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是大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的深秋,一大早的,江面上就起了霧。白蒙蒙如輕紗一般飄起來,慢慢就將各個碼頭包裹在其中。人若走在霧氣中,就感覺濕漉漉、冷冰冰,心尖子上也仿佛有只又冷又濕的手攥著,不到太陽出來,那是不能暖和的。
南岸那頭傳來火輪船的汽笛聲,黑煙拖得長長的,將一些掛旗船遠遠甩在后頭。也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洋人又來到了重慶,鋼鐵大船在長江上激起一層層的波浪,推向兩岸。
天蒙蒙亮,沒有什么日光,吳念嬌站在窗前,聽得見那些汽笛聲,卻瞧不見江上的船,只能隱約看到門前的梯坎,挑夫正擔著貨物上上下下,嘴里“嘿喲嘿喲”地喊著號子,扁擔被兩頭沉重的竹筐壓彎了。雖然深秋的寒氣在清晨最重,又有大霧,然而這些挑夫大多還是光著膀子,至多也就穿了個土布褂子,干得熱火朝天的模樣。
討口飯吃也不易啊。
吳念嬌心中嘆了口氣,遙望遠處,也不曉得今天一早抵達朝天門的船運來了多少貨多少人,這一幫挑夫要干到幾時。
然而她不能呆立著光是同情這些挑夫了,她也同樣是要自己討生活的人。于是她轉回身,對著鏡子梳好了發髻,穿上大襖,整理了腰間垂下的水紅色綢子汗巾,又撣了撣灑腳褲上的灰。吳念嬌沒有纏足,因此總愛將褲腳放得比其他女人低一些,遮住那雙故意納高了底的鞋。低頭照了照鏡子,里頭是個柳眉大眼、面目動人的女子,雖然看得出年紀已經二十八九,沒有了少女的嬌憨,卻另有一番動人風韻。
打扮完畢,吳念嬌推門就下了樓,兩三下地打開了大門,挑下長方形的白紙號燈,上頭寫著“日暮當投宿,天明可上路”,她“呼”地給吹滅了,抬頭望見自家的幌子正被江風吹得飄揚了起來。
“望江客棧”。
這就是吳念嬌的吃飯生意了,樓下店面寬闊,容得下六七張桌,還辟出了兩個雅間,可以吃飯飲茶,樓上有六間客房,可以留宿。雖然名為“望江”,實際上只能從層層疊疊的吊腳樓縫隙中窺見一點點江水的影子,然而因為身處朝天門這樣的通商勝地,又比那些簡陋的棧房修得高大,且漂亮結實,更重要的是,吳念嬌愛好整潔,這小小客棧如同官店一樣打掃得非常干凈,伙計們也不允許有一絲臟污,因此雖然房價比周圍的略貴一些,還是有不少來往客商居住,生意一直還是不錯的。
吳念嬌一介女流,能在這樣的寶地站穩腳跟,自然有過人之處。然而每逢有人贊她,她卻只是跺跺腳,笑道:“我是一雙天足,自然站得穩些。”長久下來,她在江湖上也有了些人脈和名氣,當面有人敬她叫一聲“吳二姐”,背面說她厲害,就多了個外號“美人蛟”。
她開了店門回轉進去,正好就看到幺師從后面出來,一面在長衫外套上罩件薄襖子,一面對她笑著欠身:“東家起得好早。”
“劉叔也早,”吳念嬌笑了一笑,“你做事吧,我去后廚看看。”
幺師點頭哈腰,咳嗽兩聲清清嗓子,便在柜臺旁喊起了店門:
“東方亮,天發白,水陸兩路住店客;包袱行李不拿錯,雞鳴上路要清白;東西不值三五錢,背個名聲不值得;早起早走早點到,晚了只有路上歇……”
伴隨著幺師洪亮的嗓門,樓上樓下都窸窸窣窣地有了動靜,整個望江客棧仿佛都醒了過來,睜眼開始新的一天。不一會兒,后廚的灶火也燃起來了,一股股蒸饅頭的香味飄出來。
