本指望能拿一筆獎金,可系統一個調整便全泡了湯,林山很能體諒他的心情,于是大部分事情都盡量自己解決,不去煩他。這次見他這樣說,也就順從地沒再多問。
可接下來的一個月,李會明的行蹤越來越飄忽,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問還是那句話。林山感覺他壓根就是心不在焉,便開始著急起來。跟曉悅打聽,她在電話那頭笑道:“急什么,還有兩個月呢。”
“怎么可能不急?現在是完全沒頭緒啊!你有什么打算?”
“我是準備掃街的,我們支行這兒,唉,更沒人能指望了。”
都準備掃街了還能這么淡定,林山對曉悅這種大將風度十分敬佩。不過回頭一想,掃街也算是個辦法呢!辦信用卡的小師傅楊曉紅,還有培訓時那個口若懸河的講師,不都說靠掃街找了很多客戶嗎?想起支行附近那幾個家居建材市場,還有那幾棟寫字樓,她的心也動了。試試吧,坐在家里干著急也沒用,還不如出去闖闖呢!就這樣,給自己鼓著勁兒,林山蹬上自行車出發了。
搬家前轉了幾次的家具建材城是她的第一站。工作日的上午,商城里顧客寥寥無幾,導購員們大都無聊地在門口轉悠。林山挑了一家看上去富麗堂皇的瓷磚店走進去,導購小姐立刻熱情地迎上來介紹:“看墻磚還是地磚?咱們家是路易登峰的子品牌,有八大品牌十大系列,質量都沒得說……”
“是這樣,我是匯通銀行的,這次過來主要是看看你們有沒有業務需求……”林山紅著臉說。
“我們不辦信用卡!”導購翻翻白眼,干脆利落地答道。
“不是信用卡,我們是做公司業務的,比如你們平時結算啦,刷POS之類的……”
“那我可不知道,你找我們老板娘吧。”導購員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林山往里望了望,見一個身著黑色蕾絲裙的中年女性正坐在柜臺里。這位女士帶著耳機,眼睛鼻子紅紅的,正緊緊盯著筆記本電腦。屏幕里民國時期裝扮的女子正撕心裂肺地喊著,從口型判斷,應該是:“不要離開我啊,不要啊!”
林山站了一會兒,見她似乎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于是在桌子上輕敲了兩下:“請問您是老板嗎?”
女士摘下耳機,帶著入戲后無法自拔的哀傷輕輕問道:“怎么了?”
“我是匯通銀行的,不是辦信用卡,是專門做公司業務,像日常結算、POS機啦,甚至貸款之類的。這次來主要想看看你們是不是有什么需求?”
感時傷世的情緒在老板娘的臉上迅速散去了。“搞貸款的?你能搞多少?”她眨著眼睛問。
“這個現在沒有辦法跟您承諾。但您可以先在我們支行開個結算戶,日常走走流水,最好能有四五十萬元的存款在賬上,這樣以后申報貸款的話,可能會比較好批一點。”貸款是吸引企業開戶存錢的最大誘餌。林山知道以這個瓷磚店的規模,能通過審批的希望十分渺茫,卻依然使用了這個誘餌,心里不由得十分羞愧,耳根子也發起燒來。
“不要哦,太麻煩了。我跟你講,我現在辦了幾家銀行的信用卡,光信用卡透支額度加起來就有幾百萬了,我才不要再去開什么結算賬戶,太不方便了……”老板娘立馬對她失去了興趣,擺了擺手,接著便低頭看她的電視劇去了。
出師不利。
林山灰溜溜地出門,先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自我洗腦。感覺臉皮厚了一點之后,才鼓起勇氣又出去轉了幾家。想著自己一個年輕姑娘,面目斯文人畜無害,又拿著正規的銀行工作牌,即使買賣不成,總該也能得到禮貌的接待。哪料到這些每天滿臉堆笑討生活的生意人,在聽她表明來意之后,臉上總會出現一種不可思議的優越和倨傲,連話都仿佛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終于,在又一次被以對乞丐的態度對待之后,林山徹底惱羞成怒了:“沒關系,我理解以您現在的規模,可能確實什么都不需要。可以后做大了就知道了,做生意是短不了要和銀行打交道的,到時候咱們再合作也行。”說完凜然往外走。
轉身瞬間,掃見墻上掛著的營業執照上面寫著“個體工商戶”這幾個大字。什么?個體工商戶?那并不是對公客戶,不屬于她的營銷對象啊!
“那個,問一句,您是個體工商戶?”林山又忍不住轉身去問。
“怎么,個體工商戶怎么了?這一整棟樓都是個體戶。”那老板沒好氣地說。
跑了半天,費盡口舌,一會兒勇氣滿滿,一會兒自怨自艾,戲這么足,最后才發現營銷對象都沒搞對,這不是浪費感情嗎!
林山這個不甘心啊!氣都沒喘一口,騎上車就直奔一家寫字樓去了。這次學乖了,先看了看入口處的樓層索引,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某某公司心里就先高興起來。之前在建材城話不投機,都是因為沒找準目標客戶。一群個體戶嘛!能懂什么業務?這次終于對了路子,那就打起精神一層層來吧!
林山摩拳擦掌地坐上電梯到了最頂層,一步踏出去便被絆了個踉蹌。低頭一看,一個缺了一只胳膊的“人”躺在那,在昏暗的燈光下慘白一片。林山還沒喊出那聲“啊!”,旁邊就傳來了一聲呵斥:“看著點!”跟著,一個胡子拉碴的小工從一堆文胸、內褲中探出頭來:“踩壞了你賠啊!”
林山抬眼望去。這個樓道簡直就是內衣的海洋,地上攤著的、旁邊摞著的全是花花綠綠的內衣和包裝袋。穿著各式文胸、內褲的塑料模特一字排開,伸手做出請的姿勢來,夾道對每一個來訪者表示歡迎。
那個小工一邊幫其中一個換上內褲,一邊問道:“拿貨的?哪個店?”
林山的臉又發燒了。她盡力裝出一副坦然的樣子:“我是匯通銀行的,想找你們老板談點事情。”
“銀行的?干什么找他?他欠你們錢?還不起了?啊,我好幾個月的工資都沒發呢!”小工被自己豐富的聯想嚇得不輕,手上的動作也跟著停住了。
“不不,是別的事情。”
“哎呀可嚇死我了!就怕你們這些吃公家飯的了,來了一般都沒什么好事。”小工松口氣,手又在各種蕾絲和花邊中間穿梭起來,“他出門去了,應該馬上就回來,愿意等你就等吧。”
滿世界的內衣,目光不時在她身上掃來掃去的小工,以及檀香和飯菜混合的奇怪味道,這一切讓林山如芒在背。
“算了,我不等了,你們老板有名片嗎?”
