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清晨，平安京機關(guān)堂的大門緩緩拉開，幾十個衣服破舊的少年涌進院子，可迎接他們的并不是往日那個面目慈祥的老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年輕面孔。

“淳茂先生，道真先生呢？他不是說好今天來教我們漢字嗎？”一個小女孩歪頭發(fā)問。

“父親今天臨時有事，所以讓我來替他教大家漢字，大家趕快去側(cè)殿坐好，我們一會兒要點名了?！陛言久嗣∨⒌念^：“快進去吧！”

“好！”孩子們紛紛進入側(cè)殿，菅原淳茂看著天邊火紅的朝霞，不禁輕笑一聲。

這笑不是沒有來由，此刻菅原道真正襟危坐在牛車上。但見他布滿皺紋的臉上鋪著厚厚的妝容，黑色的朝服換成了艷麗的十二單和服，就連冠帽也換成了及地的假發(fā)，堂堂右大臣竟被扮成了公卿小姐的模樣。

“到了嗎？”

“快了?！壁s車的下人阿三雖奮力將目光集中到路況上，可道真的問話還是深深戳中了他的笑穴。回想起今天早上道真的芳容，阿三還是沒有憋住噴薄涌起的笑意：“噗！”

“什么動靜？阿三，是你在笑嗎？”

“我沒笑！”阿三使勁掐著自己的大腿，強壓著笑意：“老爺，我是專業(yè)的車夫，多好笑也不會在趕車的時候笑。剛剛，對！剛剛是牛放了個屁?！?

“哦，到了嗎？”

“快了?！?

道真實在堅持不住這一身裝束的重量，索性靠在車廂里喘息，這也難怪，公卿小姐的裝束雖奢華艷麗，卻也是沉重?zé)o比。單單是這十二單和服的重量便足以透支他大半體力。菅原道真額角的汗水不住流淌，可他卻害怕破壞妝容，只能默默忍耐。為官幾十年，從自家到清涼殿的路從未如今日這般漫長。

照賀茂平波信上所言，清涼殿退鬼儀式分奉神祭與鎮(zhèn)魔祭，需要錯開時間分別舉行。正午時分進行的奉神祭需要請出護國法器十拳劍，然后由陰陽頭賀茂平波帶領(lǐng)陰陽寮眾進行禱告。于菅原道真而言只要端坐祭臺便好，真正麻煩的是傍晚舉行的鎮(zhèn)魔祭。

鎮(zhèn)魔祭是整個退鬼儀式的重頭戲，屆時賀茂平波需要手執(zhí)法器十拳劍掃清糾纏在殿中的惡鬼，而菅原道真正是誘捕惡鬼的魚餌。本來這惡鬼是沖著醍醐天皇而來，但天皇萬金之軀，豈能充當(dāng)誘餌？于是賀茂平波以占卜之法，選中了菅原道真作為天皇的替身，令其穿著女子衣物，進而弱化自身陽氣，更好地吸引惡鬼。

“可這樣真的能招來惡鬼嗎？”道真邁著沉重的步伐踏入清涼殿，清涼殿面前的空地已然插滿白幡，陰陽寮眾位陰陽師圍坐在當(dāng)中高聳的祭臺四周，高臺供桌上的十拳劍在太陽下光彩熠熠。一切準(zhǔn)備就緒，平波自高臺上一躍而下，緩緩降落在道真的面前：“大人，我們開始吧?！?

“嗯。”道真點了點頭，緩步走上高臺。而千里之外的平戶天巖神社，相較于道真的從容不迫，阿倍面對選拔擂臺竟緊張到渾身發(fā)抖。

眼見臺下的觀眾開始議論紛紛，神英索性一腳將他踢到了擂臺上。這一踢不要緊，阿倍在擂臺上摔了個狗啃泥，惹得臺下觀眾哈哈大笑。

“你踢我干什么？”阿倍拍了拍身上的土，一臉尷尬地看著神英。神英嘆了口氣，開始后悔十天前的決定。

“神英姐，和你商量個事兒唄？”

神英看著阿倍一臉諂媚的笑容，頓時生了一后背的雞皮疙瘩：“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別這樣看著我，怪別扭的?！?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言語間，阿倍從身后掏出了一張告示：“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陰陽師選拔嗎？”

“當(dāng)然記得。”神英點了點頭，目光集中到了告示身上：“這就是選拔的告示嗎？”

“嗯，本月十五日在平戶城天巖神社舉行肥前國選拔賽，取勝者一人代表肥前國進入平安京選拔。”

“十五日？那離比賽時間很近了啊！加油！”說著，神英對著阿倍豎了個大拇指，繼續(xù)揮動錘子釘?shù)厣系哪景濉?