吳念嬌巡視完客棧上上下下,便來到柜臺后面站定,幺師引導著一些客人進店,有些是來住宿的,有些是來打尖吃飯的。因為這里地處朝天門到半邊街的要道,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吳念嬌曉得哪些事可以管,哪些事需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見識得多了,她現在只需要掃一眼大堂,就分辨得出本分的客人和借著這地方找外財的。
只要不是對她的客人坑蒙拐騙偷,她都不會插手,然而一旦犯了禁忌,她就不會給好臉色了。吳念嬌一邊打著算盤,在賬本上記下今天送到的貨,一邊用余光留意著店內的情形。
今天大約是到了新客船,不少背著包袱,或者提著藤條箱,操一口外地口音的男男女女陸續進店,其中有兩個人剛跨過門檻,就讓她不由得抬頭正眼望了一下。
這兩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約三十歲,高高大大的,穿著一身黑色大衣,里頭是洋服馬甲襯衫領帶,手上還握著根文明杖,頭上戴了紳士帽,乍一看就跟洋鬼子似的,然而仔細瞧臉盤和五官,卻分明是個中國人。
另外一個是年輕的女子,看樣貌不到二十歲,烏黑的頭發扎成一束在腦后,身上卻學男子一般穿著短外套和長褲,雙腿挺拔,腳上是一雙馬靴,看著就知道必定是沒有纏足的。
自從開埠以后,雖然也有不少人做洋人的打扮,但畢竟是少數,在這店里更難見到。這突然冒出來的兩個穿洋裝的中國人,很扎眼,一進店門就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幺師劉叔上來招呼,那女子脆生生地說道:“掌柜的,我們要住店。”
吳念嬌一聽,她說的一口官話,劉叔連忙也用官話回道:“姑娘要幾間房?”
“兩間!”
她身后那男子又補充道:“要干凈的,別有啥跳蚤臭蟲的。”
劉叔在這對男女之間掃了一眼,有些拿不準兩人的關系,便犯難了:“真對不住,今天就剩一間房了,您兩位要不擠一擠?”
那男子卻“哼”了一聲:“我可不跟她擠,再說了,你見過兩個未婚男女擠一間房嗎?”
劉叔連忙賠笑:“小的眼拙了,還以為二位是……”
那男子緊跟著追問道:“是什么?”
“是兄妹,兄妹。”
年輕女子點點頭,顯出不似這般年齡的沉穩:“老先生看錯了,我們是主仆,這是我家少爺。不過我也不樂意跟他一間房。”
吳念嬌看到這里,心中一樂:她方才也是猜這姑娘是男子的通房大丫頭,如今挑明身份,反而覺得主不像主,仆不像仆了。她看劉叔應付不當,于是就走出柜臺來,對他們說道:“二位見諒,小店這里確實沒有多的房間了,不過早上按例都有客人要退房的,二位若等得,可以先坐下喝杯茶,將就用點東西。”
走近了看,吳念嬌更是一驚:原來這男子的雙目并非黑色,而是左眼灰藍色,右眼深棕色,近乎黑色了,看上去極為妖異,只是不站得近一些是很難看出來的。好在她定力不錯,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
那男子看看吳念嬌,忽然笑了:“行,夫人既然這樣說了,那我們就先吃點東西吧。”他轉頭又對旁邊的女子說:“反正這周圍的客棧看起來都臟兮兮的,這家最干凈,就不要挑了。”
那女子表情冷淡:“少爺說行就行了,好像之前說不滿意的都不是我。”
男子哈哈一笑,拉著她就找了個當門的空桌子坐下來,點了熱豆漿和糯米糕。
吳念嬌越發覺得兩人不像是主仆,倒有點兒像在斗嘴,那男子還讓著這姑娘。
不一會兒店小二端出早飯,吳念嬌接過來送到他們桌上,就隨口問道:“還沒有請教二位尊姓大名,聽口音二位是外地來客,可是今天一早才到的?”
