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尋常百姓來說,過上與城里人同樣品質(zhì)的生活,才謂之幸福。為此,他們學(xué)習(xí)城里先進的一切,每當(dāng)有新鮮事物被廣泛運用時,新潮風(fēng)浪的最后興起之地便是農(nóng)村。有時不乏盲目跟風(fēng),這讓一切講究實用的張福充滿著鄙夷。黃大鎖家的這次工程采用的是地暖結(jié)構(gòu),在整個賈莊亦屬頭例,城里的樓房最大的優(yōu)渥性便是地暖結(jié)構(gòu),冬天外面冷風(fēng)蕭瑟,但在屋里卻有如炎炎夏日。當(dāng)有人問起黃大鎖,真的在冬天只需穿短袖時,他總是以一種詰慢的口吻回答,“你們哪里瞧得過麼!”
張福并不這么認為,城里地暖設(shè)施廣泛應(yīng)用,是有著其獨特的環(huán)境結(jié)構(gòu)決定的。整棟樓三四十戶人家,這么大規(guī)模的樓房才得以配齊地暖,單個一兩戶人家如果要興此舉的話,光是地暖就耗資甚巨,這可不是一般小老百姓能承受得起的。未了解過真實情況的黃大鎖一味地要推廣所謂的地暖結(jié)構(gòu),在他看來,只要第一個安上,在賈莊的聲譽便會有所改善。在啟工之初黃大鎖便早早地鋪設(shè)下地暖管道,張福看到后,當(dāng)著李四和二潤子的面說道:“坑死你個狗娘養(yǎng)的,黑心錢掙得不安分了。”
賈鞏頭天的下午,便是在鋪設(shè)的地暖管上面打一層水泥,在張福安排了緊張有序的部署之后,與太陽斗爭的三個小時便開始了。中午一點半,太陽正是起勁的時候,如果你這時去到賈莊,會看到一個頭戴草帽,肩披手絹,彎腰賣力的年輕大學(xué)生,他便是我們的主人公——賈鞏。一個兩人高的攪拌爐轟隆隆的運轉(zhuǎn)著,這讓賈鞏想起了雷雨天的云層撞擊聲,他的工作便是將細沙和石子一比一的比例裝進攪拌爐,每一爐還要灑進半袋子石灰,再不斷加水至爐內(nèi)石料混為一體。剛開始的時候,由于掌握不了投料的力度,總是使得水泥四溢,濺得身上、到處都是,不過擔(dān)負運料工作的二潤子并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堪,水泥四濺是工地上的家常便飯了。在第二爐水泥攪拌期間,賈鞏好奇二潤子的工作,就跟上他瞧了瞧,在賈鞏印象中,運料本是個輕松活兒。從賈鞏配料的地方運送到張福做工的地方有四百米遠,其間要經(jīng)過兩道土梁,尤其在進門的時候要時刻變換著運料小車的方向,這樣才能讓小車旋轉(zhuǎn)九十度,而不使長長的車把碰壞上午剛貼好的瓷磚。
當(dāng)攪拌爐順時針攪拌完成后,守在爐邊的二潤子撥轉(zhuǎn)了開關(guān),攪拌爐又朝相反的方向轉(zhuǎn)了起來,勻稠的水泥瀑布般傾倒在小車?yán)铮瑑A倒工作完了之后,賈鞏便又開始了下一個循環(huán)。他匆匆添滿了料,打開轟鳴的攪拌爐,便緊緊追上了二潤子。
只見二潤子身體成九十度,上半身完全貼在了小車的扶手上,兩只腳用力地向后蹬去,一張黝黑的臉憋得通紅,顆顆雨點般的大汗滴到黃土地上,不一會兒便消失不見。整個橘紅色背心塌在身體上,他并不是在駕馭小車,眼前這個三百斤多的小車根本使不上力,二潤子只是用自己的胳膊適應(yīng)著小車,保證小車不停下來就不錯了。看到走近身來的賈鞏,二潤子并未停下,“來,幫二叔過了這第二道梁。”賈鞏用手搭在小車的一旁,卯足了力氣,才見小車有了輕微的加速,雖然自己并未幫上多大力氣,但這也是一番鼓勁。地面坑坑洼洼,小車四下晃動,車內(nèi)的水泥像滾燙的沸水一樣撞擊到車壁上,又激起更大的水泥花。一過梁,小車便有如掙脫套繩的野牛,向前疾馳而去,賈鞏看到二潤子像被牽著一樣飛了出去。來到屋門前,要上一個李四剛剛搭起木門板,也不知他是咋想到這個鬼主意的,用一個破木門就解決了既不壓破地暖管道,又能將重重的水泥車送過去。小車經(jīng)過九十度大轉(zhuǎn)彎闖進了屋內(nèi),二潤子難以再駕馭的住,小車的車把有如滾燙的煤球,二潤子情緒激動,皮膚充滿了血,臉上一股難看的表情,牙齒咧到極限,眼球睜得含淚,整個人騎在了小車上,但他還是壓不住小車的氣焰,李四吃驚的“誒!誒!誒!”叫了起來,張福也看傻了眼,趕忙喊了聲“倒!”,一車的水泥才噴灑而出,二潤子這才甩開車把,任其朝天立了起來。
