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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樓有個營銷科

  • 銀行女子圖鑒
  • 木多多
  • 16968字
  • 2021-06-16 10:40:36

快過年的時候,營業廳收到了一封郵件。那是分行人力資源部發出的通知,要在全行柜員中間遴選對公客戶經理。郵件上說,對于符合條件的柜員,通過初步的資格審查,即可調動到所在支行的營銷科,學習對公信貸業務。

吳曉悅很快就打來電話,問林山要不要報名。林山反問:“對公客戶經理是做什么的?”

這半年以來,吳曉悅追隨著王同輝,行里的應酬參加了不少,見識早已經不同于林山了。她見的這些領導們基本都有過信貸經歷,談的說的也離不開信貸,早就知道了這塊業務的重要性。聽林山這樣問,她卻略猶豫了一下,隨即說:“我也不大清楚呢,估計就是拉存款放貸款的。”

“那報了干嗎啊?”林山立刻想起自己給人推銷信用卡,以及在柜臺賣理財產品等種種慘痛的經歷。一方面,她是真覺得自己不是這塊料,打心眼里怵營銷,更重要的是,她自覺自己的專業是法律,要去也該去更對口的法律合規部,如果真報了客戶經理,那可是離專業越來越遠了。

“嗯,確實沒什么意思,你不報就算了。我跟著摻和一下吧,不過應該沒什么戲。”曉悅在電話那頭說道。

報名截止日的那天中午,林山到食堂去吃午飯,在樓梯上碰到了曹行長。他正夾著包往外走,看見林山,便隨口問了一句:“客戶經理初審名單什么時候下來?”

林山尷尬地說:“曹行長,我沒報名。”

曹勇一下子急了,折回來問:“為什么沒報?錯過了嗎?我去找王總給你補上。”

“報名還沒截止呢。是我自己還沒有考慮好……”

曹行長松了口氣,不容分說地命令道:“報上,快去報上。信貸是銀行的根本,無論哪個崗位都離不開這個根本。有了信貸經驗,以后在銀行的職業生涯就基本沒有短板了。無論是對你的個人前途,還是對支行現在的需要,這都是必須的。更何況,這是分行對你們這批學生的培養計劃,不要掉鏈子。”

林山只好在最后一個下午報了名,并很快通過了初審。看到當初一起入行的這一批人幾乎都在通過名單上,林山這才相信曹行長所說的,這確實是分行培養計劃的一部分。如果那天不是碰到了曹行長,她現在應該已經掉隊了。

正月初四,過完春節的林山回到A市,到營業廳盯了最后一次柜。春節雖然是中國人最重要的節日,但銀行卻并不因此而關門。除了年三十下午可以休息半天,即使是正月初一都要開門營業。

匯通銀行的傳統是照顧家在異地的柜員。像林山這次,臘月二十九便放假了,直到正月初四才回來。而家在A市的柜員犧牲就比較大,幾乎每年都要在三十或初一當班,不能和家人團聚。聽說有其他支行為這鬧意見,本地的柜員不愿年年做犧牲,只好大家扯平了輪流。但中興東路支行的員工是出了名的厚道,所以這個老傳統還在一年一年延續著。

初五那天早晨,林山早早起來往支行走去。A市剛下過一場大雪,路面的積雪已經被軋實了,成了厚厚的一層冰,到處是橫七豎八的車轍。林山小心翼翼地走著,平時只需要十分鐘的路,足足走了有半個多小時。李敏早到了,見她慌慌張張地進來,連聲說:“不用急。大過年的,根本沒人來。”

確實,附近市場的商戶都回家過年去了,至少要出了正月才會回來。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從早上開門到下午,只有一個顧客過來換新錢。林山和李敏姐吃著行里慰問時買的瓜子、花生閑聊,度過了當柜員以來最輕松的一天。

“聽說你過完年要上樓了,我這心里還挺舍不得。不過對你們這些年輕人來說,這是好事,干信貸有前途。”李敏說。

“李敏姐,你們都說信貸好,但要是真這么好,為什么大家不都去報名干信貸呢?”林山對于干信貸這件事還是有點忐忑。

李敏笑了:“你以為大家不想干啊?可以前哪有過公開招聘這回事兒?都是跟領導走得近的才能去干呢!有人干了快十年柜臺了,還是轉不成,所以只好在柜臺上干一輩子。等現在實行公開招聘了,歲數又大了,條件不滿足了。你們是趕上了好機會,碰上這兩年匯通缺人缺得厲害,要不然還得在柜臺熬幾年才能有這個機會呢!”

“我老聽說匯通這兩年缺人,為什么啊?”

“待遇不行唄!掙不著錢,也升不了職,稍微能干點的就都跳槽走了。你上去之后好好干,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待遇提得肯定快。你們真是趕上好時候了呢!”

中興東路支行的營銷科在二樓,有公司信貸和個人信貸兩個板塊,一般被簡稱為對公和個貸。按照中興東路支行的規模,原本應該配備一位副行長主抓信貸工作,可去年連著幾家銀行在A市設立分行,匯通出現了大規模的跳槽,以至于現在滿眼都是空著的坑,卻沒有合適的蘿卜去填。所以,支行信貸這塊兒業務仍由一把手曹勇兼管。

支行的對公客戶經理只有一男一女,男的叫李會明;女的叫黃莉。兩個人年紀相當,都是三十出頭的樣子。李會明職務高些,是信貸科的科長,聽說也是支行主管信貸副行長的后備人選。

黃莉自己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是她為了躲開李會明這桿大煙槍跟曹行長討來的。李會明獨自一人留在了大辦公室里,少了女同事的嘮叨和管束,坐臥行止樂得自在。現在里面還多余著三四張桌子,林山便搬了進來。

這間辦公室被經年累月地糟蹋,簡直無處下腳。地不知多久沒拖過了,一層灰塵上散亂著各種花色的鞋印,沙發的布絲里滲透著煙焦油的味道,桌子除了鍵盤附近那一小塊是干凈的,其他地方不是土便是煙灰。煙灰缸里的煙頭已經堆成了金字塔,隨時都有整體倒塌的危險,于是主人轉而把煙屁股向旁邊發財樹的花盆里丟去。剩茶水不管涼熱,也是隨手往盆里一潑。難為這棵發財樹鐵骨錚錚,雖然經歷了煙熏和水淹,卻依然挺立不倒。

林山想要找個桌子做工位,可沒有一個抽屜是空的,全部滿滿當當地塞著雜七雜八的紙張,據說是歷任客戶經理遺留物品的集錦。她大致翻了翻,里面有1991年給A市建材公司發放貸款的申請書,有2000年某企業客戶的業務回單,最后在一堆亂糟糟的碎紙片中,居然還翻出了一張結婚證,男方姓名一欄赫然寫著李會明。拿去給他,對方開心地把嘴咧到了耳朵根:“原來在這兒呀!怪不得我媳婦在家翻半天都找不到呢。”

林山哭笑不得。她挽起袖子又拖又擦,收拾了整整一上午,這才算是有了點好轉。黃莉過來望了一眼,贊嘆道:“豬圈也有今天!這屋子可算盼來了個利索人,簡直煥然一新!”