那男子回答:“夫人真聰明,我姓任,叫西東,字思渝,從南洋來的,祖上曾經是重慶人,所以回來看看,訪訪舊。這是我的貼身丫鬟,叫盧芳。不知道夫人怎么稱呼?”
原來并非大清子民,怪不得穿著打扮如此不倫不類。
吳念嬌掩口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不過是平民百姓,你叫我一聲‘吳二姐’就算是抬舉我了。”
“好,好,聽起來這么親切的,那就要麻煩姐姐隨后吩咐小二把新客房打掃干凈一些。”
那女子在旁邊涼涼地說:“店家不要介意我家少爺隨口亂認親,他見你漂亮,就自動熟了三分。”
任西東臉上帶笑:“阿芳你不要拆我臺。”
“那也是你建起來了我才有拆的。”
吳念嬌心中好笑,她也看出來了,這兩人雖然愛斗口,然而感情著實很好。正要找個借口走開,卻聽門口劉叔提高了聲音:
“喲,五爺來了,您請進,您請進。”
吳念嬌心中一動,連忙轉身,只見一個穿著長袍的高大男子正笑著跨進店門。即便是深秋時節,他也穿著單衣,只添了一件拷綢的對襟馬甲,還敞著,露出帶琺瑯頭的腰帶,上面墜著一個手繡的香囊。那人面目俊朗,濃眉大眼,下頜與上唇有些淡淡的胡茬青色,看上去很有豪爽之氣。
吳念嬌一見他到了,趕緊迎上去,笑著問好:“五哥好,這一大早的怎么來我這小店了?”
那男子哈哈一笑:“昨晚在碼頭有兄弟搭臺子,我到場說了幾句,搞得晚了點,也就懶得回去了,在你這里討點吃的,再睡一覺。”
吳念嬌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要他出馬,必定不是小事。她曉得分寸,也不多問,連忙請他到雅座去。然而男子剛要抬腿,看到不遠處的任西東和盧芳,臉色一下子就沉下來了,低聲問:“這里怎么有洋鬼子?”
吳念嬌低聲道:“莫誤會,不是洋人,是回鄉的南洋華僑,做了個西洋打扮而已。”
男子這才展開眉頭,不再多說,跟著吳念嬌進了雅間。
然而任西東極為敏銳,就這一瞬就覺察到自己被人瞪了一眼,便招呼幺師過來,問道:“剛才那個男的是誰啊,看上去滿臉橫肉,兇神惡煞的。”
他這形容未免也太過分了,連盧芳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少爺,你跟我看的不是一個人吧?人家長得比你還強一點兒呢。”
“胡說!”任西東哼哼,“我看他不像好人。”
劉叔賠笑道:“客官說的玩笑話,方才來的是胡振胡五爺,乃是我家掌柜的好友。為人十分有俠氣,急公好義,在本地是小有名氣的。”
“那他為什么剛才要瞪著這邊?”
劉叔道:“客官有所不知,五爺以前家中叫洋和尚給禍害才嗨了袍哥,因此對洋鬼子非常不喜歡,客官這身打扮,怕是讓他誤會了。”
“原來如此……”任西東拉長了尾音,“那我原諒他了!不過,你剛才說的‘袍哥’又是什么?怎么‘嗨’?”
劉叔一愣,頓時面露難色,只怕他跑堂接客這么些年來,第一次有人問出這樣古怪的問題,卻又不能不答。伸手在光禿禿的腦門上搔了兩下,才說:“客官,本地有不少人都靠碼頭跑生意,總歸需要相互照應,因而立下規矩,共同行事。至于怎么嗨,小的也不是袍哥,無從曉得,望客官見諒。”
任西東聽他這么說,也不難為他了,揮揮手讓他下去,自己對盧芳說:“看起來就有點兒像本地組織的商會呢!也許是跟航運業相關的?也可能是做人力或者貨運?”