張福和李四的工作是一樣的,他們要趕在一車的水泥凝結(jié)之前,迅速將其抹至同等高度,同時還要保證地面的光滑堅實。賈鞏把頭伸進窗臺,看到?jīng)_到水泥前的兩個中年男人瘋狂揮動著雙臂。張福身高馬大,雙手撐在膩子上,上半個身軀與地面保持水平,將力氣壓在手腕處,來回揮動著身軀,賈鞏這才意識到,平整的水泥地面不是溜出來的,而是壓出來的,靠男人那混實膀子里全部的力氣壓出來的。再看李四,由于身子細弱,可又不得不趕上張福的進度,他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也是在這個時候,賈鞏才意識到大師傅的稱號不是輕易得來的。李四像一只匐臥著的山羊,但他不是臥著,是跪著!剛看到這里的時候,賈鞏心中暗暗發(fā)笑,但他很快便沒有再笑一次的打算了。李四雙腿跪在地上,不過賈鞏覺得那雙腿簡直和細柴枝差不多,褲子像是從沒洗過一樣,在水泥汁的浸潤下更是難再辨認。李四兩眼發(fā)黑,暈乎乎地晃動雙臂,他很瘦弱,但他卻豪不遜色于張福,瘦弱的身軀里有著的是使不完的渾厚氣力,下巴上的汗水珠汩汩匯到了一起,滴在了李四的手上、胳膊上,更多地滴在了水泥上,混合著石料鑄到了結(jié)板的水泥地里。賈鞏知道,使得這個瘦弱的漢子跪倒下的,是二十幾年來苦難生活的磨礪,是不顧反對要讓孩子讀書以謀求出路的決心,有的時候,賈鞏似乎能從他明亮的三角眼中看到,那對生活無比貼近的熱情,在他們看來生活就像一根煙一樣平靜地在燃燒,然而他們卻時刻有著點燃一切的熱血,這股子與生活直接展開斗爭的拼勁總使看到的人不免大為震動。他們斗爭的對象是鏟把兒、料車把兒、膩子把兒,是石磚地、水泥地、洋灰地,他們把熱情、專注、憤懣、忍耐全部傾注于此,直到夕陽將盡,直到鳴蟲響起,直到?jīng)鏊南囊沟絹恚麄儾庞珠_始享受這短暫的靜謐。
苦苦奮戰(zhàn)三個多小時后,硬化房間的工作一氣就完成了。賈鞏真正體會到了酷熱下勞作的辛苦,由于這活兒一旦開始便要持續(xù)到結(jié)束,賈鞏只好沒完沒了的裝料,到了后半階段,賈鞏似乎記得攪拌爐就沒有停下來過,只是不斷地變換著旋向。雖然頭上的草帽能為他遮擋部分烈日的炙烤,但如泉水般的汗流還是不斷從額頭滾下,浸入眼睛,賈鞏像一頭不會停下耕作的黃牛,機械般揮舞著手臂,裝完一罐稍待五分鐘又是下一輪的苦戰(zhàn),水泥漿不時噴濺而出,有時為了確定料比是否適當(dāng),他免不得要探身靠近,卻總被水泥漿侵犯到臉上、身上。相比自己,二潤子、李四和張福的工作要累上十倍,既然他們還沒有要停下的跡象,那么自己也不能掉下鏈子,他們四個人是一臺機器,四個零部件共同保持著機器的運轉(zhuǎn),他們被一股力量牽制著,這股力量賈鞏看不到,三個工地師傅也看不到,他們只知道手中的活兒不能停。
“只擦汗就夠辦了。”完工之后張福說出了眾人的心聲。李四癱坐在完工的地方再也沒起來,一種瀕臨死亡的勞累感正侵襲著他,賈鞏把水杯遞到他的眼前時,他止不住地一飲而盡,卻又被滾燙的茶水燙地喉嚨抖動不止。誰也沒有再交談的心氣,各自找到陰涼地恢復(fù)著體力。
過了大概二十分鐘,張福又招呼大家搭架,這也是賈鞏首次見到完整的搭架流程。只見李四肩扛一個丁字形架從遠處走來,陽光已褪去它囂張的氣焰,變得輕揉起來,照在李四的身上,有如母親安慰受委屈的孩子。李四的背微微躬起,眼神似乎在香煙的麻醉下才又恢復(fù)了些生氣,他把丁字架立在墻邊,又朝原路返回,不一會兒,五個丁字架都靠在了墻上。在院子里的張福叫了聲賈鞏的名字,他站在一摞四米多長的木板一端,示意賈鞏站到另一端去。賈鞏連忙跑過去,聽到張福的呼聲,“一、二、起!”賈鞏便使足了氣力,一塊長木板便被騰舉到空中,張福又喊道,“走——”,賈鞏便緊跟著木板,事實上,他并沒有使用多大力氣,張福一直在牽制著木板。走到丁字架前面,張福叫二潤子幫襯著點賈鞏,便把木板搭在了三米高的半空中。