李會明訕笑:“收拾我也會,可是沒時間啊!一個人管十幾個戶,哪有心思弄這些沒用的。但凡我輕松點,這屋子,嘖嘖,保準叫它……”

黃莉嗤之以鼻:“懶沒有關系,臟也沒有關系,但李會明同志,人貴在自尊自愛要臉皮啊。”

兩人互相瞪了半響,忍不住都笑了。林山也跟著笑了。她開始還擔心會有些隔閡,現在看來完全沒必要,這兩人都是很好相處的人。

收拾停當,林山的信貸學徒生涯算是正式開始了,她被分配的第一項工作便是放款。按照李會明的說法,放款是一項操作性的工作,幾乎沒什么技術含量,但踏進信貸隊伍的新人幾乎都從這里起步。正巧當天就有筆貸款要發放,于是他帶著林山一塊兒到分行去拜山門。

中興東路支行離H省分行不遠,只有三公里的路程。李會明的自行車后座綁著孩子坐的小椅子,沒辦法坐人,林山便到柜臺里又借了一輛。兩個人把寫著“真誠服務,逐夢未來”的藍色布袋放進車筐里,然后便頂著寒風出發了。中間要經過一個地道橋,上坡的時候正是逆風,林山使勁蹬著車子,累得直喘粗氣。李會明直接下來推著車走,嘴里嘆息道:“一定要搞輛汽車了。”

到了分行,林山就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跟著李會明樓上樓下跑。一會兒是郜姐,一會兒又是張哥,走馬燈似的換,暈頭轉向了小半天,后來只記得李會明見了男的就遞根煙,見了女的就嬉皮笑臉,到最后不知怎么就把款放完了。

拜完山門之后的第二個星期,林山便迎來了第一筆獨立放款。那天,黃莉臨時要出趟差,于是便把一筆著急的活兒交給了林山。她抱來一大摞的資料,一項一項地仔細交代:“這是借款合同、擔保合同和抵押合同,都是一式六份,我都只填好了一份,剩下的你照著我的抄就可以了。注意千萬別填錯,如果錯了還得讓企業過來蓋章,很麻煩的。這個是董事會決議、核保書、借據,大部分我都填好了。剩下合同號、日期什么的,怕有個萬一我就沒填,你等放款中心審完之后沒問題了再補上吧。但要注意和合同核對,日期、簽名、金額都要前后連貫一致,具體怎么核對,我寫在了便利貼上……”

黃莉說話又快又利索,炒豆子一樣噼里啪啦講完了。林山手里的資料都被她分門別類用小夾子別好了,每個便利貼上都密密麻麻寫了一堆注意事項。

見林山消化差不多了,她又遞了一張紙過來,接著說:“這是放款流程,我怕說了你記不住,所以都寫下來了。你看,一共有二十一個步驟,涉及十二個人簽字。放款中心那幾個人,前幾天李會明不是已經帶著你去認識了一遍嗎?剩下的這些,具體在哪層樓哪個工位,我都給你標好了。你一定要注意,這些步驟有先后順序,比方說這個合同號,去了要先到七樓辦公室登記排號,然后六樓放款中心才肯接收你的卷,但七樓登記的時候,會先看看有沒有計財部的意見,所以你還要先到九樓的計財部簽字,你看我標的……”

林山看那張紙上,在步驟五的旁邊額外畫了一個框出來,上面用醒目的紅筆寫著“先完成步驟七里的第二小項”,后面還標了一個小三角以示提醒。

黃莉抱歉地說:“有點亂。我先考慮按部門順序寫,后來又覺得還是按簽字順序寫,結果弄得不倫不類。你湊合看吧,我就是怕你白跑冤枉路。本來我該跟著去陪你走一次流程的,現在要出差也沒辦法,只能你自己去了。”

林山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黃莉把一切都囑咐得十分妥當,她拿著資料、便利貼和流程圖,在分行按圖索驥,幾乎沒遇到任何麻煩便把款放完了。

看來這事兒也并不算太難嘛!林山不由得萬分自信起來。

這天早晨,林山到單位附近的巷子里去攤煎餅。

這家煎餅攤非常出名,因為支在一棵大槐樹底下,便被吃客起了個諢名叫“大樹煎餅”。夫妻兩個,男的負責炸油片,女的負責攤煎餅。現炸出來的油片又薄又脆,雜面攤的餅皮又香又軟,再撒上芝麻、榨菜和蔥花,一口咬下去,真是好吃得連舌頭都要吞掉了,攤子每天都要排起長龍。林山在柜臺的時候,曾經從李敏買來的煎餅上撕過一小口,自此便心心念念一直記掛著。今天到支行的時間比平常略早了些,便跑過來排隊了。此刻是八點二十,已經輪到林山前面那個人了。勝利在望呀!她心里高興地算計著。

“老板,我來八個。一個不要香菜,一個不要辣椒醬,一個要兩個雞蛋的,剩下的都是標配。”前面那個女生說道。

“嘶——”排隊的人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板娘連忙安撫大家:“別急別急,快著呢,半分鐘一個。”

眼看已經排到了跟前,林山怎么都舍不得放棄,她又看了一眼時間,決心繼續等下去。

這時,一輛極破的桑塔納慢吞吞地開了過來,“吭哧、吭哧”停在了煎餅攤面前。車玻璃剛搖下一小截便被卡住了,李會明只露出兩只眼睛,熱情洋溢地叫到:“林山!”