盧芳口舌怕燙,正慢悠悠地喝著豆漿,聽任西東信心十足,便放下碗,說:“那為啥他們不直接叫什么商會,就跟別處一樣,既然起這么江湖氣的名字,必然是跟黑道沾邊的。你也少去惹麻煩吧。”
任西東笑瞇瞇地說:“阿芳你還不了解我嗎,我從來不惹麻煩。”
盧芳這次連抬眼看他都懶得了。
望江客棧不愧處在通衢要道上,不停地有客人來往進出,一大早的果然有許多客人要啟程上路,退了好幾間房出來。任西東和盧芳用完了早飯,又叫了壺茶水,就坐在店里一邊喝,一邊等店小二將客房收拾出來。
他們兩個穿著打扮十分搶眼,過往的人都要多看兩下,盧芳面色如常,任西東還反而有得色,顯然不在意人家瞧他。若有膽大些的女子多留意他,他更是高興了。然而有些男人盯著他看久了,他便要狠狠地瞪回去。他眼睛本來就異于常人,這一做兇狠的樣子,更沒有幾個人敢跟他對視了。
任西東道:“你看這些人,我們明明跟他們一樣是黑發黃皮膚,就因為衣服跟他們穿得不一樣,就被劃分成了‘洋人’。”
盧芳白了他一眼:“對不認識的來說認衣冠可是最簡單的辦法。怎么,還指望人家一來就感受到你不凡的靈魂嗎?”
“等等,我是沒有靈魂的,阿芳,我早說過了,”任西東認真地看著她,“我沒有,你也沒有,這世界上壓根就沒有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萬物都有其本源,把不知道的事兒全托付給想象,這是一種逃避和不負責任。”
盧芳終于不再跟她的雇主抬杠了,規規矩矩地點點頭:“你說得對,少爺。”
兩人說話間,又有兩個人路過他們桌旁,放慢步子瞧了瞧,任西東抬頭一看,走前頭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戴著瓜皮帽和不合季節的圓黑眼鏡,留著八字胡,棉布長袍外面套著琵琶襟的馬褂。后面則是一個梳著油亮辮子的年輕姑娘,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長得還有幾分姿色。他立刻面帶微笑,沖那姑娘點頭問好。姑娘臉色立刻微微發紅,拉了拉前面那男子的衣袖。然而那男子卻也臉上泛紅,拉住小姑娘的手一起找旁邊桌空下的位子坐了下來。
盧芳嘖嘖嘆道:“看你把人家嚇得……”
任西東也搖頭道:“好好的為什么偏偏要纏足,這兩個姑娘走路跨了幾步的樣子,真怕她們下一刻就要摔跟頭。”
盧芳一愣:“那男裝的也是個女子?”
任西東點頭:“穿衣打扮可以模仿,手卻白皙嬌嫩;腳下穿了薄底快靴,但還是填了東西,鼓得老高,走路跟人魚公主上岸一樣,這任誰都可以看出來是個女人吧?”
盧芳卻笑了笑:“你以為誰都有你那樣一雙眼睛啊,掃一下就什么都瞧得清楚了。”
任西東又嘆口氣:“要喬裝打扮才能出門,估計又是什么被關起來的小姐吧。”
那兩人卻聽不到他們的對話,梳著辮子的少女顯然要大膽一些,坐定后就四處張望,看到幺師正好領了客人又要回到門邊,就趕緊站起來攔住了他,做了萬福:“問劉叔的安。”
幺師停下來,定睛細看,頓時笑道:“原來是春華呀,你不是在譚府做事?今天怎么有空跑來了?”
那叫春華的姑娘說道:“是這樣,劉叔,我想打聽一下去宜昌的船。聽說現在有新式的火輪船,比木船可快了許多呢。”
幺師點頭:“那倒是,然而火輪船多是洋人的,咱們可沒法上去。怎么,你想要坐一坐?”