“有,你自己拿吧。”
林山在財神爺面前的香案上捏出一張名片,落荒而逃了。按著原定計劃,順著樓梯逐層往下走。結果十四層正在裝修,十三層空置,十二層的房間個個大門緊閉,連個招牌都沒掛。林山在樓道里徘徊,引得聲控燈忽明忽暗了幾回,最終到底也沒敢敲門。
掃街,掃樓,這是誰創造的詞?還挺形象的。一層不落地軋下來,可不就跟個掃寶塔的唐僧一樣嗎?就只缺個孫猴子,也沒有奔波霸或霸波奔……
這念頭一起,林山腦子里有根弦突然繃緊了。這樓梯間許久沒人用過了,昏慘慘的燈光下,依稀可見地上、扶手上已經積了厚厚的塵土,墻角也都是殘破的蛛網。真是財迷心竅,為了不等電梯,居然走上了這么偏僻的路段。
這么想著的同時便聽見上層樓道里隱約有什么聲響,但等停住細聽時,卻又沒有了。林山安慰著自己不要疑神疑鬼,走了幾步,頭頂上又是一陣窸窸窣窣,似有似無,細不可聞。她的心突突地跳著,支愣著耳朵剛要仔細分辨,便聞到滿是土腥霉爛味道的空間里,似乎有一股淡淡的煙味飄了過來。
林山后背汗毛倒豎,腿瞬間軟了。她迅速掃了一眼樓梯,跟著猛然發力,幾大步便跨了十幾個臺階到了樓梯門前。謝天謝地,樓門沒鎖!隨著巨大的拉力,門呼地開了,然后反彈在墻上,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咣當聲。幾個正堵在門口扎堆聊天的保潔大媽嚇了一跳,齊刷刷回頭看她。
安全了。但林山依舊忍不住回頭盯著門看,見始終沒動靜,這一顆心才算是放了下來。這一驚之后卻也不敢再亂轉,乖乖坐上電梯下樓去了。
回到支行,正巧李會明和黃莉都在,林山忍不住跟他們講剛才的驚魂一幕。黃莉拿著她帶回來的名片左看右看,忍不住笑了起來:“發燦內衣貿易有限公司,董事長金發燦,主營露詩珍美、瑪佳蓓兒、莫麗菲絲品牌。笑死我了……”
林山開始還想抗議,聽她這么一念,忍不住“撲哧”一聲,也跟著一塊兒樂了起來。
“上趕著的不是買賣,這你聽說過吧?咱們做的是公司信貸業務,不是個金零售,我干這么多年,就沒聽說誰能靠掃街找到好客戶的,這么沒技術含量的事下次千萬不要再干了。不然你要出了事,我可要跟著一塊兒出名了。”李會明一本正經地說。
“都怨你!你這當師傅的要是負責任,她怎么會去掃街?”黃莉打抱不平。
“怨我沒說清楚,但她也是個毛躁性子,一點也沉不住氣。都跟她說了讓她別擔心,誰知道她一聲不吭跑去掃街了?我老早跟鑫泉、旭日這幾個大戶說了,讓他們找了兩個關聯企業過來開戶存錢呢。”
找授信客戶的關聯企業開戶,湊個數就走,這就是應付差事,對實際業務一點都沒拉動。林山放心的同時,對這種老油條的做法還稍稍有點不安。
“那我要真想找客戶,該怎么入手?”
“呵呵,還挺有想法。”李會明看了看黃莉,“家里有資源嗎?男朋友家有資源嗎?親戚朋友有資源嗎?沒有,那就急不來了,只能先接行里分配的這些老戶,自己慢慢積累。等歲數到了,經驗有了,社會關系也到位了,客戶自然也就有了。”
“就算沒有也沒事兒。能不能提職升官,咱們行不看這些。”黃莉笑嘻嘻地加了一句。
“對,不看這個。好多人一個客戶都搞不來,照樣干客戶經理當支行長呢。”
他倆的語氣似有所指,林山不大明白。但這番話的安撫作用還是十分明顯的,不僅解決了迫在眉睫的任務壓力,還順利消除了她對營銷無門的焦慮。林山終于如釋重負了。
考核期結束,公司部公布結果,吳曉悅的表現令人矚目。她也完成了兩戶,但不同于別人的湊數,這兩戶都帶著國有血統,是正兒八經的好公司。林山十分欽佩,再到分行的時候忍不住跟雅南感慨:“我師傅還跟我說掃街沒用呢,看來也是分人的。曉悅這不就做得很好嗎?真看不出來她營銷能力這么強呢。”
“誰跟你說她的客戶是掃街來的?”雅南詫異地問。
“不是嗎?前陣子她說沒別的辦法就準備去掃街啊!”
“吳曉悅怎么可能用得著去掃街?你還真是夠……”雅南嘻嘻笑著,說了一半又改口,“唔,她營銷能力是很強,不過對內不對外。”
“什么意思?”
“這么跟你說吧。除了支行外,公司部手里也有一部分資源,大都是高層營銷來的。這部分資源讓誰來做,可都是大領導們說了算哦。”
“你的意思是,他們給曉悅做了?為什么?”
“我哪知道?”馮雅南狡黠地眨著眼,“我就聽說前不久在植物園培訓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行里最近都傳瘋了。你不會沒聽說吧?”