“那神英姐，我要是參加比賽的話，你怎么辦？”

神英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召兒：“我打算帶著召兒四處走走，看有沒有辦法能夠救他。本來也想和你說呢，這幾日感謝你的招待，可再打擾下去我實在過意不去。眼下你這房子也修好了，我打算明天就走?！?

“明天？”阿倍一聽這話，立時坐不住了：“怎么這么急？再多待幾天吧?！?

“時間不等人，我也想早點兒救活召兒，就不留了?！鄙裼@了口氣：“對了，你找我有什么事？走之前我盡量幫你?！?

“真的？”

“當(dāng)然是真的！”

阿倍看著神英一臉篤定的樣子，眼珠一轉(zhuǎn)，故作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還是算了吧，這忙你一定幫不了?！?

“什么忙我?guī)筒涣耍俊鄙裼⒁荒樅闷娴貑柕溃骸澳愕故窍日f出來呀！”

阿倍緊皺眉頭，故作掙扎之狀，終是嘆了口氣：“神英姐，你就安心走吧！我自己另想辦法吧?！?

一聽這話，神英立時急了：“你這家伙還學(xué)會吊人胃口了，快點兒說！不然我生氣了?！?

“別生氣，我說！”阿倍心知神英上了套，趕忙開口：“我想和你一起去參加選拔?！?

“什么？”聞聽此言，神英一臉吃驚地看著阿倍，伸手摸了摸阿倍的額頭。

阿倍見狀，趕忙向后撤身：“你這是干什么？”

“沒發(fā)燒??！”神英一臉疑惑道：“怎么開始說胡話了？”

阿倍嘆了口氣：“我是認(rèn)真的！”

“開什么玩笑？我為什么要參加這個選拔？”神英一臉詫異道：“再說了，我又不是陰陽師，也參加不了??！”

“不，就算不是陰陽師，你也能參加?！闭f著，阿倍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你可以作為我的式神參加選拔！”

“你要我冒充式神？”神英一臉吃驚地喊道。

“淡定！”阿倍被這突然的叫喊驚得差點飛起：“我知道這可能聽起來有點兒離奇，但我是認(rèn)真的。就憑你單挑殘剎的身手，再加上我的陰陽術(shù)與策略，一定可以通過陰陽師選拔的?！?

神英使勁搖頭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先不說別的，就算我冒充式神，那式神長得奇形怪狀的，評審還不直接揭穿我啊？”

“這式神不單只有奇形怪狀的，也有人型的啊！再說了，這人型式神與人本來就沒太大區(qū)別，你又這么厲害，誰能想到你是常人啊？”

“光對付殘剎那種新人召喚的式神，我差點兒就沒命了。要是碰上更厲害的，那不是送死嗎？”

阿倍趕忙解釋道：“殘剎是因為反噬了大友才會強到那個地步，大部分式神不會強過殘剎的！你連殘剎都能打敗，其他式神也一定沒問題！再說了，不還有我嗎？”

就是因為有你我才更害怕！神英冷笑一聲，心里吐槽著阿倍，終是搖了搖頭：“不行！這事沒商量！話說你自己不是有式神嗎？怎么不用你自己的式神??？”

“我的式神哪有神英姐你強啊？”

“那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騙人啊！”

神英的大聲駁斥立時沉默了阿倍，阿倍眉眼一沉，逐漸陷入沉思。不多時，但見他雙手合十，跪坐在神英面前：“拜托！跟我一起去吧！要是贏下選拔，得來的錢我和你平分。”

“這不是錢的問題！”神英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前幾天不是和我說，總有一天要當(dāng)上最偉大的陰陽師，得到清波村所有人的認(rèn)同嗎？”

“對啊。”阿倍點了點頭。

“可你用這種手段去參加選拔，就算你贏了，且不說別人，你自己會認(rèn)同你自己嗎？”

“這！”

眼見阿倍漸漸低下頭，神英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得到認(rèn)同的話，堂堂正正靠自己贏下選拔才對吧？”

“可不這樣的話，這次選拔鐵定沒有希望了?！毖哉Z間，阿倍的眼神漸漸落寞。

“那就好好鍛煉自己，爭取參加下次的選拔咯?！?

