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冰冷而刺鼻,充斥著高級單人病房的每一個角落。心率監測儀發出規律而微弱的“滴滴”聲,是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生命律動。
穆璃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易碎的琉璃。手肘上的傷口已被妥善縫合包扎,但失血帶來的虛弱感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她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她半闔著眼,目光卻穿透疲憊,落在窗邊那個如同雕像般的男人身上。
時瑾。
他背對著她,面朝窗外沉沉的暮色。身上那件被猩紅“顏料”和真正血跡浸透的昂貴襯衫已經換下,此刻穿著一件干凈的深色T恤,卻掩不住他緊繃僵硬的脊背線條。
他維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久到仿佛要融入那片漸深的灰暗里。水龍頭前近乎自虐的搓洗似乎沒能洗掉他手上的血腥味,也沒能洗掉他眼中那片驚魂未定的赤紅。
病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個穿著低調但眼神銳利的男人走了進來,是時瑾最信任的心腹,阿森。他快步走到時瑾身邊,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匯報了幾句。
穆璃聽不清具體內容,只看到時瑾原本僵硬的肩膀微微一動,側臉線條在暮光中顯得格外冷硬。他點了點頭,沒有回頭,只對阿森做了個手勢。阿森會意,迅速退了出去,臨走前,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穆璃。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時瑾終于緩緩轉過身。病房柔和的燈光落在他臉上,照亮了他眼底那片尚未褪盡的暴戾余燼,以及更深沉、幾乎將他淹沒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自責。
他一步步走到病床邊,腳步沉重。他的目光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摹著穆璃的臉,仿佛在確認她是否真的還在這里,真的還在呼吸。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她被紗布包裹的手肘上,那刺目的白色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想要觸碰那紗布的邊緣,卻在距離幾厘米的地方猛地停住,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褻瀆又無比灼熱的禁忌。
“璃…”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還疼嗎?”
穆璃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他停在半空的手,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苦,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悶悶地疼。
她想起了他抱著她沖出公寓時那顛簸的奔跑,想起了他不斷重復的“這次我不會走”,想起了他臉上混雜著顏料、汗水和恐懼的狼狽,還有那句在絕望中吼出的“你以為我想嗎?!”
所有的驚魂未定,所有的虛弱疲憊,在這一刻,都被一股更洶涌、更沉痛的情緒壓了過去。那是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后,看著眼前這個罪魁禍首,這個施暴者,這個卻又在關鍵時刻舍命相護、流露著如此深重痛苦的男人時,再也無法壓抑的悲憤與詰問。
她抬起眼,沒有憤怒的控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卻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具穿透力。
“時瑾,”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落地,卻帶著千鈞的重量,“外面…處理干凈了?”
時瑾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眼神瞬間變得更加幽暗。他收回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嗯。”他低低應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種鐵血的冷酷,“是當年林家那條漏網之魚,一直藏在暗處。
這次…是徹底清理了。不會再有人威脅到你。”他沒有細說“清理”的手段,但那簡短話語中蘊含的血腥氣和不容置疑的終結感,讓穆璃心尖微顫。他還是那個在暗處掌控雷霆手段的男人。
“哦。”穆璃應了一聲,目光移開,落在窗外最后一絲天光消失的地方。
“所以,這一次,又是因為‘保護’我?”她的話語里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譏諷。
時瑾猛地抬頭,瞳孔驟縮,像被這句話狠狠刺中。
病房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監測儀的“滴滴”聲,規律地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穆璃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消毒水的冰冷氣味似乎鉆進了肺腑深處。她重新看向時瑾,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積壓了五年、幾乎要將她靈魂都腐蝕殆盡的痛苦和絕望。
“時瑾,”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開始帶上細微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從結了冰的深淵里艱難鑿出,“你知道…五年前,你對我說‘分手吧,再也不想見到你’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嗎?”
時瑾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弦,臉色煞白,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線,下頜線繃得死緊。他不敢回答,甚至不敢呼吸,只是死死地看著她,仿佛在等待一場遲來的凌遲。
“我在想,”穆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抑制的破碎哭腔,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前一天還說著愛我的人,轉眼就能用那么冰冷的眼神看著我,用那么殘忍的話把我推開?!是不是我太麻煩?是不是我的病…終于讓你厭煩了?是不是我根本不配被愛?!”她情緒激動,引得胸口起伏,監測儀的報警聲尖銳地響了一下。
時瑾驚得想上前,卻被她眼中洶涌的悲憤釘在原地。
“你說你不想見我…好,我走!”穆璃的聲音因哽咽而斷斷續續,卻字字泣血,“我把自己關在那個小小的出租屋里…像個游魂!整個世界都塌了!我拼命告訴自己,是你混蛋!是你辜負了我!可是…為什么心還是那么痛?!痛得像是被活生生挖走了一塊!痛得我…只想結束這一切!”
她猛地抬起那只沒受傷的手臂,顫抖著指向自己包扎的手肘,仿佛透過紗布指著更深的地方。
“然后…就是這里!就是這里!”她幾乎是尖叫出來,“我看著血從手腕流出來…流得那么快!那么冷!我一點都不怕死…那一刻,我覺得死了才好!死了就不用痛了!不用再想你為什么不要我了!”