“真沒聽說,看來我太閉塞了。”林山苦笑,“上次在植物園培訓的時候我也去了,但除了戴昀叼著玫瑰花給吳行長伴舞,沒覺得有什么其他特別的事發生。”
“伴舞算什么,小巫見大巫了。”雅南意味深長地說,“聽說后來戴昀沖吳行長和曉悅摔了酒杯呢!你自己琢磨吧。”
戴昀一個支行長,居然敢跟吳良策摔杯子?林山再遲鈍也體會出了一些什么。她突然想起了植物園那天曉悅的晚歸,心里一個可怕的猜疑像水泡一樣越脹越大,最后砰地破碎了,震得林山半響說不出話來。
“你說機緣是不是蠻有意思?像你就是去中興東路跟曹勇這種厚道人。曉悅呢?有想法有追求,就正好讓她去跟了戴昀。什么師傅帶什么徒弟,我看以后啊,這一對師徒之間可有得較量呢!”雅南說。
接著,雅南顯然沒想到自己能總結得這么到位,說完又體會了片刻,臉上隨即露出了十分滿意的表情。
三
美國次貸危機是在林山畢業前爆發的,但真正在國內露出端倪卻是在今年。
上半年,一切還是影影綽綽,只是零星有些企業倒閉的消息傳來,但一過六月便成了燎原之勢,危機率先吞沒了東南沿海的大批出口企業,然后又從內陸、向各個行業蔓延開來。
H省是經濟危機的重災區,它的傳統支柱產業鋼鐵、煤炭、焦化、紡織,全部屬于產能過剩行業。市場猛然變臉,這些企業從上半年的高歌猛進一下子到了下半年的巨額虧損,經歷了冰火兩重天,企業全都哆里哆嗦地勒緊了褲腰帶。
這些企業在當地銀行的信貸資產中大抵能占半壁江山,唇齒相依,銀行們也隨之哆嗦起來,生怕風險集中爆發,自己死無葬身之地。緊張的情緒層層傳導,各類排查和摸底報告鋪天蓋地襲來,人人惶恐不安,不知道第一個雷會炸在哪里。
中興支行過剩行業客戶占比高達80%,屬于重點監控對象,因此幾乎哪個排查都躲不掉。李會明和黃莉沒空,整日坐在辦公室里,于是排查的任務便落在了林山身上。
對于林山而言,金融危機一向是個非常模糊的概念,只存在于書本和考試里。她也經歷過金融危機,1998年那一場,但那時她還是個學生。不管當時的形勢多么驚心動魄,她的生活卻是波瀾不驚的。資本家白白倒掉牛奶,便是經濟危機給她留下的全部印象。而如今,當她坐在位于中興東路七十八號的辦公室里,看著企業蹦極一樣的財務數據,這才終于感受到了經濟危機的含義。
半年來,她每月做這些企業的財務分析,雖然一戶都沒去過,但心理上卻對他們如同老朋友般熟悉和親近。此刻看他們個個境況慘淡,在生死線上掙扎,自己不由得也跟著憂心忡忡起來。
這天的信貸晨會,說起支行的幾個出口型客戶,曹行長突然問道:“新興羊絨情況怎么樣了?它是百分之百出口,現在金融危機這么厲害,經營一定有影響吧?”
新興羊絨是李會明的客戶。他撓撓頭說:“我這幾個戶都交給林山排查了。我這陣子一直在跟C市那家企業,所以沒太關注。”
林山翻開本子,找到了新興羊絨的記錄匯報說:“這個企業還行,沒受什么影響。截至上個月末,銷售同比增長了35%,利潤增長了12%,應收賬款和存貨同比、環比都是持平的。”
另外三個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
“怎么了?沒錯呀,我在本上記著呢,報表上確實是增長了呀。”林山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要不我抽空去B市走一趟吧!這幾個戶都該去看看了。”李會明有些尷尬地跟曹行長說。
“現在是什么形勢你就敢‘大撒把’,全扔給林山一個新手?她什么都不懂,弄出問題來,簽字負責的不還得是你嗎?”曹行長生氣地用筆敲著面前的本子。
“我錯了。可您看,不管形勢怎么不好,分行下的任務可是一點沒減。要依著分行天天排查,咱們今年的指標怎么辦?”李會明也有點委屈。
“非常時期,生存最要緊,不然出一單風險就把幾年的利潤折進去了。大家把手頭的事兒都放一放,明天都去B市。林山也一起。從開始就是閉門造車,也該學著去看企業了。”曹行長說。
第二天,一群人傾巢而出,在曹行長的帶領下來到了B市。B市是地級市,距離省會大約三個小時車程。中興東路支行一共有四個授信企業在這里,涉及化工、橡膠和羊絨制品三個行業,他們計劃用三天時間走訪一遍,第一站就是B市新興羊絨制品有限公司。
李會明把車轉向公司前的小路,嬉皮笑臉地說:“又要到黃莉最討厭的新興羊絨了。”
“為什么討厭?”林山八卦地問。
黃莉還沒說話,李會明已經接口說:“因為呀……新興的李老板對她太熱情了。她覺得自己受不了這么熱情,所以才把這戶讓給我管的。”
黃莉啐他一口:“滾一邊去!”
林山一見新興羊絨的李老板便明白了原因。有別于民營企業家普遍發福的體型,李老板是個梳著大背頭的瘦子,說話娘里娘氣,眼睛盯在她和黃莉身上滴溜溜亂轉。他迎上前來和曹行長他們逐一握手表示歡迎,握到黃莉時便不松手了:“黃莉可是稀客,好久沒來了,這次還帶了個妹妹一起。”
黃莉把手抽出來,介紹說:“這是林山,我們支行新來的客戶經理。”
林山見勢不妙,早就從黃莉身邊悄悄繞到了曹行長身邊,李老板不好再越過眾人來握手,只好說:“大家都請進!兩位妹妹請進。”
主賓寒暄后坐定,好茶好煙奉上,便開始切入正題。李老板請銷售部和財務部的負責人為大家介紹上半年的經營情況。兩人從國際經濟形勢談起,分別講述了金融危機走勢預判、中國政府應對政策、匯率走勢、羊絨行業現狀、新興羊絨生產技術的先進性和下游客戶的忠誠度等。
兩人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通,林山聽得兩眼放光,心想這家公司實在是太優秀了,金融危機簡直就是為了反襯出它的光彩而存在的,這明明是要到納斯達克撞鐘的節奏呀!她興奮地頻頻扭頭看曹行長他們幾個,卻見他們一言不發,端著眼前的茶杯小口輕啜著。
“和我們合作的這幾家外國客戶,都是歐洲老牌的羊絨貿易商,都是給LV、愛馬仕這些奢侈品牌供貨的。金融危機影響得最厲害的是誰?老百姓啊!真正能消費得起這些奢侈品的那些有錢人,實際沒受什么影響,人家還是該買毛衣買毛衣,該買圍巾買圍巾,所以我們的銷售沒什么影響。”長篇大論之后,李老板有力地總結道。
“說得也是,產品好不愁銷路。”曹行長順了一句,便扭頭對李會明他倆說:“你們不是得看看賬嗎?去吧,我跟李總再聊一會兒。”
還沒等那兩人起身,財務老總已經賠著笑說:“真不巧,正好這兩天稅務要查賬,賬本都抱到稅務局去了。”
“這么巧啊!”
