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某些即成的條條框框,賈鞏顯然充滿疑慮。他試圖通過自己的冷靜去尋找答案,但結果總差強。看著他陷入掙扎的樣子,我體會到了一種生活所帶來的滄桑感,其實大可不必去與它針鋒相對,不過這便是賈鞏的不同之處。“該回了,說了這么多,學習還是最重要的。”現(xiàn)實的殘酷是最令人一震的,然而賈鞏卻不為所動。“你沒有接受我的觀點,成績固然重要,但它不是最重要的,靠它的人終究要付出代價——”賈鞏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他在組織語言,“我說的代價不是平常意義上的代價,因為學業(yè)這種東西并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很多人顯然并不以之為興趣,對它產(chǎn)生了厭煩的情緒。當然不乏真正以之為興趣的,但寥寥無幾。如果你通過學習能換來真正的快樂,那種在別的方面得不到的快樂,并且你覺得學習的帶來的快樂勝于一切,那就另說。我們從小被逼迫著踏入這條求學之路,參加高考也只是因為周圍人都參加了而不想讓自己落伍才參加的。有一部分人確實能憑借學業(yè)而走向某個高度,但大多數(shù)人不是這樣,他們只不過是在盲從當中走向那必然要到來的死胡同,但等到他們意識到此路不通時,早木已成舟,在無挽回的余地了。”
在這個問題上,賈鞏已經(jīng)走在了我的前面。他對應試教育是持冷靜批判態(tài)度的,這與只知道順從的我是很不相同的。“你喜歡上學嗎?”我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不喜歡,我在很小的時候便意識到了。那你呢?”
“也不喜歡。”我撇撇嘴,看了看賈鞏沉思的臉色。
“在這個問題上,也許很多的回答都如此。但我們又毫無辦法。正如我們不是主動踏入這條路一樣,我們也不能輕易主動地離開。”
之后,我們便回到教室參加晚自習。我偷偷地瞥向這個向我傳輸讀書無用思想的人,發(fā)現(xiàn)他認真做題的樣子和剛才完全不一樣,賈鞏雖然一直處在懷疑的狀態(tài),但我知道,他比我要清醒得多,比大多數(shù)人也要清醒得多。
賈鞏于是經(jīng)常邀我去月亮門閑逛,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了那天賈鞏在飯桌上的不適應和重訪公寓的事情。當他向我講述自己有多么不堪時,帶著一股自謔的態(tài)度,我知道他在向我露出軟肋。這表明他對我已經(jīng)完全放開了。如果一個人在向你示弱,證明他完全信得過你,并且他決定要和你交朋友了。
賈鞏有著更讓我驚喜的地方。
如今回想起他,一個熱愛電影的青年身影總是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賈鞏對電影的癡迷程度超越一切,在數(shù)度閑逛在月亮門時,他總會給我分析最近看到的震撼無比的偉大著作。他像一個使者,喚醒了我心中沉睡的渴求。我還記得那部讓我對電影有了新認識的作品——《死亡詩社》。在賈鞏的強烈推薦下,我一回到家便一口氣看完了它。那時,我對賈鞏的崇拜才由此越來越狂熱。我很慶幸很早就遇見了這部電影,它的觀念始終吸引著我,某種意義上說,它喚醒了我。之后,在賈鞏的帶領下,看電影幾乎成為了我空閑生活的主旋律。然而,我發(fā)現(xiàn),對賈鞏來說,生活的主旋律竟是電影!學習于他只能是次要的位置。
很快,轟轟烈烈的高考備戰(zhàn)便結束了。成績下來時,我和賈鞏都還說的過去。在大多數(shù)人享受高考之后的漫長假期時,賈鞏又做了一件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的事,他是在電話里告訴我的,他去了那個曾經(jīng)在月亮門對我說過的地方——工地。
賈鞏曾說他想去工地,但我當時并沒有太在意,我只是覺得他在說一句玩笑話。他在電話說他想體驗一次不同的經(jīng)歷,這次經(jīng)歷是他主動為自己選的,他的二伯給他搭攬了一個輕松的文件活兒,但他拒絕了,因為他想出出力,流流汗,當一次受苦的農(nóng)民工。果然,這樣的人就是不一樣。起初,我把這個消息告知其他人時,他們都說不消兩三天賈鞏便會打退堂鼓,在這個時候,我堅定地站在了賈鞏這方面,因為我知道,賈鞏不是在賺錢,而是在生活。他積極投入到生活的湯鍋里,時而冷靜,時而激憤,他干了整整一個月,為了這一個月,他準備了太長時間。在他不能主動選擇的時候,他早已為今后的日子做好了這個選擇。