春華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咋會想去觸霉頭,只是有……有個親戚想要去宜昌,但定不下來時間,想著火輪船速度快,若緊急一些也能夠趕得上。”
幺師想了想:“這事我沒有辦法,倒是可以問問我東家,她認識的場面人多,說不準有門路。等下她招待好了五爺,我就幫你打聽。”
春華連忙致謝,幺師就又去忙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春華和幺師這番對話,任西東和盧芳聽了,旁邊還有人也聽了。見幺師走遠了,便湊過來搭話。
“這位妹子,你是打聽去宜昌的火輪船,我這里有。”
任西東聽著那聲音如同公鴨一般,不由得抬頭瞥了一眼。只見一個身穿棉袍的干瘦男子正從隔壁桌轉過身子來,面朝著春華。他面黃肌瘦,戴了一頂西洋式的草編便帽,臉上胡須稀少,雙目渾濁,一張口就露出黃褐色的牙齒,雙手縮在袖籠里,時不時打個哈欠,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
任西東低聲對盧芳說:“瞧隔壁,一看就是個大煙鬼,我得留點心,不能讓他哄騙了小姑娘。”
只聽得春華戒備地說:“我們只找劉叔問的,大哥你……你不必費心。”
那人又笑了笑:“我知道妹子你肯定不是為了什么親戚找船,多半是自己找吧?不然誰要你這小丫頭出來打聽啊?是家里定了不稱心的姑爺嗎?”
春華紅著臉啐了一口。
那人又嘎嘎地笑了兩聲,正色道:“哎,我斗膽猜猜,你坐火輪船可不是為了好玩,而是求快船吧?洋人的東西就是好,‘千里江陵一日還’哪!”
春華并不信他,那人就又說了:“實不相瞞,我在洋人的藥局里辦事,倒是有些門路,你若真想搭,我可以幫忙,錢我是不缺的,就是個熱心。不過坐洋人的船,可有些東西不能不防。”
春華畢竟年少,聽他賣關子,就入了彀,問道:“什么東西?”
那人又嘆氣搖頭:“這洋人信的教,邪門得很,在他們船上也是供著那些東西,就如同咱們供菩薩一般。你若不信,去他們那地盤就會沾染上晦氣,所以如果坐船,全程是需要帶上護身符的。我在那里辦事,也是隨時揣著,不然早就沾上了麻煩。”
任西東含在口里的茶水差點噴出來,他又對盧芳悄聲說:“只怕沾上的不是晦氣,是大煙吧?”
盧芳也聽入了戲,便朝任西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頭春華反倒不信了:“大叔,你說這么多,莫不是要誆我們買什么護身符吧?”
那男子“哼”了一聲:“你這丫頭也太小看我了,我不過是好心幫忙,你愛信不信。也看你年輕沒見識,今天就讓你開開眼。”
說完就從懷里掏出一張巴掌大小的白紙,放在桌上。
這舉動讓周圍好幾個人都伸出頭來看,那男子見圍觀的人多了,更是得意:“大家看好了,這可是能辟邪的真東西。”
只見他拿汗巾擦擦手,然后用手在紙上一抹,原本白色的紙上立刻顯現出了紅色的字跡,赫然便是個桃符的樣子。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驚呼。
春華也是嚇了一跳,連忙轉頭去看她同行的喬裝女子。
那男子說:“怎么樣,沒有騙你吧?這道神符乃是高人畫給我的,逢兇化吉,很靈驗的。我隨身帶著,在洋鬼子的地方做事,從來沒有出過事。”
旁邊就有人插話了:“這位大哥,我也是要同洋鬼子打交道的,你這道靈符哪里求的?我也去求一個。”
那人笑道:“來處當然不能告訴你,若是都曉得那位高人,不知道多少人要去求他,他煩都煩不過來了。不過你若愿意給幾個辛苦錢,我倒是可以帶你去找他,離這里不遠,正好給你們畫幾個。”又轉向那姑娘:“妹子,你要愿意,也可以跟我去一去。”
姑娘還沒答話,之前那人估計也是個跑商路的,十分豪爽,已經開始掏腰包,拿出了一塊散碎銀子,就要給他:“那好那好,我這里有幾個錢。”
春華問那喬裝女子:“四少爺,咱們……要不要也跟著去一下……”
任西東看到這里,終于忍不住了。他站起來,幾步走過去,對那干瘦男子說:“你這靈符可否借我看看?”