“是啊!突擊大檢查,臨時通知的,你看這事鬧的。”
李老板和曹行長都不吭聲,只顧低頭喝著茶。黃莉和李會明對望了一眼,問道:“我們在B市待三天呢,中間賬本能回來嗎?”
“哎呀夠嗆,稅務局這個辦事效率,估計十天半個月的都回不來。”財務老總說。
一陣尷尬的沉默。
曹行長起身拍拍衣服:“那就回頭再說吧!林山,見過羊絨是怎么生產的嗎?我猜你就沒見過。還是請李老板帶著咱們去車間看看吧,來一趟怎么也得長點見識啊。”
于是,一行四人便在李老板的帶領下走出了辦公樓。新興羊絨的廠區開闊而整潔,筆直的小馬路兩旁栽滿了綠樹紅花,廠房的藍頂白墻發出耀眼的亮光。李老板帶她們走進了一間廠房,只見里面的幾十臺機器嗡嗡作響,五六個帶著口罩的女工正在中間穿梭忙碌著。
“梳絨機。這是目前市場上最先進的,一臺得百十來萬元。這個機子梳十三遍,出絨的長度就能到35毫米以上,一般點的品牌也就夠用了。”李老板不無自豪地介紹。
“不錯、不錯。”曹行長低下頭去細看。
李老板甩了個眼色給跟隨的幾個手下,不妨被凝神細聽的林山看了個正著。林山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黃莉和李會明不知什么時候散開了,黃莉正俯身在一堆箱子的標簽上細看,李會明則站在一個女工旁邊正說著什么。李老板的隨從們迅速跟過去站在了兩個人的旁邊。沒一會兒,李黃兩人便在眾人的簇擁下,有說有笑地歸了隊。
“再看看庫房吧。”曹行長建議道。
“有點困難,那個管庫的人今天家里有點急事,沒來上班,別人都沒鑰匙。”車間主任立刻回答道。
“誰?是老魏嗎?他怎么回事?三天兩頭不來上班,這不耽誤事嗎?下來你跟他說下不為例,別覺得跟我沾點親就能搞特殊!”李老板怒道。
“好好,我知道了,下來我說他。那要不咱們去看看水洗車間吧?曹行長這邊請。”車間主任說道。
一行人只好跟隨著車間主任,按設定路線往水洗車間走去。
林山剛喝多了茶水,這會見路邊有個廁所,便悄悄跟黃莉說了一聲。她是個沒分量的小角色,李老板他們并沒有在意,一眾人兀自往前慢慢走著。林山前腳剛進了廁所隔間,跟著便聽到兩個人走了進來,打開水龍頭嘩嘩沖著什么。
一個說:“你說蘭枝領過?確實是給一百?”
另一個說:“可不是呀!要不這次她把她妹妹和嫂子都拉來了。”
前頭那個興奮地說:“要是銀行天天來多好呀!”
銀行天天來好什么?林山暗覺蹊蹺,心想一會兒得問問黃莉。
那天的晚飯安排在B市的皇宮大酒店。李老板點菜極盡昂貴之能事,盡是海參、魚翅、龍蝦之類的土豪菜品。上菜時,服務員把一個小碗端到林山跟前,李老板立刻大呼小叫:“錯了,錯了,你這姑娘是新來的吧?這個是壯陽的,給我們男人吃的,你怎么給小妹妹端過去了?這補錯了能行?”
黃莉裝沒聽見,林山裝傻,李會明忙著跟旁人說話。
曹行長打岔:“喲!醉謫仙,這酒好!只有B市的水才能釀這出這個味!”
輪到倒酒時,李老板又為了黃莉不喝酒糾纏不休:“都這么久不來了,來一次還不喝酒,怎么都說不過去。”
“還在哺乳期呢,下次吧!”黃莉婉拒。
“就喝一小點沒事。這酒全身都消化,又不是只往胸前走,攤到奶里才能有多大一點呀!”
“一點也不行,對孩子不好,還是下次吧。”黃莉十分堅決。
“有什么不行的?奶里來點酒精,孩子睡得還香呢。你看人家南方人,哺乳期也喝米酒催奶,哪有一點不沾的?來一點,就一點,都快兩年了不過來,過來不喝一杯實在說不過去。”
“下次吧,李總,真不行。”黃莉有些急了。
“有我和會明陪你呢,還不夠?黃莉這兒,讓她下回來再補上,見面的機會多著呢。”曹行長解了圍。
幾杯酒下肚,李老板脖子以上都紅透了,活像只煮熟了的大蝦。剛才被壓回去的半截話報復似地噴發了出來,染色的小笑話一個接一個往外蹦。
“所以我說,現在姓王是最占便宜的,大家誰還不知道隔壁老王那點事兒嘛!”說完自己先被自己逗得一陣大笑,幾個公司的中層管理者跟著附和地笑起來。
“你家鄰居不姓王吧?”他誕著臉又轉向了黃莉。
林山暗吸了一口涼氣,心想他今天這是要跟黃莉杠上了。
“我可不知道。李總是細心人,要考慮的總比旁人多,我們家不用操這個心。”黃莉笑道。
“呵呵,”李老板干笑了兩聲,借著酒勁接著說道,“沒老王啊?那也逃不出這個桌去。我會看,我敢說你家孩子肯定跟咱這桌上的一個人像。你們都猜猜,跟誰像?”
空氣瞬間凝固了,大家的笑容都齊齊僵在了臉上,黃莉拿起了面前的水杯。
“像黃莉唄!李總這是出腦筋急轉彎呢?”李會明在一旁突然接了一句。
人們紛紛救場一樣的大笑起來,黃莉把水杯彎回嘴邊喝了一口。
回賓館的路上,李會明對拉著臉的黃莉說:“還生氣啊?他就是這個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下次再來你別跟著了,不跟他碰面不就行了嗎?”
“不光我不來,我勸你趁早把貸款收了,也別來了!”
“就因為得罪了你就要收人款,太狠了吧?”李會明嬉皮笑臉。
“林山你把白天聽見的話給他們說一下。”
林山說了一遍,車廂內都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李會明開口:“也不能因為這么三言兩語就把人家判了死刑啊!三千萬貸款利率上浮30%,另外還做了六千萬的足額銀行承兌匯票,上哪找這么高收益的客戶去?”
“真是個不知死的鬼!鉆錢眼里去了。曹行長您說這個戶該不該收?您看這一趟難道覺得他沒問題嗎?”