高考后的沒幾天,賈鞏在老家附近找到了一個工地,開啟了他的冒險。當他在電話里興奮地告知我第一天的所見所聞時,我才更加肯定了這個人是認真的。
賈鞏老家賈莊并不是很大,從村東頭便能望見村西的白樺林。第一個早上,賈鞏說他很早便起了床,興奮地不停看著鐘表,這是他上工的第一天。迎著東方升起的旭日,有絲涼意的雙臂頓時溫和了不少,沒過十分鐘,他便來到了村東的黃大鎖家。之后的日子便要在他家度過,這是一個靠養(yǎng)豬發(fā)家致富的中年男人,瘦削的臉上吊著一條條皮肉,眼光里一股讓人覺得精明透了的冷光,但他起初對賈鞏是非常客氣的,直到最后一個星期的時候,賈鞏才重新對這個在黃土地上長大的樸實莊稼人有了新的認識。
請您允許我先將賈鞏第一天的所見所感交代清楚,當賈鞏穿過齊整整的白樺林向左一轉(zhuǎn)彎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黃大鎖家的門前,挺拔的身軀套在一件白色汗衫里,嘴角咧起的微笑在他粗長的胡子下面若隱若現(xiàn),他是張福,工地上的泥瓦匠,除此之外,他還是包工頭,這一大個攤子全是他在打理。“伯伯!”賈鞏先聲奪人,引來了張福的注意。
“先干上一天就活泛了。”張福挪動著他那笨拙的身軀,賈鞏注意到,張福的體格是他見過最壯實的,這個干了一輩子包工頭的男人有一種強大的氣場,那是被黃土所映照出來的由內(nèi)而外的精神氣。他看似慢慢悠悠,一股成熟的自信力在支撐著他,憑借著這樣的一種不善妥協(xié)的倔強,他攬下的攤子始終在瀕臨解散之際又煥發(fā)新生,張福的傳奇故事漸漸成為了百姓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小時候,大人們總會講張福的精明能干,他是如何帶領工人們建起每一座堅固的房屋,甚至是建立起賈莊的第一座戲樓,那時張福的大名如雷貫耳,看著一幢幢由張福蓋起來的房屋,賈鞏知道在泥瓦匠這個行業(yè),張福說第一,沒人敢說第二。
張福從他的黑色掉漆的摩托上取下杯子,看到張福拿著他的杯子往回走,賈鞏會心一笑,張福的杯子有手臂那么粗,像張福一樣它的杯子也罕見的高。“你先把那些地板磚泡一下。一會兒就要用。”賈鞏走到一個鐵皮水罐前面,看到里面渾濁的水中依稀有兩三塊大瓷磚。
“伯,這里面還有幾塊。”
“不夠。”
“磚在哪里?”
“你把那跟前的塑料掀開。”
“噢。”
賈鞏用力將一張巨大的上面還有積水的塑料拉扯開來,一個個白色的精裝盒子并列站在地上,他彎腰用剪刀劃開上面的塑料條封,這時,一輛深紅褐色的女士摩托朝他們行來,“四伯來了。”賈鞏高聲叫道。張福見狀也覺得有了年輕人的加入,這個小工地的氛圍還真就不一樣了。
賈鞏口中的四叔是另一位泥瓦匠李四,這個人風趣幽默,是個人人討好的對象。只要有他在,談話的場子里總是笑聲不斷。為了盡快地融入這個集體,賈鞏覺得不僅要和“老大”張福處好關系,這個大紅人李四也得拉近距離,他跑到李四的摩托旁邊,從車框里拿出了的水杯,跟李四并行走入了黃大鎖的家門。
“四伯,要有啥干的,招呼我就行。”賈鞏用一種命令式的口吻不卑不亢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你跟著你張伯就行,不用管我。”李四也禮貌地回答著。
這時,一個矮個男人拎著一個變形的硬質(zhì)不銹鋼杯走了進來,紅色的長袖上衣油淋林的樣子,頗有幾分舊氣,黑色的棉布麻褲也歷經(jīng)風吹日曬而蛻變成棕色,一雙孩子樣式的運動鞋一前一后蹭著地拖著身軀走近了來。他叫王仁貴,綽號二潤子,是工地上唯一的跟工的人,賈鞏的工作便是和他的一模一樣。
最近幾年,各行各業(yè)的工資都有所漲升,但對于像二潤子這樣的小工來說,也只是由原來的日工一百,漲到了一百二,漲幅并沒有太大意思。而李四這樣的大師傅漲到了一百七一天,由于張福是包工頭,除了和李四一樣同等的工資外,他還能在主家黃大鎖那里,再抽些錢,至于抽多抽少,這永遠是一個李四、二潤子了解不了的迷。如果黃大鎖要把工包給張福,那張福才有這個抽錢的機會,倘若主家按日工結算的話,張福也就沒有任何“特權”了。
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臉善相,賈鞏知道,自己要跟他學習的東西不少,要想盡快熟知自己工作的大大小小細節(jié)之處,不被張福挑剔,就得多問這個經(jīng)驗頗豐的小工。
“二潤叔,瓷磚泡幾塊就夠了?”
