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教室外漆黑一片，屋里亮著白熾燈。

學生們沒心思學習，流言像火一樣蔓延，落在白雙身上的眼神，更是猶如貪婪的火舌，誓要將她看似冷靜的外表蠶食殆盡，露出血淋淋的內臟。

“她殺了七個人！”

“不是沒判罪嗎？”

“室友都死了，只有她活著……”

“她是不是克人啊？”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好惡心，不想跟她說話。”

“嘻嘻……”

莊雪摩挲著手里的報紙，回過頭去，肆無忌憚打量白雙。

不管多么兇猛的風暴，越靠近臺風眼，反而越風平浪靜，晴空萬里，仿佛無事發生。

白雙正撐著頭來回翻弄英語課本，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她理應裝作受到驚嚇，借此證明自己的無辜，但她不屑于……

莊雪的目光再次投向報紙，漫不經心地閱讀那場兇殺案。

她心里有七成把握——人是白雙殺的。

這樣一來，教導主任故意扣留她學籍的事，倒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了。

她正想著，報紙被猛然抽走。

莊雪惱怒抬頭，看見班主任胡一水比她更惱怒的臉，頗識時務地快速把頭低下去，打開政治書默讀。

報紙一張一張地斂進胡一水手里，教室安靜地落針可聞。

胡一水攥著一卷報紙站在講臺上，目光巡視一圈，怒罵道：“弄亂七八糟的可是來勁。一個個的跟大傻子一樣！題都會做嗎？以后誰讓我聽見，嘴里不干不凈，敗壞學校名譽的……你不用念了，滾蛋！”

他臨近退休，本來想安詳混日子，卻鬧了這么一出。

校領導重點警告，導致他差點被學校掃地出門，因此對這幫沒事找事的學生恨得牙癢癢。

胡一水走出教室，重重嘆了口氣，希望這幫學生別再鬧出什么幺蛾子。

下了早自習，莊雪去趟廁所，不出意外的看見尚文正被兩個高大的女生圍毆。

尚文身材嬌小，雙方體力懸殊，她只有挨打的份，毫無反抗之力。

確實會有熱心女生質問這兩個施暴者。

這時，其中一個高大的霸凌者就會慢悠悠吐一口煙，皺眉道：“她偷東西。”

另一個人則向女生逼近幾步，笑問道：“你認識這個小偷女?”

有心管閑事的人本就不多，被兩人合力一嚇唬，也走遠了。

尚文就一臉麻木地站在兩人中間，不知道在想什么。

莊雪原本可以制止這場霸凌，她本心也覺得應該這么做，可心里有另一個聲音不斷問她：為什么呢？

幫助尚文能得到什么好處？

人不就是這樣嗎？恃強凌弱，弱肉強食，從來如此。

有誰幫過自己呢？

莊雪把目光收回來，擰開生銹的水龍頭洗了把手，快速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日子一天天過去，每一天都陰雨連綿，每一天都一模一樣。

尚文照常被欺負。

自己照常被王賢陰暗跟蹤。

白雙照常拿不到X中學籍。

晚自習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陰風陣陣，卷著瑣碎的雨澆到臉上，帶來沁入骨髓的寒意，猛一激靈后，人變得無比清醒。

莊雪沒有著急下樓梯，而是趴在走廊欄桿上往下看。

樓下是一個小廣場，漆黑一片。廣場的東側是她平時回寢室的路，一盞盞路燈照亮巴掌大的地方，聊勝于無。

路上空無一人，只有雨絲在清冷的燈光下閃爍，十分寂寥。

高瓔見莊雪神色警覺，一直盯著樓下，像在找什么東西，不由問聲怎么回事。

莊雪輕拍欄桿，抖落一片水花，惱怒道：“王賢一直跟著我。他在等我落單，不知道有什么陰謀。”

莊雪沒有看高瓔，而是低著頭靠近她，輕聲道：“我覺得學校那個失蹤的女生，就是他害的。”

高瓔輕聲笑了笑，也湊近莊雪。

兩人幾乎臉貼著臉，呼吸更是交融在同一片白霧里。

高瓔輕聲道：“不是覺得。你親眼看見了，對不對？”

莊雪遲疑著想躲避，卻被對方一把拉進懷里，手臂被掐的生疼。

高瓔道：“你那天跟蹤王賢，正看見他埋尸。”

莊雪瞥一眼教室，里面仍坐著不少學生，不想被人看見這些奇怪的舉動，于是沒有躲，反而把手插進高瓔腰側的口袋，作出親密聊天的姿態。

莊雪質疑道：“你怎么知道？”

高瓔道：“我猜的。”

莊雪語氣軟下來，“那你得幫我！我們不是好朋友嗎？現在王賢想害我，求你幫我想想辦法？”

莊雪半摟住對方的腰，眼里含著幾分水汽，哀求地盯著那雙琥珀色眼睛。

高瓔伸手，輕柔抹掉對方臉上的雨水，柔聲道：“你總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當初是你主動招惹我的，用那么下作的手段……可你心里真的有我嗎？”

她笑了笑，容顏綺麗，側身指著身后一個女生道：“介紹一下，我的新朋友，最近我們兩個要一起上下學啦，先不等你嘍。”

竟然是何菁，她故作姿態地靦腆點頭，自始至終安安靜靜地等著。

高瓔附在莊雪耳邊，作出親密道別的模樣，極輕極快地說道：“你算什么東西，一條巴結人的狗，有的是替代品。”