林山猝不及防,在原地愣了十秒才反應過來。

“李哥,差點認不出你來了。這車哪兒搞來的啊?”排長隊的人們紛紛把目光投過來,她有些尷尬地問。

“還行吧?”李會明大大咧咧地說:“是一個朋友的,馬上就要報廢了,我拿過來練練手。”

“不錯,不錯,看著還挺皮實的。”林山違心地說道。

“我覺得也還行,反正是為了練手,湊合開開唄。”他拍著方向盤,“上來我帶你一段?”

“不用了、不用了。”林山連連搖手拒絕,“我攤著煎餅呢,還得等會兒。”

“那行吧。”他很費勁地搖著把手,玻璃又吱嘎吱嘎地升了起來。升到只能看到一層頭發茬的時候,林山聽他仿佛“哎呀”了一聲,于是立刻俯身問:“怎么了?”

“差點忘了。我一會兒有事出去一趟,你今天替我去給鑫泉放筆款吧!”隔著黑色的玻璃,林山依稀見他揚著頭,努力把嘴對著車窗小小的縫隙。

“沒問題!放款的資料放我桌子上就行。”林山滿口應承。

“沒有資料。我都還沒弄,你自己準備吧。”李會明的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

噩夢開始了。林山回到了支行,辛苦排來的煎餅只吃了兩口便放在了一邊。整整一上午,她就像只撞暈了的兔子,不斷跑來跑去,準備各種放款資料。

“李哥,這個合同號怎么填?”

“李哥,抵押物權證號是哪個?他項權證號又是哪個?”

“李哥,業務授權人是誰?”

鑫源公司的財務人員從一百公里外的B市帶著公章趕了過來,此刻陪在一旁,聽得頭上直冒汗。他跟在準備出門的李會明屁股后面,連聲問道:“李經理,我們這筆款你不管放了?明天應該能放下來吧?這可不能出紕漏,廠里等著急用呢。明天要付不出去,供應商要收我們違約金的。”

李會明大大咧咧地說:“放心吧!加上今天有兩天時間呢,這還放不成一筆款?”

林山獨自梳理著這些放款資料。以前,這些都是黃莉做好了喂到她嘴里,她幾乎沒有動過腦子。現在碰上了李會明這個甩手掌柜,沒了依靠,只能自己邊讀邊對照邊琢磨。這一來,竟然發現這些文件都能和以前學過的法律知識對應,不由得越做越精神起來。等到終于填完最后一個空,再看著這堆資料,反而生出一種老朋友的感覺。

第二天早晨八點,林山提著一袋資料直接到放款中心排隊。她以為自己夠早了,沒想到已經有人排在那兒了。大家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笑了。

分行的人們陸陸續續來上班了。八點半一到,像打響了發令槍,客戶經理們瞬間變身為超級瑪麗,上躥下跳地去過那二十一關。那些負責把守關口的大怪們性格迥異,有的溫柔耐心和風細雨;有的個性暴躁破口大罵;有的熱心幫忙左右支招;有的一臉冷淡愛莫能助。林山上躥下跳、低聲下氣地一路求過來,一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一個大怪把資料摔到桌子上訓斥道:“企業地址都填錯了!就這個樣兒還想放款啊?你們支行怎么回事?沒人教你嗎?就知道往我們這兒一推?反正推過來我們就得管,免費的老師,不用白不用是吧?走走走,拿走,今天別想放了。”

林山從沒聽過這么重的話,心里又屈辱又窩囊,淚水不由得奪眶而出。躲到廁所里“嗚嗚”地哭了一陣,硬著頭皮給李會明打了電話。

用世界末日般的語氣講了一遍,那邊的李會明只淡定地問了一句:“你說是哪兒寫錯了?”

“企業的地址。街道的名字是南環東路,我漏了一個東字。”

“那寫個欠條吧!就說保證兩天之內補一份正確的回來。”

林山去跟大怪說。他憤怒得像噴發的火山:“你們就會打欠條!李會明上次放款欠的還沒給我補過來呢,先給我清了上一筆再說!現在是連坐,連坐知道嗎?支行里有一個人補不回來,你們整個支行都別想再辦業務。”

此時天色已晚,眼見著別的部門已經有人下班離開了,林山急火攻心,嘴角隱約就鼓起了一個泡。正要再打電話,就見曹行長走過來了。原來他正在分行開會,李會明料定林山搞不定這事,轉頭就去搬救兵了。

曹行長陪著笑:“我們這個新手給你添麻煩了,老兄多擔待吧!這筆業務確實著急,企業的供應商要求今天就把貨款付出去,不然有違約金呢。錯的地方要不是那些關鍵性的,就通融一下先給辦了吧。我給你打欠條,保證兩天之內補回來。”

大怪客氣了許多:“曹行長,你看我也不是故意挑刺,這確實太不像話了。不過這次既然有你擔保,那就先辦了吧,下次可一定要注意啊。”

“好,好,謝謝老兄!”

林山又羞又氣,臉紅到了脖子根,低頭隨著曹行長走了出來。

曹行長沒有責怪她,只是和藹地囑咐:“快辦吧,一會系統就關了。”

所有資料審核完成后,已經六點多了,林山還要抓緊趕回支行。那里,對公柜員還在等著她做最后一步的發放操作。離開的時候,放款中心依舊燈火通明,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忙碌著。不知誰家的女兒,在一張空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著作業。林山看著他們,心里突然就理解了那些暴躁的大怪們。

這次事情之后,林山業務進步十分神速,把支行近期的一些放款任務全部承包了下來。李會明不無得意地對黃莉說,這是“甩手式”教學方法對“保姆式”教學方法的勝利,可以進一步提升為男式教學方法對女式教學方法的勝利。黃莉翻翻白眼,依舊我行我素,所有事情都恨不能掰開揉碎了告訴林山才放心。

很快就進入了三月。

全行轟轟烈烈地搞起了“開門紅”活動,郵件和會議交替轟炸,頻繁使用的紅色字體和成串的驚嘆號讓人觸目驚心。曹行長和客戶經理們面色凝重,整天行色匆匆,除了例行的晨會外,經常在辦公室里一坐就是半天,討論什么時點日均、中間收入、托管賬戶,林山只覺得耳鼓嗡嗡作響,什么都聽不明白。所幸并沒人理她,一片雞飛狗跳之中,只有她一個人愣愣地站在那里,享受新手獨有的寧靜。