“這兩天再打聽打聽,等回支行碰碰再說吧!”曹行長答道。
接下來幾戶的走訪流程都和新興羊絨差不多,座談、看賬、轉廠區,最后便是吃飯喝酒。B市人大多善飲,酒桌文化較其他地區尤甚,常以客人醉酒程度判斷接待工作是否到位,越是爛醉如泥越顯得賓主盡歡。林山他們除了早飯能吃點米粥咸菜之外,其余兩頓幾乎都是土豪套餐外加醉謫仙。這種狀態下,她覺得自己每天輕飄飄地走在云朵上,真仿佛成了仙一般。曹行長有酒量,人又實在,跟這些人們很能打成一片。有好幾次,林山見老板們跟他竊竊私語,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
不知道曹行長到底了解到了什么,總之從B市回來之后沒多久,他便給新興羊絨定了調子:貸款到期之后全部收回,不再續貸。除此之外,還要求李會明專門寫了一篇風險預警報告提交給分行風險管理部。
這下子對李會明的影響最大,貸款收清之后存款也就沒了,相當于存貸兩方面都出了個不大不小的窟窿。林山原本覺得他怎么也得發一下牢騷,可沒想到他這次倒是很灑脫,自始至終沒再可惜那六千萬存款。估計就像黃莉說的:“貸款不出事就該念佛了,那點業績比起來算個屁!”
四
李會明認識了一個做醫藥批發的老板,談了幾次之后覺得企業還行,便準備申報授信。考慮到林山一直在做貸后監控,初步具備了一點分析企業的能力,而貿易類企業又相對簡單,他就把這單業務放手給了她。
師傅的信任讓林山信心大增,第一次獨立申報授信又很新鮮,她一心撲在了這個項目上,沒日沒夜地加班,結果不到兩個星期就把這家榮健達醫藥貿易有限公司的授信報送到了分行。授信部審了幾天,公司部突然打來電話,說要請她到分行去一趟。
“是榮健達的事兒。建設東路的戴昀行長說你們搶了她的客戶。”公司部這樣傳達。
這從何說起?明明是李會明的關系營銷來的,怎么成了搶客戶了?林山百思不得其解。偏偏李會明跟曹行長出差去了,電話怎么都打不通,她只好跑到黃莉那兒把事情說了一遍。
黃莉一聽,立刻給營業廳打了電話:“幫忙查查,看看榮健達醫藥貿易有限公司在建設東路支行有沒有開賬戶?”
信息很快便反饋回來了,榮建達醫藥公司十年前在建設東路支行開過一個對公賬戶,但基本沒怎么用過。
“呵呵,經濟好的時候這種小戶沒人看得上,現在都成香餑餑了。走吧,我跟你一塊兒去一趟。”黃莉卷起袖子來,帶上林山便直奔分行去了。
在公司部總經理趙世忠的辦公室里,戴昀正翹著二郎腿,指手畫腳地說著什么,吳曉悅陪坐在一旁。見黃莉和林山進門,她扭過頭,偷偷沖兩個人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曹勇出門了?那就先跟你們說說吧。戴行長說,榮建達藥業很早以前就在建設東路支行開了戶,按照咱們行客戶歸屬原則,先開先得,這個戶該是她們的。你們搶著先把授信報了,這可不太好啊!”趙世忠說。
“趙總,我們并不知道榮健達在建設東路支行開過賬戶,企業自始至終也沒跟我們提過這回事,我們沒有搶的意思。”
“不知道?做授信前不進系統查開戶信息嗎?”戴昀冷冷地說。
“這筆業務是林山做的,她頭一回,流程不熟,所以沒查。”
戴昀哼了一聲:“好,你說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吧。但現在知道了,是不是該把客戶還回來了?”
黃莉不理她,只對著趙世忠說:“趙總,這個企業確實是在建設東路支行先開了戶,但開戶都快十年了,卻沒有任何業務合作,我不覺得說這戶屬于建設東路支行就這么理直氣壯。我們跟客戶接觸的過程中,客戶對建設東路支行只字未提,一直在說這次是頭一回跟匯通銀行打交道,顯然壓根不記得有開戶這回事了。如果戴行長她們中間曾經維護過這個客戶,那是絕對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所以我覺得這個戶更像是無主戶,大家誰有能力誰做。”
趙世忠看著戴昀:“戴行長你看,人家中興東路也有自己的理由啊!在你們支行開戶這么多年都不維護,所以人家就做了,這怎么辦吶?要不你們雙方搞個業績分成吧,怎么樣?”
“不行!”黃莉和戴昀異口同聲地說道。
“這本就是我們的客戶,業績當然屬于我們,憑什么分給別人?一分錢也不分。”戴昀說。
“我們跟這個客戶跟了很久,現在授信也報了,費了好大勁,沒有讓別人憑空分成的道理!”黃莉說。
趙世忠擺擺手:“好好好,那就不分,你們兩家接著商量。”
“沒什么好商量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匯通的規矩,先開戶的先占,中興東路必須把搶的客戶還回來。”
“這明明算是無主戶,我們沒搶,現在也不準備還。”
戴昀聲音高了八度:“這個企業跟我們支行一棟樓,地址就在我們的樓上。你們做戶做到我們頭上來了,還說沒搶,你怎么這么會說呢?”
黃莉針尖對麥芒:“在你們樓頂上快十年了你都不做,我們剛一報授信你就跑過來說是你的。咱們誰會說呀?”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趙世忠連忙攔道,“都是同事,有什么事不能解決呢?這樣吧,你們先都回去,這事我再了解一下,過后再說。”
戴昀氣急敗壞:“老趙我告訴你,你別糊弄我,這個事兒要不給我個說法,我絕對不答應!搶戶搶到我們頭頂上來了,匯通還有沒有老實人的活路了?我告訴你,你要不管我就找吳行長去,自然有主持公道的人!”
黃莉原本已經起身往外走了,聽到戴昀的話,忍不住偷偷啐了一口:“呸!還真好意思把吳良策搬出來,快別讓我替她害臊了!”
李會明回來聽說了這件事,一副穩坐釣魚臺的樣子,不急不慌甩了份《匯通銀行關于授信申報過程中相關問題的解釋》過來,文件是十年前發布的。
林山找了半天,見第十九個小問題里寫著:關于客戶關系歸屬,如開戶三年后仍無進一步業務合作的,可以作為無主戶處理,客戶關系歸最先申報授信的支行所有。
“這個文件發得早,人們估計早都忘了,可我一直記著呢。行里的文件只要過了我的眼就忘不了。”李會明不無得意地說。
林山歡欣雀躍,感覺像一下子有了尚方寶劍。她想,把文件拿到行里去,戴昀她們就無話可說了吧?