“于你于我，都不會有下次了。”

神英一臉疑惑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這陰陽師選拔之前都是以世襲為主，自賀茂平波開了全國選拔的先河之后，世家大族極力反對，若不是天皇覺得有趣，只怕這一屆都辦不成，哪還有下次？所以于我而言，這次不參加，也許這一輩子都只能與正統(tǒng)無緣?！?

神英眉頭一皺：“那于我呢？”

阿倍眼珠一轉(zhuǎn)：“于你，你是為了救弟弟來的，這陰陽術(shù)中應(yīng)該有可以救你弟弟的法門。”

阿倍的話仿佛一陣驚雷，震得神英汗毛倒豎。神英一把按住阿倍的肩膀，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jié)：“你說什么？陰陽術(shù)可以救召兒的命？”

阿倍眼見神英吃人一般的架勢，心知她已經(jīng)動心，繼續(xù)說道：“嗯，雖說我的陰陽術(shù)水平不行，但評審清明大師應(yīng)該有辦法，他可是九州第一天級陰陽師?！?

“他人在哪兒？”

“這個嘛？”阿倍眉頭一皺：“我也不清楚呢，他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想找到他也只有在平安京選拔的擂臺上吧。”

神英冷笑一聲，識破了阿倍的詭計：“只怕這是你哄我冒充式神的幌子吧？”

“隨便你怎么想，要是沒有這個選拔，你覺得你一個外邦人能輕易見到清明大師嗎？”阿倍故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眼下還不知道你弟弟的情況如何，萬一清明大師說這起死回生需要一定時限，只怕你后悔都來不及。畢竟這選拔可是見到清明大師最快的方法?！?

“那我要是陪你一起去，在你一旁給你加油打氣呢？”

“平安京選拔是封閉選拔，哪里有觀眾？”阿倍立時反駁：“再說了，你也不是不清楚，單靠我一個人，我能進京選拔嗎？”

“這？”阿倍的話，令神英陷入沉思。

“也許你說得對?！卑⒈缎闹裼⑸狭算^，故作嘆氣狀：“我還是靠自己的力量參加選拔吧。至于你弟弟，也許這就是他的命吧?！?

“走吧，我們聯(lián)手參加選拔！”阿倍話音未落，神英便打斷了他。

阿倍心中暗喜，可還是搖了搖頭，裝作不情愿的樣子：“不了，不了，我還是自己去吧，身為一個男人還是要堂堂正正地靠自己！”

“行了，不必再說這話套路我了！”神英嘆了口氣：“就這么說定了，我作你的式神出戰(zhàn)。”

“太棒了！”阿倍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竟是大聲呼喊起來。

就在這時，神英卻把雙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不過有句話你記好了，這次出戰(zhàn)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倘若我見到清明大師之后，接下來的比賽，你就要靠自己的力量去爭取了。”

“沒問題！”

這時，一陣鼓聲打斷了神英的思緒，周圍的觀眾也安靜下來。一個白衣神官手拿銅鑼站到了擂臺中間：“雙方陰陽師敬聽！”

二人應(yīng)聲上前，一個銀發(fā)男子亦迎面走來：“喲，土包子，你身后的式神還挺漂亮的，要是我贏了，能不能讓她陪我玩玩？”

男子囂張至極的話語，阿倍來不及回應(yīng)。他的注意力全在男子身后那個身材高大的人形怪物身上。卻見這怪物人手鷹足、鳥嘴長鼻、背上一雙黑色羽翼，搭配一身鎧甲與腰間的太刀，活像是征戰(zhàn)沙場的將軍一般，一出場便引得臺下觀眾一陣驚呼。而它一臉輕蔑地看著眾人，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這是傳說中的天狗嗎？”

“看起來好厲害的樣子！”

“想不到在這地方選拔竟然可以看到式神天狗，看來那個土包子死定了！”

面對臺下的觀眾議論紛紛，神英貼著阿倍的耳邊小聲問道：“這鳥人是什么鬼？看起來好厲害的樣子?！?

“什么鳥人？那可是中階式神天狗！”言語間，阿倍眉頭緊鎖：“早知道對手是它，我就去其他地方參賽了?！?

“天狗？中階？”

“嗯，一般來說式神按照力量劃分為低階、中階、高階、神四級，像這種地方選拔，按理說只能碰到低階式神。能碰到天狗，只能說我們運氣太差了?！?