莊雪靜靜地目送高瓔挽著她的新朋友——何菁走遠。

她現在不得不一個人面對那條路了。

雨聲淋漓，鞋底落在水面，濺起清脆回音。

路旁堆積著枯黃的落葉，在燈光夜色雨水的渲染下，明明滅滅地變幻。

這條路太長了，長到讓人心悸。

莊雪再一次停下腳步，豎耳聆聽。

樹葉在凄風苦雨中簌簌作響，風聲雨聲，靜謐又嘈雜。

可一旦她邁開腳步，就能聽見兩種踏地聲音回響。

一個看不見的人，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后，仿佛很遠，又仿佛觸手可及。

莊雪的情緒在這條路上一點一點崩潰，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嚇得她心跳失常。

絕對不能，絕對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她能成功一次，也能成功第二次，無數次。

高瓔比她先走，竟然還沒回到寢室。

不過莊雪也不甚在意，她迫切地找另一個人，當看到床對面那個窈窕的背影，莊雪暢快的松了口氣。

她喊道：“白雙，你在干嘛？”

白雙轉過身來，將碎發撩到耳后，手里拿著一只草編的兔子。

兔子一半身體精致可愛，另一半則是散碎的長草茬，顯然還沒完工。

她溫柔笑笑：“我編點東西賣錢。”

莊雪故作驚訝道：“家里不給你生活費嗎？”

白雙沉默低頭，修長的手指緩緩捋動草莖，一切盡在不言中。

順著低頭的動作，長發像水一樣從她肩頭滑落，蜿蜒流淌到單薄的被子上，像黑色閃著光的溪流。

莊雪打量著白雙，心里盤算說辭，做作地嘆了口氣道：“是不是學籍也沒轉過來呀？”

白雙求助地看著她，小聲道：“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莊雪故作天真道：“教導主任的兒子也在X中上學，又帥又善良，你找他聊聊，說不定他能幫你。”

白雙嘴角微勾，加快了手上編織的動作。

她柔柔道：“人家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幫忙呢？”

莊雪笑了，清楚對方的言外之意，親熱道：“會的，我把他的事都告訴你。你那么溫柔體貼，肯定能跟他相處得很好。王德勝的兒子啊，叫王賢……”

草編的兔子巴掌大小，被一根細線吊著，搖搖晃晃，掛在莊雪的床頭。

莊雪哼著歌，端著盆子，悠閑去衛生間洗漱。

她們一整層都沒住人，也幾乎沒人查寢，作息比較自在。

靠近的時候聽見水聲，是高瓔捧著涼水洗臉，衣領上濡濕一大塊。

寒冬臘月，她不知疲倦地用冷水澆臉，仿佛感覺不到冷。

莊雪幽幽繞到她身側，遲疑地打量她。

高瓔停下動作，手撐著洗手臺，問道：“你沒做什么吧？”

莊雪笑了笑，溫柔親熱一如往昔，“什么啊？”

高瓔直起身，定定地看著她，眼神愧疚而懇切，“剛才我不是故意的！那些都不是我想說的……”

莊雪莫名慌亂，向后退了兩步。

高瓔繼續道：“以后我們還是一起，你快去……”

她話還沒說完，似乎十分痛苦地彎腰捂住腹部，頭埋在腿間，難過到說不出話。

莊雪撫摸她的頭發，淡淡道：“我再也不怕單獨一個人了，麻煩有自己的麻煩了。”

高瓔抬起頭，臉上水痕未干，不知是淚還是水。

她呢喃道：“已經結束了。”

莊雪手一抖，心里涌上莫名的恐慌。

她重新想起自己剛從出租車上醒來的時候，那種茫然無措的狀態，似乎有什么東西不對勁。

“神經病！”

她惱怒地啐了一口，再沒有理會高瓔，匆匆躲回宿舍。

第二天早上大課間，王賢照例逃避跑操，一個人走向廢棄籃球場。

他不顧奔向操場的人潮，雙手插兜，悠然地逆流而走。

天色明明暗暗，一會兒陽光燦爛，一會兒烏云蔽日，像少女喜怒無常的心情。

一個長發女生出現在他視野里，低著頭，形色匆匆，看不清樣貌。

王賢下意識往旁邊躲，卻仍被重重撞個滿懷。那名女生坐在地上，手里的書散了一地。

王賢根本沒想搭理這個走路不長眼的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低頭想欣賞那個女生狼狽的樣子。

恰逢女生抬頭看，兩人目光碰在一處。

王賢呼吸一窒，仿佛跌進一片溫柔的海。

那是一雙極美的眼睛，茶色的眼瞳里含著盈盈的淚，淡漠又柔軟，向世間投下悲憫的影子。

王賢避開目光，呆看著那女生收拾完散落的書，消失在拐角。

此后王賢的視線里經常出現那個女生的身影，兩人不經意間對視，但沒用一句對白，陌生人般擦肩而過。

直到一個雨夜，他忍不住為渾身濕透的女生撐起傘。

那女生只是抬頭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兩人一路無言回到宿舍。

直到王賢照例去到廢棄操場，看著身后坐在野草旁的土坡上，沉靜看書的女生。

他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白雙放下書，站起來，正色道：“我喜歡你。”

王賢只覺得不可思議，“你說什么胡話？”

白雙并不作答，拿起書就走。

王賢看著女生遠去的背影，忽而慌亂，喊道：“你回來！”

白雙便又走回來，淡漠地看著他。

王賢質疑道：“你騙我對不對，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白雙淡淡道：“我從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們是同一類人。都很孤獨，很寂寞。可自從認識你，我突然無法忍受獨身一人的折磨。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

她向著王賢微微點頭，再度轉身離去，卻被對方強行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王賢從背后擁抱她，低聲道：“我們就是一樣的，我愛你。”

自此之后，兩人出雙入對，白雙給王賢講解習題，照料他的生活。

王賢從白雙這里，得到了親人般的關懷，愛戀的激情讓他把莊雪拋之腦后，自然不再跟蹤對方。

莊雪自此擺脫王賢的糾纏，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