那人上下打量,見他打扮不同,就存了戒備:“你要做什么?”
任西東“哼”了一聲:“我沒見識,想瞧瞧靈符。”
那人說:“看你就是跟洋鬼子學的,說不定入了洋教,我才不會讓你來碰靈符。”
“你不是說可以克制洋人的晦氣,那克我正好。”
那人看出他來找事,更咬死不給。任西東也不生氣:“不給我就算了。”他轉向春華二人:“小姐,你們不用找他買這玩意兒,我也寫個給你們。”
說罷,回到自己這頭,叫小二拿了一個空碗過來,打開了行李箱,從本子上撕下一頁,再從一個小瓶里倒出些粉末,又拿出個橡膠塞子的小瓶兒,倒了點液體在碗里,兩個攪拌均勻了,他便蘸著這水在白紙上寫字。
寫完了,又問小二:“你們廚房有沒有做饅頭發面的堿水,可借我一用?”
小二連忙點頭,轉去后廚端了一碗出來。任西東客氣地謝了他,把手在那水中浸了浸,一掌拍在那紙上,只見雪白的紙面上頃刻間便顯出兩個紅色的字——“騙子”。
他沖那干瘦男子一笑:“怎么樣,我這道靈符也做得可以吧?”
他這一番舉動,駭得那男子灰黃色的臉都變綠了,其他人也驚異非常,都曉得這“靈符”怕是跟神跡沒有什么關系了,多半就是一戲法,然而還是不曉得任西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任西東也知道現在就是痛打落水狗的時候,便對周圍的人拿起了剛才他從包里取出的東西,大聲說:
“各位,我左手拿的粉劑叫作非若夫他林,乃是洋人治便秘的藥,右手拿的是高純度酒精。這兩種物質攪拌混合的溶液遇到堿水,就會變成紅色。這位先生說他在洋人的藥局里做事,這兩種東西都是很好拿到手的,寫好了字條放在身上,需要現形的時候就拿出來。我看他剛才抹這紙之前用汗巾擦過手,多半是汗巾上浸濕了堿水,涂到紙上就顯出桃符來了。”
他頓了一下,又笑道:“我可比你的手法更高一籌,我不但能讓靈符顯出字來,還能把它消去。”
說罷轉頭央求小二再拿來一碗水和白醋,他按比例兌好,將那字條放進去,果然不多時,紅色的字跡就漸漸地消失了。
任西東說:“這是酸堿混合的中性溶液,顏色就退去了。若是學了這一招,還可以表演一下靈符擋災之類的事跡。可惜世間只有科學,并沒有鬼神之類的,這些伎倆,遇到我就真‘現形’了。”
周圍的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至此才有人鼓掌,于是陸陸續續地便有更多掌聲響起來了。任西東面帶得色,竟然還跟周圍的人欠身致意,仿佛剛剛結束一場精彩的演出。盧芳在旁邊看著,不由得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然而被他戳破了騙術的男人則臉色陰郁,雙目中充滿了憤恨,他咬牙切齒地問道:“你這假洋鬼子是哪里來的,有種留下名姓來。”
任西東依然彬彬有禮:“在下任西東,家住南洋,曾求學德意志和法蘭西,第一次到貴寶地就壞了閣下的生意,可見就是來教你改邪歸正的。”
他這語氣神情簡直是點燃炮仗的那一簇火星兒,那人立刻上前一步,攥住任西東的領子就要動手。
店小二和幺師連忙上前來,一把抱住那人,口里勸道:“慢來慢來,不要動手!”