神英仔細打量著面前的怪物，實在看不出它和狗有什么關(guān)系：“這鳥人有這么厲害嗎？”

“一會兒他會教你做人的?！卑⒈犊粗媲皣虖埖陌酌砦⑽㈩澏?。他心知既然白毛的式神是天狗，那么那個白毛至少有人級的實力，不然以天狗的驕傲，是不會臣服于他的。

“選拔禁止出現(xiàn)外援，陰陽師不準(zhǔn)使用陰陽術(shù)以外的法門。雙方各自帶領(lǐng)一位式神參戰(zhàn)，時間一炷香，哪一方陰陽師掉出擂臺或者陣亡，另一方通過選拔?！毖哉Z間，白衣神官亮出了生死文書：“若無異議，請雙方畫押?！?

“土包子，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銀發(fā)男子輕蔑一笑，隨即咬破手指在文書上按下血印。

“真的沒問題嗎？”阿倍看著銀發(fā)男子身后的天狗，回身看了看神英。

“他比殘剎如何？”

“應(yīng)該差不多！”阿倍心知這天狗的實力要高于殘剎，可他擔(dān)心神英知情會后悔，于是說了謊。

“那你還磨蹭什么？是不是個爺們兒？”神英眉頭一皺，一把抓過阿倍的手，索性替他咬破手指。

“啊！”阿倍慘叫一聲，可神英絲毫不顧，硬是將他的手指重重按在了生死文書上：“快點兒！”

“知道了?！卑⒈端蔽频氖种福荒樜乜粗裼ⅰＥ_下觀眾眼見這一幕，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東方：陰陽師阿倍清野，式神神英；西方：陰陽師松浦浪，式神鬼藏，選拔開始！”隨著神官的一聲鑼響，整個會場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

啰里啰嗦的真麻煩！只要把這個白毛干掉就可以了吧？神英抽出橫刀，向著松浦浪揮刀砍去。而天狗鬼藏張開雙翼，拔出腰間的太刀與神英刀兵相接。

“干得好！鬼藏！”松浦浪借式神交兵之際，由懷中拈出一紙黃符。這符咒隨著他的口訣頓時化作一桿長槍：“拖住他！我來解決這個土包子！”

“你應(yīng)付一下，我馬上就到！”神英本想用橫刀震開天狗，但天狗似是看穿了她的招式一般，不停揮刀招架。幾個回合下來，神英感到些許吃力。

“啊！”眼見松浦浪手執(zhí)長槍殺來，阿倍不停從懷中散出符咒，可也不知怎的，他越緊張，越找不出昨天預(yù)留的火爆符。

“哈哈哈！看來我碰到了一個新手，運氣不錯??！”松浦浪手執(zhí)長槍刺向阿倍，阿倍抱頭蹲下，僥幸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

“受死吧！”松浦浪上前一步，手腕一挑，卻見鋒利的槍尖直刺阿倍的眉間。

“阿倍！”神英見狀，趁天狗轉(zhuǎn)身之際一腳將它踹飛，可再想救援阿倍之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但見松浦浪的腳下閃出點點光亮，緊接著連環(huán)的爆炸擋住了這致命的長槍，爆炸所產(chǎn)生的黑霧瞬間籠罩了擂臺中心。松浦浪眼見情況不妙，帶著一身灰土撤出煙霧。而阿倍灰頭土臉地站起身，嘴邊掛著微笑：“我說呢，原來火爆符夾在其他符咒里了?！?

“真是傻人有傻福！”神英見阿倍沒事，頓時松了口氣。

眼見自己一身白衣被炸得滿身污穢，松浦浪劍眉倒豎，眼中寫滿殺意：“你死定了！鬼藏，用天火圍城！”

天狗鬼藏瞬間飛到半空，抽出腰間的團扇揮動，卻見整個圓形的擂臺瞬間圍上了火焰的柵欄。圍觀群眾見狀紛紛退讓，尖叫聲立時環(huán)繞場內(nèi)。

“陣仗不小啊！”神英冷笑一聲：“阿倍，保護好自己！”

“你不說我也會的！”說話的功夫，阿倍已經(jīng)蜷縮在擂臺的一角，指縫間滿是黃色符紙，只剩下神英陣列在前，與松浦對峙。

“唉！”神英嘆了口氣：“大哥，你能靠譜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