好景不長。幾天之后,零零星星有兩家企業過來倒貸。又過了兩天,便發展成了燎原之勢。支行的客戶像約好了似的,一同向她席卷而來,按下葫蘆起了瓢,一周倒有五天時間都泡在分行。放款中心炙手可熱,人們一進去便沾染了火氣,個個走路帶風,張嘴就要罵娘。林山待了幾天之后,人中部位很快就起了大泡,像抗日電視劇里日本人的小胡子。

吳曉悅也是放款中心的常客,比起當柜員的時候,兩個人見面的機會明顯多了起來。有時候業務沒辦完,中午懶得回支行,兩人便約著一起去找雅南蹭飯。這天,三個人湊一起吃完午飯,到附近的商場里去遛達。

“問你倆一件事,你們基層這些人都用績效考核系統嗎?”雅南一邊扒拉著櫥架上的衣服,一邊問道。

“那是個什么系統?聽都沒聽過。”林山和曉悅兩個人面面相覷。

“唉,看來實際情況比估計的還要差。”雅南嘆息,“你說我怎么這么倒霉,攤上這么個差勁的活!”

雅南到公司部已經待了半年多了,但對投行業務始終一知半解。部門不敢給她分配太專業的活兒,所以她平時就只做一些基礎統計、上傳下達的雜事。工作量不大,又很簡單,她對此倒也十分滿意。

“咱行考核一共有兩套系統,一套叫客戶關系系統,跟會計系統掛鉤,只能提取客戶的存款余額。還有一套,就是這個績效考核系統,它跟信貸系統掛鉤,只能提取貸款余額。現在注意,最白癡的一點來了——這兩個系統居然不、兼、容!客戶經理必須自己到客戶關系系統一個個去查詢,再補填到績效考核系統去。”雅南忿忿地說。

“聽上去很麻煩呀!”林山聽著就覺得頭大。那個客戶關系系統她用過,速度慢、總死機不說,要填的東西還超級繁瑣。

“誰說不是呢?底下的人不用,所以幾個系統的考核數據都是一團糟,哪個跟哪個都對不上的,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今天上午,老吳也不知道想起什么來了,說要做到大數據一致,讓我們部門負責梳理這幾個系統呢!真是煩死了!”

“你有什么可煩的?你動動手把通知下發了就行了。到時候倒霉的是我們呀!這些不都得客戶經理一個個去錄入嗎?哎呀,要死了、要死了,還有一堆款要放呢,又添這么件麻煩事!”曉悅和林山一齊哀嘆。

“那有什么辦法?老吳發話了,誰敢不照辦?不是我抱怨,匯通的績效考核體系就是一團糨糊。你看我哥他們融發銀行,客戶經理只管營銷,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天晚上只要錄入自己的工號,當天的存款、貸款、中收、有效戶就都出來了,樣樣清清楚楚的,全是從核心系統調出來的數據,又快又準確。哪像咱們,客戶經理不光干業務,還得總提防著數兒沒算清吃虧了。”雅南說著話,從架子上提起一件短斗篷問道,“這件好看吧?”

林山還沒從剛才的噩耗里恢復過來,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點都不實用。”

“怎么不實用?”雅南一邊在身上比畫一邊說,“多好看啊!今年超級流行這種款式。”

“要趕上個刮風的天,騎車的時候這就直接成披風了。”

曉悅笑她:“傻子!人家雅南跟你一樣騎車啊?人家都是開車的呀!”

林山回過味來,也跟著笑了:“忘了、忘了。我不行,但你能穿,你穿挺好看的。”

雅南恨鐵不成鋼:“說出去真夠丟人的。人家都說銀行客戶經理是最掙錢的,可看看咱行。一個個來分行辦業務都是綁著皮護腿、騎著電動車,懷里還抱個破布袋子,就跟偷地雷的似的。就這形象,怎么出去營銷客戶?哪有一點競爭力啊!”

“下邊該是‘我哥他們融發了’……”林山調侃,“反正三句就得到她哥身上去。”

“沒錯,你怎么這么了解我呢?”雅頌大咧咧地捏捏她的臉,“我哥他們融發,男生們都是襯衫西褲,小姑娘一律短裙皮鞋,開的車最不濟了也得是個速騰。那架勢,真是想營銷誰就營銷誰,全都不在話下呢!”

“速騰啊?”林山感慨,“我是不敢想了。我師傅的夢想也不過是寶來,我要是能買個QQ就很滿足了。”

“QQ?太奢侈了。我的定位是老年代步車呢!”曉悅不動聲色地補了一句,三個人隨即嘻嘻哈哈笑做了一團。

劍拔弩張的三月份終于過去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林山幾乎天天都在放款。所有貸款雖然進入了企業的結算賬戶,但必須過了三月末才能動用。這是銀行沖刺時點存款的常規手段之一,對于這一點,銀行和企業彼此心照不宣。

“我的存款基數為什么是六個億?怎么得出來的?!”

這天,李會明瞪著重新梳理過的績效考核數據,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三月末的成績不錯,存款增量有大幾千萬,但如果按照這個新基數計算的話,新增的存款連窟窿的零頭都不夠填。

“公司部要求在系統里把每個客戶都對應到客戶經理名下。咱們系統里大大小小的企業有四百多個,支行就咱們兩個人,你自己算算。我的基數也有六個多億好不好?”黃莉沒好氣地說。

“四百多個得有一半多都是僵尸戶吧?剔出去不行啊?”

“行啊!不過不能自己剔,公司部說必須讓企業自己來銷戶才行。”

“扯淡啊!那得一個個去聯系吧?先不說電話找得到找不到,就算是全聯系上了,人家同意配合你來銷戶,那這銷完也得兩月過去了吧?”

“你以為這些我沒講嗎?可人家說這是吳行長要求的,他們也沒辦法。系統里只要是現存的客戶,就必須對應到客戶經理名下。”

“要這么說起來,那省網通呢?它前年有五個億的存款,但因為是支行移交的老客戶,所以我一分錢的獎金都沒多拿過。去年網通集團實行資金歸集的時候把錢全收走了,那這五個億的窟窿是也要記在我身上?還有這些數不清的小企業,今天開戶存十幾萬,明天錢又轉走了,這種隨機性這么大,出來的窟窿也要我們背嗎?”