這頭的嚷嚷鬧鬧傳到雅間里,吳念嬌和胡振都走出來了。吳念嬌趕緊幾步上前,杏眼圓睜:“肚子餓了就喊個飯,瞌睡來了就要個房,我這里又不是武館,一大早的不要在我這里扯拐啊。”
然后又看了幺師一眼:“劉叔,這是怎么回事?”
幺師連忙湊到她耳邊,飛速地將事情說了一遍。吳念嬌一聽,就冷笑著看對面行騙的男子:“我這家小店雖然不是什么官店,但是往來客官都曉得,我這里只做正經生意,偷蒙拐騙一概來不得。如果來了,一律趕出去,過分的直接送官。你若自己好好走了,今天就算了,如果還想鬧事,不要怪我翻臉。”
那男子一把推開攥著自己的店小二,對吳念嬌冷笑道:“吳二姐,你說什么漂亮話,誰不曉得你這里到底做什么勾當的。以前倒敬重你是場面人,現在你連這種假洋鬼子都接待了,還在這里跟我擺什么譜?”
吳念嬌也不是好欺負的,抱著雙臂道:“我做什么犯了法的你只管去官府告我,告不倒就莫怪我不客氣!現在趕緊滾,不要讓我動手!”
那男子連遭兩人搶白,簡直要氣瘋了,挽起袖子又想動手,就聽見人群外有個醇厚的男聲說道:“藺三娃,你是抽大煙抽傻了嗎?”
一聽這聲音,那男子原本的戾氣頓時像方才白紙上的紅字一樣消失了,神情委頓下去。
只見胡振撥開人群走進來,低頭看著他,又說:“碼頭規矩怎樣,你是曉得的,該怎么找錢,在哪里找錢,難道要我重新教你?”
這叫藺三娃的騙子一連串點頭:“原來是五爺在這里,我方才竟然沒看見。問五爺的安!”
胡振點頭:“你還認得我,很好很好。”
藺三娃又躬身道:“五爺教訓得是,我知道錯了。”
“那就趕緊走吧。”
“是,是,”藺三娃又看了看吳念嬌,猶豫了下,才說,“給吳二姐賠不是。”
吳念嬌“嗯”了一聲,吩咐幺師:“給這個兄弟拿兩個菜包。”
幺師連忙飛奔著去廚房拿了兩個包子,用油紙裹好遞給他。藺三娃接過來謝了吳念嬌,又狠狠地瞪了任西東一眼,這才狼狽地出了門。
吳念嬌對周圍的人做了個萬福,大聲說:“對不住各位了,這碼頭上來來往往,多少都有些個鬧劇,剛才就當個下飯菜,正經的飯還是要吃的,請坐,請坐吧。”
于是各人又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任西東也轉回座位,然而春華卻出聲喚住他,紅著臉向他致謝:“多謝這位公子,不然我和……和少爺,多半要讓他騙了。”
任西東看了一眼那喬裝的女子,也正站著,向他欠身。任西東擺擺手:“戳破那種套路實在不值得一提,不過你們還是小心吧,若是被騙點錢都算小事了,要是被騙去賣掉可怎么好?”
春華臉色更紅了,又是一陣感謝。
這時候胡振走上來,上下打量任西東,沖他一拱手:“剛才聽人說了足下的義舉,在下胡振,與吳掌柜是好友,在重慶做點轉手生意,不知道可否請足下去雅間暫坐?”
任西東連忙說道:“客氣客氣,我也正好有事要請教,坐一坐沒問題。”
他二人往雅間走去,盧芳也自然而然地站起來,跟了進去。胡振一愣,還沒有開口,任西東看出他的疑惑,連忙解釋:“這是我的丫鬟盧芳,什么事情都聽得的,跟著咱們沒關系的。”
他既然如此說,胡振當然也不介意了,點頭道:“也好,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