裝架完畢后,張福每人遞了根煙,大伙兒又休憩了二十分鐘,“這孩兒能跟上就算不錯咧!”李四突然叫了聲:“哼,大學(xué)生不跟工還能行咧?當(dāng)初我家老二就我攛導(dǎo)著來了工地,累得對我說還是上學(xué)省勁兒!”聽到這里,賈鞏問了聲,“四伯,你家孩兒干了幾天嘛?”“哎呀,忘逑了,有一個多月吧。”“好,那我就干他個一個月!”張福笑了笑,“這黃大鎖家的工也就一個月的時間。”過了會兒,張福又想起什么的似來:“現(xiàn)在的孩兒們哪里像我們那時候,連我們十分之一苦都吃不上,我年輕時整整一天都在工地上受苦,中午有點時間還要到山里去給羊割草,一人重的草垛子一口氣就從山里背到家院里了。”聽著張福些許狂氣的話語,賈鞏從中領(lǐng)悟到了對年輕人有些不屑的意味,不過單從受苦受累這方面來說,張福的話倒真是事實。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哪能知道這鄉(xiāng)村窮苦人的罪,他們天生資源優(yōu)渥,一輩子都沒摸過割草的鐮把兒,更別提彎腰攏草揮鐮了。
坐在角落里的二潤子站起身來,拎起一袋白色的漿液來,割開一個口,倒在了塑料桶里。鮮白的汁液在一根棍子的攪拌下迅速流動,與僵硬的石料混在一起,不一會兒,一股粘稠的白漿便準(zhǔn)備完畢。張福做著有序的部署,“李四和我上去,二潤子就在下面吧,賈鞏遞灰,上架!”隨著張福一聲令下,賈鞏敏捷地爬了上去,但是,他慌了。二潤子把那桶白色的稠漿遞了上來,又給了賈鞏一個長的鐵勺,但賈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要干些什么好。這時,張福和李四都向他伸過來一個接料鏟,賈鞏的腦袋一片空白,愣愣地看著這兩個人奇怪的動作。后來賈鞏想起來這一時刻,仍為自己當(dāng)時的經(jīng)驗太少而長吁不已。“料!”張福似乎按捺不住性子了,賈鞏看了看手中的勺,好像明白了些,晃晃悠悠地給他們各來了一勺。在三米高的感覺著實和地上完全不一樣,賈鞏本來就有著一絲緊張感,更別提在上面靈活作業(yè)了。看到張福和李四的需求得到了滿足,賈鞏長舒了一口氣,可是很快,張福的勺子便又遞了過來,賈鞏遲緩的動作被張福看在眼里,“你先下去吧,這么怕咋能干活兒咧,你和二潤子換一下。”賈鞏似乎卸去了一個重擔(dān),手扒著木板小心翼翼地爬下來。
看到二潤子在一尺寬的木板上迅速地轉(zhuǎn)向,不斷地起伏,賈鞏知道這熟練勁兒不是一兩天就能養(yǎng)成的。張福和李四熟練的推拿、用力,像是在完成一幅油畫作品,二潤子完美的配合亦給他們的工作增添了幾分趣味,賈鞏心想,再好的團隊也不過如此。張福絕對的領(lǐng)導(dǎo),二潤子踏實的配合,再加上李四難得的主意,似乎這是一個再無可挑剔的隊伍。賈鞏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他們,在此之前,自己只是這個團隊的一個外來者,一個配合者,他不愿打破團隊原有的平穩(wěn),只是做到聽話就行了,在這幾位老師傅面前,自己未免顯得太稚嫩了些。他接過來了二潤子的活兒,把一袋白灰漿倒在了桶里面,拿起棍子攪拌,但他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看上去那么輕松的活兒。事實上,這是一個費力不討好的活兒,白灰由于淋了雨,有了結(jié)節(jié)的情況,這時任憑你再怎么攪拌都無濟于事,灰漿始終到不了勻稱的狀態(tài)。可就偏偏被賈鞏遇上了,這引來了張福的第一次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