“哪有個數(shù),先泡兩盒,要看情況再做調(diào)整,說難也難,說簡單也不球難。”聽到他臟話帶口,賈鞏這下才感覺到自己要適應的地方還是很多。“我去備料,沒灰開不了套。”二潤子說著,便推車走了開去。賈鞏將盒子紙撕去,抱起一塊塊長條瓷磚放入深深的水罐中碼成一排,他注意到李四正在一面刷了白漿的墻上來回按壓著,站在一旁的張福叼著煙調(diào)侃著李四的技藝生疏,而李四則狡辯著為自己開脫。看到這一幕,賈鞏知道這個小工地上的人都充滿了生活趣味,他們是底層大眾,對待生活,他們既不是學生氣的冰冷麻木,也不是上層人物的空擺架子。像二潤子一樣,他們都有著最樸實的親和力,像張福一樣,他們也有著自己的驕傲事業(yè),雖然泥瓦匠人并不是一個上了臺面的行業(yè),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佼佼者。
賈鞏來到二潤子的旁邊,看他正用一張沾著硬灰料的鐵锨翻攪著山一般高的石料,“細沙和石子一比一,添水,翻攪勻就行了。”二潤子毫無保留地傳授著經(jīng)驗,令賈鞏吃驚的是,眼前這個不大愛說話的人,總是用一兩句話便可以戳到關鍵之處,并且他干起活兒來絲毫沒有偷工省勁兒的心眼,總是下下卯足了力氣。后來在李四的口中才得知,二潤子是張福千挑萬選的小工,他不會偷懶,更是十分聽話,在人人都以不漲工資為由退出這個集體的時候,只有二潤子老老實實地留在了張福身邊,有的時候二潤子會被張福惡意訓斥,但他似乎從來沒有和這位“老大”正面抵抗過,只是一言不發(fā)地干著自己的活兒。到現(xiàn)在,張福已經(jīng)離不開他了,只要張福一個眼神,二潤子就知道他是要灰料還是想抽根煙。在現(xiàn)今的賈莊,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從事著小工這個最辛苦收入?yún)s最微薄的行業(yè)。二潤子雖然有些矮小,但干起活來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一直和到細沙和石子的混合物再也看不見細沙,也分辨不出石子,而是完全成為第三種物質(zhì)時,二潤子拿過來兩只工地專用塑料盆。
“把灰添滿。”說著二潤子走到了鐵皮罐前把手伸進深水中一塊塊取出泡好的瓷磚。“別愣著,裝好就給你張伯拿過去。”二潤子提醒著賈鞏,“手中的活不能停,眼要靈泛,看見活就上,做慢一點,也不要停下來,不然主家來了不好說話。”
賈鞏彎下腰提著重重的塑料盆來到了早已等了許久的張福面前,張福拿起瓦刀,接過二潤子遞過來的瓷磚,在瓷磚的背面涂了厚厚一層石灰料,將瓷磚齊齊按到了墻上。賈鞏見他又拿起一個塑料質(zhì)的紅皮錘重重加固了起來,低頭看了看盆里的石灰料已下去三分之一。
“料不停,瓷磚一直供應著,這就是咱倆的活兒,別看簡單,快起來能忙死人!”說著話,二潤子又提著一盆灰料進來。一直在白墻面前鼓搗的李四這時也走了過來,“兩個人供應兩個大師傅就快了,今天上午就把這個外間貼完了。”他似乎故意說給張福聽的。沒想到張福壓根沒聽到似的,只專顧敲他的瓷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