“要我說不該,但我說的又不算。”

“這簡直胡鬧!他們這么一調,我存款一下子出了幾億的窟窿?那我今年還干什么干?反正連水面都浮不出來了。我找曹行長去。”

曹行長聽了后立刻去了公司部,回來的時候卻很無奈。績效考核系統的梳理引發了全行任務基數的大混亂,為了這事,公司部的門檻都快被客戶經理們踏平了。對于大家的意見,公司部表示十分理解,但同時說這是改革中必經的陣痛,希望大家都能配合。消息傳回來,李會明消沉了好幾天。

四月,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匯通也迎來了所謂的培訓季。幾年前,吳良策提出了以人才儲備為目的的“人力梯隊培養計劃”,要求人力資源部每年必須提供一定時長的培訓課程。于是每年的四月到九月,分行會密集地安排各種培訓,被大家戲稱為“培訓季”。

培訓內容涵蓋了財務知識、報表分析、營銷技巧、團隊建設、執行力培養等方方面面,整體還算實用,但有時候也夾雜著“商務禮儀”“演講技巧”等水分課。

對于林山這些新人來講,其實是件好事。畢竟大家都還年輕,又沒有家事拖累,這算是不錯的學習機會。可對于老客戶經理們來說,這些內容換湯不換藥,翻來覆去講了好幾年,而且每次還都要占用兩天周末時間,便顯得十分雞肋了。所以,當在郵箱里見到培訓通知的時候,黃莉立刻皺起了眉頭。

“周末兩天全有課!我閨女怎么辦?”她女兒一歲多了,還沒有完全斷奶。

林山看了看課表:“第一天的課下午五點就結束了,你可以回家呀。”

“你看看培訓地點,是在植物園!離市里得有四十分鐘車程,還沒公交車,就是沒打算讓你中間回來的!”

“干什么下了課還不讓回來?”

“無非就是吃喝玩樂那一套唄!”黃莉含含糊糊地說,“不行,我才不住那兒呢!我得去鼓動鼓動李會明,搭他的車一塊回來。”

周六早晨,林山同黃莉搭李會明的車一起到了A市植物園。剛進教室,已經到了的吳曉悅朝林山招了招手。她穿著一件薄呢連衣裙,在滿屋子的休閑運動服里特別出挑。

林山用手遮住眼:“靚死了,培個訓都這么靚,簡直不能直視!”

那天的課程是《營銷技巧系列之如何發現你的客戶》,課程提供方是北京一家專門的培訓機構。講師是一個矮胖、謝頂的男士,西裝革履,激情萬丈。整整一天,他用南方普通話為大家講述了自己如何從逐戶掃樓干起,一步步憑著自己的努力,做到某股份制商業銀行營銷部總經理的傳奇故事。當他講到自己只身一人來到某國企董事長辦公室,慷慨陳詞,用誠意和才華贏得了合作機會時,見習客戶經理們都忍不住鼓起掌來。李會明在旁邊懶洋洋說了句“扯淡”,黃莉姐則呵呵笑著,頭也不抬,只顧仔細修剪錢包里孩子的照片。

課程結束,王同輝適時地出現了。他通知說:“為了慶祝本年培訓季拉開序幕,晚上將在植物園餐廳舉辦宴會,吳行長會出席。今晚大家都在植物園留宿,如果有特殊情況要回市里,必須向我請假。”

林山低聲問黃莉:“你倆還要回去?”

“我們這些老家伙們不是重點,你們這些年輕人留下來領導就滿意啦!”黃莉說完便和李會明結伴請假去了。

林山同曉悅住了一個房間。兩人都是頭一次來植物園,于是趁晚飯開始前的空閑略逛了一逛。從游覽圖上來看,這個園子面積很大,后面一部分是對游客開放的觀賞區,遠遠望去花柳掩映、湖光山色。前面十幾棟精巧的建筑物便是培訓中心,教室、餐廳、網球場、溫泉池一應俱全。今天的晚宴便安排在其中一個廳里。

這間宴會廳非常開闊。一條小溪從當中潺潺流過,把大廳一分為二,一邊擺放了十幾張圓桌;另一邊則是KTV和舞池,足不出戶便可以吃喝玩樂。

吳良策被一隊人前簇后擁著走了進來。陪同的人里有王同輝、戴昀這幾張老面孔,也有好些林山所不認識的。這些人犧牲了休息時間,特地跑這么遠來給領導湊趣,落座時紛紛往主桌上擠。戴昀手疾眼快,進門便抱住了吳良策的胳膊,于是順理成章坐在了他的一側。余下的人們,幾個位份高的大大咧咧地坐下了,小嘍啰們既不好意思搶得太明顯,又不甘心白白讓給別人,于是圍著桌子好一陣推讓。

見習客戶經理們都自覺坐在了最外圍的幾張桌子上。才剛沾了個凳子邊,便見王同輝遠遠沖這邊招手。林山心里正在猶疑,就聽他喊道:“吳曉悅,來來來,到這邊來。”

曉悅俯身跟林山低聲說了句“那我過去了”,然后便起身到了那邊。給她讓座的是個小嘍啰,好不容易才在吳行長周邊混了個座位,屁股都沒坐熱。面對王同輝粗聲大氣的命令,只能忍氣騰了地方,鐵青了臉坐到旁邊桌去了。林山聽到旁桌有人輕浮地笑著說:“還是女同志有優勢!”