可接下來的事態,卻并沒有按照她預想的那樣發展。先是授信部,停止了對榮健達藥業授信的審查,理由是“客戶關系歸屬存在爭議,需公司部對客戶關系進行認定后再繼續審查”。公司部方面,即使拿到那份文件,卻還是反反復復叫雙方過來協調了幾次。
曹行長問時,趙世忠只顧和稀泥:“那文件太老了,不符合咱們現在的營銷思路啊!今年總行不還在說嘛,客戶營銷提倡就近原則,好維系感情啊!榮健達就在建設東路支行樓上,走動起來很方便,從這一點來說,人家建設東路也算有理……”
“狗屁!都是托詞。我聽說戴昀找過吳良策,有人看見她在老吳辦公室抹淚呢!行里都傳遍了。”黃莉咬牙切齒地說。
就這樣,榮健達的歸屬認定一拖再拖,轉眼一個月的時間就過去了。榮健達的老板坐不住,跑到支行來找李會明:“老弟,再這么下去我可受不了了,我們今年和H藥業的新合同下來了,采購量比去年足足漲了一倍,這個月就開始執行了。錢再到不了位,就要把我逼死了。”
李會明動了惻隱之心,去找曹行長商量。
“這么拖下去對企業確實不太公平。客戶滿世界都是,咱們沒必要在這個戶上跟她們糾纏,她們愿做就讓給她們吧。”兩人合計了一下,最后就這樣拍了板。
林山這些年學法律,一直認為規矩比天大,一切都要拿著文件畫杠杠的。眼下,她雖然理解曹行長他們最后的決定,可心里卻轉不過彎來,總覺得分行對這件事的處置不公到了極點。
正忿忿不平,吳曉悅卻來請她吃飯了。
“就當是為了榮健達給你賠罪啦!”她給林山倒上飲料。
“你一個小跟班賠什么罪?又不是你搶的。”
“雖然不是我搶的,但跟在她身邊也是幫兇,無形中助長了她的氣焰。”曉悅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但眼神有點不自然。
林山“撲哧”一聲笑了:“唉,這么乖巧的丫頭卻跟了這么個惡婆娘,真是讓人心疼。”
“她還把這個戶給了我呢!我本來不想接,又沒理由不接。”
“給你不是好事嗎?干什么不接?”
“給了我,說是授信已經報過一遍了,材料都是齊全的,讓我三天之內就把授信再報上去。我說怎么可能呢?光寫授信報告至少也得一個星期!”
林山微笑不語,但心里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
“好家伙,可是劈頭蓋臉一陣數落,說我笨,死腦筋,‘中興東路寫好的現成的報告,你不會去要啊?’你聽聽,這臉皮有多厚?虧她也能說得出來。”
“是呢!搶了人家的客戶,為自己省事還去跟人家要授信報告,這可真是欺負人到家了。你們行長還真是號兒人物呢!”林山故意奚落。
“嗯,這事擱誰身上都得生氣。要依著我,自己寫一份算了,不過是費點工夫的事兒。可她那人你是不知道有多刻薄,本來就瞧我……我們這些客戶經理不順眼,現在逮住了這個機會,還不使勁發揮?我老覺得她開始把這戶給我就沒安好心。”
“哎喲,不就是一份報告嗎?拿去!”林山不耐煩吳曉悅總兜圈子,直接爽利地說,“我自己留著也沒用,干嗎損人不利己,非讓你自己去重寫?”
吳曉悅如釋重負:“我知道你不是個小氣的人,不會把這種事放心上,但還是覺得怪不好意思的。誰讓我倒霉,碰上這么個領導呢?”
“你跟她關系是不是不太好?”林山聽她不住抱怨,突然想起那個摔杯子的傳聞。
“你聽說什么了嗎?”曉悅敏感地反問。
“聽說上次在植物園她沖你摔杯子了。”林山直言。
吳曉悅的臉瞬間紅了。她怔了片刻,隨即又掩飾地笑了:“我早該想到了,這樣的新鮮事怎么可能會瞞得住?其實有什么啊!不就是戴昀喝多了撒酒瘋嘛。可放行里這幫無聊的人們嘴里,一定會添油加醋,都不知道說成什么樣子了呢。”
她看著林山,半是感慨半是詢問。
“我聽說這事也是很偶然的,就是說戴昀摔了杯子,添油加醋的倒沒聽到。”
曉悅顯然不信。她用吸管攪了攪果汁,跟著抬起頭,不自然地笑了。“嘴上沒說,但一定擠眉弄眼,意味深長,或者擺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子來吧?”好像生怕林山回答,她馬上自己肯定說:“一定會的,不用想都知道。”
林山沒答話。
“其實根本沒什么,我是說我和吳行長。”曉悅像在對著全行的群眾解釋,“我常去應酬,我們是走得近。但他是領導,下屬想討好領導這也無可厚非吧?”
“是的,我覺得無可厚非。”林山毫不虛偽地說。道德約束自己,法律約束眾人,這是她根深蒂固的觀念。除最親近的人外,林山從不拿自己的尺度衡量別人,這是她一向的行為準則。
“真的?”她如此堅定,倒讓曉悅有些吃驚了。
“當然真的。個人選擇而已,又沒有妨害到別人,有什么問題?”
吳曉悅一時十分感動。她埋頭盯著桌子,半響才抬起頭悠悠說道:“雅南要調去總行了,你知道嗎?”
“什么時候的事?我前兩天還見她了,沒有聽她說啊。”林山多少有點吃驚。
“我也不是聽她說的。”曉悅拿著一根筷子在桌上畫來畫去,“是去總行投資銀行部,調令其實已經下來了。”
總行投行部?雅南在分行干了這么久,專業都還是一知半解,現在又要去總行了?林山想。
“去了總行,眼界和經歷就又不一樣了,履歷也更牛了。”曉悅看著林山:“雅南和我們一起入行,但起點就比我們高,走得又比我們快,為什么?”
“不能這樣比。”林山勸道,“有幾個跟雅南一樣的?行里需要有背景的人,也需要干活的人。背景是天生的,強求不來,但工作可以自己努力,我不信這樣就沒機會。”
“你真樂觀。”
“不是樂觀,是我看到的事實呀!這么多年一路努力,考上大學、找到工作,只要付出的努力都沒有辜負過我。難道你不這么想?”