“別說了!璃!求你…別說了!”時瑾終于崩潰出聲,聲音嘶啞破碎,高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赤紅的眼中充滿了血絲,淚水混合著無盡的痛苦滾落下來。他撲通一聲,單膝重重跪倒在病床邊,像個等待審判的罪人。
“為什么…要告訴我你在無人之處愛我?!”穆璃無視他的哀求,淚水決堤般滑落,浸濕了衣襟,“時瑾!你親手把我推進地獄!把我推到絕望的懸崖邊!讓我以為全世界都拋棄了我!讓我用最不堪的方式結束自己!然后…然后你告訴我,你一直在暗處看著我?!看著我在地獄里掙扎?!看著我差點死掉?!”她泣不成聲,每一個質問都像鞭子抽打在時瑾的靈魂上。
“這比徹底消失更殘忍!你知不知道?!這比徹底消失…更讓我恨你!”
“我知道!我知道!”時瑾再也無法支撐,雙膝跪地,額頭抵在冰冷的病床金屬邊緣,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像個迷失在暴風雨中的孩子,發出絕望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對不起…璃…對不起…對不起…”他反復地說著,聲音支離破碎,浸滿了血淚般的悔恨。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縱橫,那雙曾經深邃銳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無邊的痛苦和自毀般的絕望。他不再有任何隱藏,將最不堪、最脆弱的瘡疤血淋淋地撕開。
“是林家的老東西…他用你的命威脅我!他說只要我還和你在一起一天,他就有辦法讓你‘意外’流血…流到你救不回來!”時瑾的聲音嘶啞,帶著刻骨的恨意和恐懼,“我查了!他真的做得到!他手下有亡命徒!我賭不起!璃,我賭不起你一絲一毫的風險!”
他痛苦地閉上眼,復又睜開,里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我試過所有辦法…求過…跪過…甚至想過同歸于盡!但他就是要毀掉我在乎的!我沒辦法了…我只能…只能讓他以為我徹底不在乎你了!讓他以為拋棄你、傷害你,是我最想做的事!讓他以為你對我一文不值!”
他伸出顫抖的手,想要觸碰穆璃放在床邊的手,卻又不敢,只能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那五年…看著你在痛苦里掙扎…看著你一點點枯萎…看著你差點…差點因為我而死…”他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巨大的痛苦讓他蜷縮起來,“璃…那才是真正的地獄!是我親手造的地獄!而我被永遠困在里面!每一天…每一秒…都是凌遲!”
“我恨我自己!恨我的無能!恨我的偏執!恨我為什么只能用這種最蠢、最傷你的方式來保護你!”他泣不成聲,額頭重重磕在床沿上,發出令人心驚的悶響,“看著你流血…看著你暈倒在我懷里…我又一次差點害死你…璃…我該死…我真的該死…”
他徹底崩潰了。
那個在商場上運籌帷幄、在暗處翻云覆雨、偏執又強大的時瑾,此刻像被徹底抽走了所有筋骨,只剩下一個被無邊痛苦和悔恨撕扯得支離破碎的靈魂,跪伏在他最愛的女人面前,卑微地祈求著神明也無法給予的寬恕。
病房里只剩下他絕望的嗚咽和穆璃壓抑的啜泣。
看著眼前這個哭得像個無助孩童的男人,聽著他血淚交織的剖白,穆璃心中那堵由恨意和絕望筑起的高墻,仿佛被這洶涌的悲傷和痛苦猛烈地沖擊著,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
五年的迷霧,似乎在這一刻,被這滾燙的淚水沖刷得淡薄了一些。那些“無人之處”的悄然守護,終于露出了它猙獰而絕望的本來面目——不是浪漫,是枷鎖;不是深情,是酷刑。
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席卷了她。她看著他因痛苦而蜷縮顫抖的脊背,看著他抵在床沿上泛紅的額頭,聽著他破碎絕望的自責…
恨,依舊在。痛,深入骨髓。
但…還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悲憫和…痛楚的共鳴。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指尖帶著冰冷的顫抖,輕輕地、輕輕地落在了時瑾劇烈起伏、被淚水浸濕的頭發上。
那微弱的觸碰,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貫穿了時瑾瀕臨崩潰的身體。他的嗚咽猛地頓住,整個人僵在那里,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布滿血絲和淚水的眼睛,茫然又帶著一絲卑微到塵埃里的希冀,望向穆璃。
穆璃沒有看他。她只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她的指尖,在他凌亂的發間,微微蜷縮了一下,像是在確認他的存在,又像是在傳遞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嘆息。
“……我在這里,”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揮之不去的傷痛,“……我聽到了。”
這簡單的話語,沒有原諒,沒有承諾,卻像一根浮木,在時瑾滅頂的痛苦洪流中,給了他一個短暫喘息、不至于徹底溺亡的支點。
他渾身一震,巨大的酸楚和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暖意沖上喉頭,讓他再次失聲痛哭,只是這一次,他不再壓抑,像個終于找到歸途的迷途者,將臉埋在了她蓋著被子的腿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窗外,夜色徹底籠罩了城市。病房里,唯有心電圖的“滴滴”聲,規律地見證著這場血淚交織的瘡痍袒露。大霧依舊濃重,但似乎有微光,在痛苦的深淵里,艱難地透出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