晚宴開始了。主桌自然是說不盡的閑話助興、推杯換盞,其他桌相比之下就安靜了許多。人們默默地吃著東西,不時往主桌那邊投去嫉妒又鄙夷的一瞥。幾個女生看了吳曉悅幾眼,又交頭接耳一陣議論。無意間碰上林山的目光,忙停住了說話,若無其事地低頭吃東西。

林山趁人不注意,悄悄從門口溜了。回房間已經十一點了,她稍一收拾便躺倒在了床上。身體明明已經倦極,可睡意卻像是飄浮在半空中,始終不落地。不知過了多久,混沌中仿佛聽到了門響,也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現實。又迷糊了一會兒,旁邊床上隱約傳來了一聲嘆息。她轉過身,借著月光,見曉悅正仰躺在那兒,手臂搭在了眼睛上。

“幾點了?你才回來?”林山問。

“嗯。”曉悅悶聲悶氣地回答。

林山翻了個身:“這被子潮乎乎的,怎么也睡不踏實。”

“睡太早了,要多玩一會兒就不會這樣了。”

“鬧哄哄怪沒勁的……”林山說著,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房間里一片寂靜,窗外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周一早晨,曹行長主持召開營銷科晨會,學習剛剛下發的《匯通銀行H省分行貸后管理及考核辦法》。上周工作了五天,又連著培訓了兩天,相當于沒有休息,林山他們三個人都是一臉倦意。

“也就是說,民營授信客戶每個月都要寫貸后檢查報告。”曹行長總結道。

黃莉算計:“咱們支行十四個授信客戶,有十二個是民營。也就是說每個月都要寫十二份檢查報告。這任務量也太大了吧?估計寫了這個就沒空做別的了。”

“曹行長,能不能把這個活兒給林山試試?”李會明突然說道,“她放款已經學得差不多了,也該接觸點信貸業務了。貸后報告比授信報告簡單,但關注的重點跟授信報告又差不多,從這塊起步我覺得是可以的。”

“可以。但一開始不要給她太多,另外她出的報告,你們兩個要把關,不能當甩手掌柜的。”曹行長答應了。

“那是肯定。”

散會后,黃莉笑著對李會明說:“你就懶吧!林山,你攤上這么個懶師傅,想不出徒都不行。”

貸后檢查,顧名思義就是對有貸款余額的企業進行經營財務方面的檢查,以便及早發現問題,防止貸款到期不能償還。貸后檢查有實地和非實地兩種,林山做的是非實地檢查,主要工作就是比對企業財務數據的變動。

這對她來說并不容易。她學的是法律,對于財務和會計完全是個外行。她不知道這些科目的含義,不明白出現多大的變化才算是異常,更不明白這些變化之間的相互關聯。她只能對照著李會明扔過來的《中級會計實務》現學。所有的科目,只要有變化就標出來,然后打電話去問企業的會計,再原封不動地把原因記在后面。至于那些什么流動比、周轉率的指標,因為實在難以理解,只好按公式原封不動的套進去。花了一天時間,生生攢了一頁報告出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差,硬著頭皮放在李會明桌子上。

李會明花了十秒鐘的時間上下掃了一遍,露出了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他用手指敲著紙上的數字,問道:“這些科目變動的原因,都是企業說的吧?我問你,要是他們是在說謊怎么辦?你有沒有自己比對一下,他們的說法是不是合理?”

林山迷茫地搖了搖頭。

“企業的話可以參考,但絕對不能信。”李會明接著說道,“比方旭日集團,它銷售收入同比下滑了這么多,說是因為產品價格下滑導致。你核實過了嗎?我記得前幾天剛在行業網站上查過,最近焦炭均價一直是小幅上漲的趨勢,每噸同比要貴二百塊左右,那他說的顯然不合理。這種情況下,你要側面了解他是不是銷量下降了,如果銷量下降了是什么原因,是因為檢修、環保限產導致產量下降?還是因為市場不好導致就是賣不出去了?再比如,這個應收賬款,銷售下滑的情況下還增加了一倍,他們說是下游客戶回款速度變慢引起的,可你看看這個科目明細,里面大量的欠款方并不是他們的下游客戶,里頭甚至還有一家房地產公司,這時候你就要考慮,他們是不是把錢挪出去借給房地產企業了?如果那樣風險就比較高了。”

信息量太大,林山努力往心里記。她問:“這些我都怎么查?”

“一是上網搜集相關的資料、政策;二就是跟企業聊天的時候多打聽,互相比對。算了,這些要求有點難為你了。你先盡量弄吧!多寫幾次,再去企業實地看看,你就明白了。”

兩人正說著,曹行長突然急匆匆進來,滿臉凝重地說:“鑫泉的杜總腦梗,聽說已經不行了。咱倆得馬上去一趟B市。”

李會明大驚,黃莉也聞聲走了過來。兩個人結結巴巴地問:“怎么會?杜萬鑫不是還挺年輕的嗎?怎么回事啊?”

“具體情況不了解,只聽說是昨晚喝了一場大酒,半夜就不行了。黃莉你也跟著,正好順路去一趟新興羊絨,說說外匯結算的事。林山看家。”曹行長簡單利索地吩咐完,立刻下樓了。

“估計今天回不來了。”黃莉打開辦公桌旁的柜子,換上一雙平底鞋,又取出一個裝備齊全了的旅行包。臨出門,她對林山說:“明天上午你替我去一趟華恒集團,到財務部找譚姐把合同拿回來。說好了的,你一提她就知道。”

第二天,林山倒了兩趟公交車,來到了位于東開發區的華恒科技集團。譚姐聽她說明來意,抱歉地說:“知道、知道,黃莉跟我說過了,可我這兒出了點問題。我們的公章昨天就出門了,今天中午應該能回來。要不,辛苦你在這兒等會兒?”

林山看了看表,已經快十一點了。

“那就等一下好吧。”她答應了。

譚姐過意不去,一會兒陪著說兩句話,一會兒又送杯茶,搞得林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起身說:“您忙吧,我不在這兒礙事了,出去走走。”

“行啊。我們辦公樓后面有個花園,很漂亮,你可以去那兒逛一逛。”譚姐如釋重負。

林山順著她指的路往辦公樓后面走去。果然,老遠就望見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木,走近了,看見在入口處立著一塊大石碑,上面是兩個朱紅色的大字——“暢園”。

她慢悠悠走了進去,只見園內花木扶疏,流水潺潺,斑駁的陽光在青石板路上灑下了一地細碎的光影。她愜意地走走停停,來到一大片湘妃竹前。竹子旁的樹蔭下有一小片開闊的平地,被細鐵絲網編成的籠子罩住了,里面養了三五只漂亮的錦雞。她撿了一根小樹枝,饒有興味地逗弄著它們玩。那幾只錦雞見到樹枝,紛紛跑來啄。只有一只,始終頭朝里窩在角落里不動。