“你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壓根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呢!”曉悅歪頭打量著她,答非所問,“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學里是很優秀的,特別優秀。大學四年,我努力學習,年年都拿一等獎學金;我幫輔導員帶孩子,帶頭給出車禍的同學捐款,當了四年學生干部。能到匯通來,對我而言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我感恩戴德。可畢業的時候我發現,這對雅南不過是一句話的事,而且她能來,匯通銀行感恩戴德。我們點錢點得滿手是泥時,為了完成任務掃街時,為了存款聽黃段子時,為了進圈子拼酒時,雅南呢?站得高高的,遠遠地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但我說這些并不是因為嫉妒。真的,我一點都不嫉妒,這是她應得的。她今天的順風順水,雖然跟個人的努力沒有任何關系,但是跟她父輩的努力有關系。因為她的父輩肯付出,無論是金錢也好、汗水也好、自尊和面子也好,總之是付出過的。林山,平臺太重要了,你真不明白嗎?我進了銀行,王同輝肯提攜我,吳行長器重我。我家里從沒有人有這么好的平臺,這個平臺是我自己掙回來的,我不想浪費,我得對得住我自己。既然父輩們沒人能付出,那我自己付出好了。”
吳曉悅不動聲色地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但臉上泛起的陣陣潮紅卻出賣了她內心的激動。
林山看著吳曉悅,突然充滿了深深的理解。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法律合規部那次無疾而終的調動。當時她是多么渴望能去做法律工作呀!
吳曉悅的話是有道理的,平臺太重要了。如果當初她能克服自己,跟王同輝再走一段,拿到了進入圈子的門票,一切是不是就會變得容易一點?林山努力地設想著,假裝自己又回到了迎新晚宴那一夜。
“我看你和別人不一樣。”風清月明中,吳良策的話響了起來。又一次,她仿佛做了壞事一般心虛起來,周圍的一切似乎也蒙上了陰霾。
就是做不到啊!她松口氣,深深地靠在了椅背上,剛才雜亂的心終于坦然了。
五
三季度績效獎金發下來沒兩天,支行里出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李會明辭職了。
他的新東家是融發銀行,職位是某家支行主管信貸的副行長。曹行長為了送他,專門組織了一場小范圍的聚會。
“對,就是周致那兒,我給他做副手。”李會明介紹。
“他好像比你小吧?”黃莉問。
“小多了!還沒三十呢。家里有點背景,人也算能干,再加上融發用人挺大膽的,所以老早就提了支行長。我跟人家沒法比。”
“你也很不錯了!今年才三十三吧?就已經是副行長了,我三十三的時候還干柜臺呢!”曹行長說。
李會明不好意思:“您說哪里話?您在匯通是屈才了。要是您肯跳槽,至少分行領導級別了。”
曹行長笑笑:“待遇還行吧?”
“還行。其實跳槽就像二婚,什么情懷啦、感情啦都淡了。大家目標都很明確,還是談錢實在些。幸好融發在這點上還是挺給力的,一個月拿到手……”
“別說出來!我們受不了這刺激。”黃莉捂著耳朵打斷了他。
“小銀行掙錢確實不少,但壓力大也是實實在在的。”曹行長和氣地說,“你剛過去,正是立招牌的時候。咱支行這些戶,你先揀著能做的做一些,需要的話我還能再給你介紹點。”
有那么一會兒,李會明仿佛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他端著酒杯湊到了曹行長跟前,掏心掏肺地說:“我這次走,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幫兄弟姐妹們。咱們支行對公客戶經理人本來就少,我這一走得給你們添不少亂。可是領導,我真不能再在匯通耗下去了。我三十三了,上有老下有小,每個月房貸、信用卡還完就剩幾百塊錢了,媳婦兒到現在還天天倒兩次公交車去上班。領導你說,日子過成這樣,是咱自己不努力嗎?”
“那不是。”曹行長安慰說。
“真不是啊!前兩年咱們三個是怎么干過來的?一個月有二十天都在外頭喝酒跑客戶,剩下十天就沒黑沒白的寫報告。回家孩子面生,見了哇哇直哭。現在業務做起來了,可咱落下什么了?這些年獎金光見畫大餅了,到了該兌現的時候,沒一回是能痛痛快快拿到手里的。好!掙不著錢我也認了,那分行給我一個認可行不行?別讓傻小子辛辛苦苦干半天涼了心呀!這也沒有!您是去年年初跟分行申請給我提職的吧?這都兩年了,來回討論就是通不過,非說我資歷淺。我資歷淺?我資歷比那干了兩年客戶經理就當支行副行長的戴昀還淺?”
曹行長拍拍他的肩膀:“你心里憋屈,這我都知道,所以跳槽這件事我一點兒都沒攔著。其實你剛跟融發那邊兒接觸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
李會明吃驚地瞪圓了眼。
“融發的人力部老總,是我財大的同班同學。他面試完你就來跟我打聽,所以我開始就知道。”
“領導,我什么都不說了,一切都在酒里……”李會明仰頭便把一大杯酒倒進了嘴里。
“走吧,趁著年輕去闖一闖也好。走了的,留下的,咱們都好好干,希望大家的付出都有回報。”曹行長說道。
李會明走了,支行只剩下黃莉和林山兩個對公客戶經理了。不,嚴格說應該是一個半才對,畢竟林山還沒有信貸簽字權呢。于是全行十四個授信客戶全部都掛在了黃莉名下。這個數字堪稱恐怖,在匯通銀行簡直前無古人,后面估計也很難再有來者了。
曹行長一趟趟找行里要人。結果人資部一腳把球踢給了公司部,說客戶經理由公司部進行調配。公司部兩手一攤,說目前沒人可派,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曹行長見總也沒個結果,急得直拍沙發:“一個人管十四個授信戶,這不是笑話嗎?要是再不派人,出了問題算誰的?”