玩了一會兒,這幾只錦雞漸覺無趣,紛紛丟下樹枝走開了。其中一只走到窩著的那只雞那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啄了它一下。其余幾只有樣學樣,也跟著圍了過去。那只可憐的雞被啄得咯咯直叫,站起來四處逃竄。這一來,林山才看到它的羽毛稀少斑駁,脖子部位已經被啄得光禿禿了。

真是豈有此理!林山不平之心頓起。她奮力拍著籠子,一邊恐嚇的“嗨嗨”直叫。幾個行兇者略停片刻,見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損害發生,便繼續圍堵那只小禿毛去了。林山急得團團亂轉,沖進旁邊竹林又是折又是擰,好不容易弄斷了一根,兩手已經通紅了。

她把竹子伸到了籠子里面,對著那幾個行兇者狠狠敲了下去。這幾只雞被打得撲棱棱亂成了一團,往周圍散開了一些。但在外圍轉悠了一小會兒,又賊心不死,重新試探著往那兒湊。林山手起桿落,毫不留情地一陣亂打。這樣幾個回合之后,那幾只雞學聰明了,遠遠地去了籠子另一個角落。

林山這才發覺手心又疼又熱,估計是剛才折竹子弄傷了。她放下竹竿使勁吹了吹,眼角余光卻看見在側后方不遠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站了一個人。她大吃一驚,立刻想站起來,偏偏腳盤得麻了,動彈不得。

那個男人斯斯文文,穿牛仔褲和淡藍色的襯衫,背著手站在那兒。林山看不出他是什么人,只好尷尬地笑了笑,心虛地加了一句:“我看了一會兒錦雞。”

那人黑黑的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他拼命咬住嘴唇,回答道:“看吧、看吧。”

林山偷偷活動著腳趾,扶著籠子慢慢站起來,狼狽地說:“你看吧,現在我該走了。”

對方點點頭。像是沒忍住,又促狹地問了一句:“你走了,它們如果又去啄那一只怎么辦?”

這一問提醒了林山,是呀,小禿毛怎么辦?她站在那兒猶豫起來。

那人挑了挑眉毛,神情像個惡作劇的小男孩:“我給你支個招吧。剛進來的時候,我見那邊小房子里有個花匠,看樣子該是管這園子的。你要不要去找他想想辦法?”

林山連一秒都沒猶豫,便把竹竿遞到了他的手上:“好,那你先幫我盯一會兒,我去找他,用不了太久的。”說完飛奔離開了。

那男人手里拿著竹竿,哭笑不得地站在雞籠面前。

“得,自食其果了吧!”他心里嘲諷著自己,手上卻也學著林山的樣子,把竹竿伸進雞籠,架在了那群錦雞的頭上。

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他漸漸等不住了,揚起頭使勁往那邊張望。結果沒看到林山,卻看到了那個皮膚黝黑的花匠走了過來。

“這人啊,真是一個比一個有閑工夫,一個花錢隔雞籠,還留一個在這兒盯著。”花匠奇嘟囔著,顯然把他倆當成一伙的了。

他忍不住好笑:“付錢的那個呢?”

“剛接了個電話就走了。”

男人沒想到,心里一時悵然若失:“去哪知道嗎?”

花匠倔巴巴地說:“我怎么會知道?你自己給她打電話啊!你不用在這兒盯著我。我老魏可是講誠信的人,收了錢就做活,有沒有人盯著都是一個樣。”他拿出一片細鐵絲網,隔在小禿毛和其他錦雞中間,開始細細纏繞起來。

那男人笑了笑,把手里的竹竿丟到一邊兒,也轉身朝園子外面走去了。

黃莉他們剛從B市回來,風塵仆仆,李會明還帶了一身酒氣。

“那個杜總真是因為喝酒去世的?”林山驚訝地問。

“是呀。聽說是接待下來視察的領導,喝酒猛了點,家里人早上發現的時候已經不行了。真是太可惜了!今年才四十六,我們去年過年前去B市走訪的時候還見過一回呢,那么精神的一個人。唉,留下這一家老小可怎么辦?”黃莉惋惜地說。

“那有什么怎么辦的?人家這一輩子每頓酒都喝得有價值,現在留下萬貫家財,一家老小別說這輩子,就是下輩子也夠用了。你替人家發什么愁?真正該發愁的是我們,窮得叮當響,要是哪天喝出個三長兩短,也不知道匯通會不會管我們一家老小。”李會明斜靠在沙發上說道。

黃莉搖頭:“瞧這口氣,還為績效考核的事兒別扭呢?又不是光你一個人多背了基數,大家不都一樣嗎?”

“怎么可能不別扭?一季度費勁兒新增的存款,這回全填了窟窿,獎金一分錢也拿不到了。”李會明忿忿地說,“你說他們是不是故意的啊!就等著月底考核的時候來這么一手。”

“哎,我都習慣了,匯通的錢我就沒指望容易拿過。況且大家提了意見之后,人家公司部不是意思了一下,把基數往下調了嗎?你知足吧。”

“我要是個女人,不用養家,那我就知足了。”李會明沒精打采地說,“愛怎樣怎樣吧!林山,你寫一份鑫泉的風險預警報告報到分行風險部去。我要去睡一覺,中午喝了一斤也不止。”

林山剛想說話,黃莉偷偷沖她擺了擺手。等李會明走了,黃莉才說道:“他讓你寫你就寫吧,不會的來問我。績效考核系統這一調整,他存款基數一下子多出來了大幾千萬,心情正不好呢!讓你干什么就干吧。”

鑫泉的事情就這樣交到了林山手里,就像以前天天泡在放款中心一樣,現在她又轉向跟風險管理部打交道了。風險管理部是發放貸款后的風險監控部門,里面的風險經理們都是有些年紀的老頭。聽說是以前做信貸員時出過不良的人,吃足了企業的苦頭,所以完全具備合格的風險經理所需具備的全部品質——多疑、審慎且較真。

“企業對杜萬鑫的依賴度到底有多大?下面接手的人目前有沒有確定?”老頭們追著林山問道。

“鑫泉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成立的,最初只是一家工具貿易企業。九十年代中期,杜萬鑫從父親手中接過企業時,正值A市的國企光明工具廠因經營不善進行股份制改革。當時是杜萬鑫拍板,收購了工具廠,接收了其所有技術人員,讓自家企業向生產型企業轉型;也是他跑了市場之后,把產品定位在了合金工具的生產上。從發展歷程來看,杜萬鑫絕對是鑫泉集團的靈魂人物。他突然故去,企業處于群龍無首的狀態,經營不可能不受影響。但比較好的一方面是,經過了十幾年的積累,鑫泉的經營已經進入成熟期,一切都處于良性運轉的階段。即使找不到接任者,短期內也不會出現太大問題,但長遠看就不妙了。”

這是支行晨會上曹行長分析的話,林山聽了來,此刻照葫蘆畫瓢侃侃而談:“至于接任的人,目前真不太好確定。杜萬鑫的兩個女兒都在國外讀書,回來接班是不可能的。現在大家分析,杜萬鑫弟弟接班的可能性會比較大,但家族內部能不能達成一致也很難說。”

“杜萬鑫弟弟什么背景?”

“一直在鑫泉集團,主抓生產和后勤,我這兒有一份他的簡歷。”

“你先回去,我們看看報告再說。”老頭們皺著眉頭說。

過了兩天,老頭們又把林山叫過來:“鑫泉現在在擴張產能?是要在B市再建一個生產基地嗎?你把擴建這塊的審批手續、資金來源、進度全部補充一下。”

就這樣,圍繞著送來的匯報材料,幾個風險經理沒完沒了、反反復復地提了一堆問題。林山白紙一張,態度良好,不管人家問什么她都認真對待,到處調查了再來回答。幾次之后,這幾個老同志們對她和藹了許多,有一次甚至夸她“一點就透”。

這天,林山拿著改好的第N版報告來交差,被風險管理部總經理吳真水招呼進了辦公室。她原以為是要問鑫泉的情況,結果坐定之后,吳真水笑瞇瞇地問道:“林山你是學法律的?G大畢業的?”等林山點了點頭,吳真水又親切地說道:“我也是學法律的出身,咱們是同行啊!你現在是剛干客戶經理是吧?感覺怎么樣?”

“還可以,現在還是學習階段,只是接觸了些皮毛而已。”

“分行對你評價都不錯呢。我觀察了一陣子,覺得在新來的這撥年輕人里,你算是比較能干的了。對自己的職業前景有什么想法嗎?”

林山被他問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小心翼翼地回答說:“吳總,我這才剛進銀行的門兒,還沒找準自己的定位呢!目前還是隨著分行的安排走,也沒啥個人想法。今天正好請您指點一下,咱們學法律的,在銀行到底怎么定位才好?”

吳真水笑了:“要我說呀,學法律的人不該丟了自己的專業。銀行里搞營銷的人很多,少一個誰都不算什么,但搞法律的就不一樣了,這個崗位可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干的。我這些年看著,這方面真正做精做專的人還是很稀缺的,所以我建議還是不要輕易丟棄自己的專業。”

“我也是這樣想的。畢竟已經學了四年,丟掉就太浪費了。”

“有這種想法就對了。專業這個東西,只要自己不丟,總有用得著的那一天。”吳真水從手邊拿起一張紙遞給她:“說起來,今天我是有件事要求你。總行法律合規部有一個培訓,通知得挺急,可我們部門現在抽不出人手來。我看了看,培訓的內容比較深,派個沒有專業背景的人我不放心。你看你能不能替我們去一趟?曹行長那兒我會打招呼的。”

總行的培訓讓我去?這是把我召回法律隊伍之前的摸底吧?林山心里暗暗想著。她看了看通知,培訓總共是三天。這有什么難的,只要曹行長沒意見,去一趟就去一趟唄!

這樣,第二天晚上,林山便坐在了開往上海的列車上。培訓的三天課程安排得非常緊湊,包含了不動產登記制度、理財產品法律審查注意事項、對公、對私業務糾紛法律問題、供應鏈融資、國際及衍生業務相關法律問題等。除此之外,晚上大家還需要分組對不同課題進行專項討論。

討論現場彌漫著濃厚的學術氛圍,專業和深度都超出了她的想象。置身于其中,林山仿佛又回到了大學課堂上,不由得對匯通銀行法律合規這個群體生出了深深的好感。要是能夠加入這個隊伍就好了!聽課的時候,林山無數次地想到。

培訓結束,林山回到A市,去報銷出差費用。找人力資源部簽字的時候,那個辦事員看著她的軟臥票說:“按你的級別只能選硬臥,你這張票超規格了呀。”

林山解釋:“通知我的時候離培訓只有一天了,當時硬臥票都賣光了,所以才選的軟臥。這個情況我跟吳總匯報過,他同意了的。你看這兒有他的簽字。”

“這樣啊!那你拿去讓王總簽個字吧。他簽完就可以報了。”

林山走到王同輝的辦公室,可巧曉悅也在。她熟練地歪坐在沙發上,正端著一杯茶說話,見林山進來,立刻停住嘴沖她熱情地笑了笑。

林山說完來意,王同輝的臉色立刻不高興起來。他拿車票左看右看了好一會兒,皮笑肉不笑地問:“哎喲,法律合規部的培訓,吳真水讓你去啦?可以呀!”也不知道是在說林山,還是在說吳總。說完拿過審批單,刷刷畫了兩筆,扔還給了她。

“去大城市走了一趟?給我們帶好吃的了沒有?”曉悅有點不自然地調侃。

林山笑著說:“頭一回沒經驗,下次一定注意。”

打著哈哈退了出來,林山想到王同輝剛才陰陽怪氣的話,心里像吃了只蒼蠅似的惡心。想想這事該跟吳真水通個氣,于是下樓走向他的辦公室。剛到門口,就聽見吳真水很大的聲音傳出來:“我們部門自己抽不出人來,找個人幫忙去培訓,這點自主權我們都沒有?”

林山立刻停住了腳。

“……什么叫不能有進一步的想法?我現在就想問問,在人員的使用問題上,你們到底尊不尊重我們用人部門的意見?判斷一個人適不適合這個崗位,是我們用人部門更專業還是你人資部更專業?白菜蘿卜,你們隨手塞一個我們就非得收著?我們就不能吭聲了?我不問吳行長,我就問你們人資部……”

林山走開了。

那之后沒多久,就聽說其他支行的一個柜員進入了法律合規部。吳真水和林山再碰面時,都沒有再談起過類似的話題。林山心里因為培訓而點燃的希望之火,就這樣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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