拍沙發也沒有用,到最后還是捧了一張大餅回來——“再克服克服!分行已經決定了,把見習客戶經理的簽字權考試提前到明年初,到那時候就有人可派了。”
越急,越忙,越亂。
一天快下班的時候,曹行長得到一個消息,說H省交通投資公司在向發改委申報“河黃鐵路”項目時出了點岔子,急需在兩天之內取得銀行出具的貸款意向函。情急之下,交投公司在A市的銀行間廣發英雄帖,有好幾家銀行聽到風聲已經在行動了。
H省交通投資公司是省國資委的全資子公司,負責全省交通道路類項目的投資,是各家銀行眼里的香餑餑。以前為了業務需要,他們曾經在中興東路支行開立過一個結算賬戶,曹行長借著這個機會攀了好幾次關系,但都沒什么實質性的進展。這次聽見這個消息,不亞于天上掉餡餅。
貸款意向函的審批權限在總行。常規授信項目,終批權在總行的話,全流程通常在三個月左右。現在兩天就想把三個月的事辦完,難度也是可想而知的。好在這個項目股東背景夠硬,項目自身又簡單,還有搏一搏的可能性。曹行長立刻趕去分行找吳行長匯報,而黃莉和林山則把手頭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一邊,加班寫好了授信報告,組好了授信卷宗。
第二天一早,黃、林二人把資料報到授信部,然后便在分行泡了整整一天。雖然得到了大領導的支持,審批效率明顯提高了不少,但從審查員、分行主管到信貸行長,中間這八九個的簽字也是費了好一番工夫。最終,吳良策大筆一揮在分行行長這一欄簽上了名字,審批材料這才算是齊備了。
黃、林二人往機場狂奔而去,總算是趕上了預訂的航班,在深夜時分抵達了虹橋機場。上海的夜空淅淅瀝瀝下著秋雨,黃莉和林山四目相對,見彼此身無長物,除了隨身背的皮包,就只剩兩袋授信卷宗了。冒雨到長龍似的隊伍里去打車,直到凌晨一點才在總行附近找到一家旅店。林山素來擇席,可今天毛病卻沒有犯,身子一沾床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還聽見自己打起了很響的鼾。
第二天一早掙扎著爬起來,搭在椅背上的衣服依舊潮塌塌、松垮垮,帶著一股雨水的鐵銹味,兩個人都后悔沒多帶一套衣服。步行往總行去,一路上只碰到一家門可羅雀的燒餅攤,而且沒有豆漿供應。兩人昨天的晚餐也沒吃,現在也顧不得燒餅又冷又油,三口兩口吞下肚去,被噎得直翻白眼。
到達總行的時候正好是上班時間,衣著精致的紳士淑女魚貫而入,高跟鞋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兩人隨著人流進了電梯,自覺地朝角落里一靠再靠。到了其中一層,所有人都下空了,黃莉趕緊對著電梯壁攏了攏頭發,林山則使勁搓了搓褲腳上的泥點子。
負責對接H省的審查員是一個清秀瘦弱的小男生,說話的聲音細若游絲:“是的,昨天呂處跟我打過招呼了。但今早領導臨時給我分配了點別的任務。今天的貸審會是十一點開始,你們的項目我只能說盡力,但不敢保證能趕上……”
黃莉立刻就著急了。她低聲下氣地哀求:“老師,我們這樣突然塞個項目過來肯定是給您添亂了,但我們有苦衷。這個項目對我們分行很重要,它的投資方很牛,是我們的重點營銷對象。最關鍵的是,這個項目還處于籌備期,清白簡單,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您一定要幫幫忙,這筆業務對我們真的很重要……”
“我會盡力的,但真的不能打包票。”
兩個人只好在旁邊尋了個座位干等著。黃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停接打著電話,面色卻越來越凝重。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正一籌莫展,突然聽到有人大叫“黃莉”,同時一個巴掌重重落在了黃莉的背上。林山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矮胖的大姐正笑呵呵地用手指點著她們,黃莉驚喜地叫道:“周楠!”
兩個人拉著手到旁邊一頓敘舊。原來周楠最早也是H省分行的員工,早先還曾經跟黃莉一塊當過柜員,后來調到了分行授信部,再后來又到了北京審批中心。周楠帶著北方女人的大大咧咧,嘰里呱啦說道:“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你!我心說黃莉這死東西,怎么來了總行都不過來找我,跟我擺什么譜呀!”
黃莉說:“姑奶奶呀!我哪知道你在這兒,你不一直在北審嗎?什么時候調到總行了?”
“我都來了一個多月了你們都不知道啊,嘖嘖,咱們H分行還是那么閉塞。”周楠笑問,“你呢?你今天這是干什么來了?”
黃莉趕緊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還沒問周楠能不能幫忙,周楠已經搶先說道:“就是給省交投出意向函?那簡單。我這星期沒項目,我跟他們說一聲去,把這個項目調我這兒來不得了嗎?”說完抬腿就走,只剩下黃莉和林山面面相覷,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這樣的好運氣。
周楠簡直是她們的幸運女神。她接手之后,這個項目的簽批就像開掛了一樣,順利地通過了貸審會,順利地找到了各個領導,順利地簽完了所有字。剛剛下午四點,便已經把蓋了紅章的貸款承諾函傳真回了A市。
黃莉感激地拉著周楠千恩萬謝,順便把中午在旁邊商場給孩子買的童裝遞了過去。周楠一看就翻了臉:“你是不是有毛病呀!你給我退了去!你不退我把衣服扔垃圾桶你信不信?咱倆什么交情呀你跟我弄這一套!”
拉扯了半天,黃莉的胳膊都被掰紅了一大片,直到林山連連說火車快晚點了,周楠這才勉強收了下來。
兩個人走出總行,就像卸下了千斤的重擔,連只能坐一夜硬座回A市都沒能影響她們輕松愉悅的心情。趕上火車之后,黃莉提議:“今天辦了這么大的事,咱們吃點好的慶祝一下。”兩人興高采烈地跑到了列車餐廳,黃莉點了魚香肉絲和家常豆腐,林山連喊不夠,又加了一個醋溜土豆絲。兩人舉起雪碧,喊了一聲“干杯”,咕嘟咕嘟便喝下去了半罐。又吃又喝,風卷殘云般把飯菜一掃而空了。
旁邊餐桌兩個黑胖的中年大叔不時向她們投來驚奇的目光,其中一個忍不住問:“你倆是跑業務的?”
林山高興地說:“嗯,跑業務的!”
大哥追問:“跑成了?”
兩人對視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跑成啦!”
河黃鐵路項目的貸款承諾函,匯通銀行在兩天內完成了支行、分行、總行三級的授信審批,成為A市所有參與行中首家出具貸款承諾函的銀行,給H省交通投資有限公司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從這件事開始,中興東路支行和交投公司的關系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乃至日后陸續開展了很多業務合作。但前人種樹,日后充分享受這次營銷紅利的人卻不是他們這幾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