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勝浦山歌:一個吳歌歌種的定點考察
- 王小龍 李恩忠
- 5342字
- 2021-12-31 15:43:46
序一
收到王小龍的《勝浦山歌:一個吳歌歌種的定點考察》書稿,我感到既驚喜又有些擔憂。驚喜的是小龍經過十多年的跟蹤調查,終于修成正果;擔憂的是勝浦山歌雖然名氣不小,也有不少優秀的歌手,但畢竟只是吳語山歌一個很小的分支,與早已聲名遠揚的白茆山歌、蘆墟山歌、嘉善田歌相比,其影響力和特色還是稍有遜色的。尤其是近十幾年來,隨著城鎮化步伐的加快,蘇南農村快速消失,傳承環境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隨著年老歌手的相繼離世,調查采訪工作越來越困難。在這種背景下,要想獲取豐富的第一手資料,完成對勝浦山歌的綜合性研究,難度是可想而知的。不過,通讀了全部書稿后,這種擔憂基本消除了。該書至少在以下三方面對吳語山歌研究乃至中國民間歌謠研究做出了貢獻。
首先,從吳歌研究史的角度看,它是在城鎮化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雙重背景”下推進吳歌研究的一部扎實之作。吳歌研究肇始于20世紀20年代,發端于劉半農、顧頡剛等學者,其中顧頡剛先生的《吳歌小史》①雖然僅一萬余字,但對吳歌流傳的地域、發展演變的歷程、歌體的沿革等都做了詳細的考證,故而文章一刊載,便受到學界的好評,說它“源源本本,實為治文學史者必讀”②,讀后“知道吳歌起源是很早的,一直流傳下來,自有它的系統,實可同‘詩三百篇’并駕齊驅的”③,成為吳歌研究的奠基之作。20世紀五六十年代,吳語地區的音樂工作者、民間文學工作者對吳歌做過較為廣泛的調查,如1952年8月,蘇南文藝工作者對民間音樂的搜集和整理;1959年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研究部和江蘇省文聯、文化局聯合對常熟白茆新民歌的調查;1960年5月至8月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上海群眾藝術館、上海文藝出版社等組成民間文學工作小組,赴奉賢進行山歌的搜集等。在此過程中發表了大量有學術價值的文章和調查研究報告,如《江蘇南部歌謠簡論》①、《奉賢民歌調查報告》②等,形成了吳歌研究的第二個高潮。1978年后,江浙滬兩省一市的民間文藝研究會相繼成立,吳語地區的民間文藝工作得以恢復和全面開展。尤其是80年代開始的、由文化部組織的“十套集成”(其中有《中國歌謠集成》《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工作的開展,使得吳歌的搜集整理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同時也促使吳歌的研究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涌現了大量的學術論文和研究著作,如天鷹(姜彬)《論吳歌及其他》(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王仿、鄭碩人《民間敘事詩的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 1993年),金天麟《田歌概論》(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錢舜娟《江南民間敘事詩及故事》(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高福民、金煦主編《吳歌遺產集粹》(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高福民、金煦主編《中國·吳歌論壇》(古吳軒出版社,2005年)③,鄭土有《吳語敘事山歌演唱傳統研究》(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金天麟《中國·嘉善田歌》(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等。綜觀十多年來,各地出版的吳歌作品集不少,召開吳歌保護傳承的會議也不少,但從研究角度而言,幾乎沒有出現過有影響力的研究成果。究其原因,一是前期的研究已經達到了很高的高度,如果沒有方法論上的創新,很難有新的突破;二是長期從事吳歌搜集研究、積淀深厚的一批學者相繼步入老年乃至離世,缺乏繼續創新的能力,而年輕一輩學者不僅人數少而且尚未能達到自創一說的水平;三是傳承環境的急劇變化,吳語地區是中國改革開放后最發達地區之一,城鎮化步伐超乎想象,短短的二十幾年時間傳統農村消失殆盡。而這種變化,不僅給吳歌的傳承帶來致命的影響,也給吳歌的調查研究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難。而王小龍的這部著作,可以說是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目前吳歌研究的平靜期,注入了一股新鮮的芳香。這主要得力于小龍十余年的田野調查資料積累和孜孜不倦的追求,也得力于他的知識結構和學術背景。
其次,從研究方法的角度看,該書突破了以往吳歌研究中文學與音樂割裂的研究,采用了更符合吳歌實際的綜合研究法。眾所周知,民歌是一種民間歌唱藝術,歌詞與音樂是一個整體,兩者不可分離,任何單一的研究都會有偏頗,更難以深入。但由于受研究者知識結構的局限,民間文學研究者往往不懂音樂,音樂工作者又不重視文學研究,吳歌研究從五四時期開始就呈現了“兩層皮”的現象。而王小龍讀博期間所學的是民族音樂學,后又在藝術人類學與民間文學專業進修訪學,故他的知識結構較為齊備,能夠比較熟練地運用音樂學、藝術人類學、民俗學等方面的知識和方法進行綜合性研究,同時又有意識地將勝浦山歌置于勝浦地區的文化生態中進行綜合考量,考察它與地域文化,與其他民間藝術如寶卷、戲曲的共生性關系。由于研究方法和視角的突破,該書得出了不少令人信服、之前沒有被發現的特點和規律。
例如通過對具體作品的分析并配以旋律分析軟件melodyne3.0的佐證,提出勝浦山歌具有“詞曲異步”的特點,即唱詞的結束處與樂句的結束處不相吻合,如“山歌好唱口難開,櫻桃/好吃樹難栽。/白米飯好吃田難種,鮮湯/好吃網難抬。”認為這一特點產生的原因是為了樂句的整體平衡,起到“能量釋放”的功效。并且通過分析吳敘忠、金文胤演唱的“四句頭”山歌,認為“四句頭調”的能量釋放已經形成了某種模式化的痕跡:一是唱詞第三、四句的長度規模以及句讀處與第一、二句近似;二是第一個句子能量相對充足因此句幅比較大,音高活動強度范圍也比較大,其后則能量逐漸減弱,音高活動范圍也變小。作者認為“詞曲異步”在我國其他漢族地區的民歌中比較少見,只有在一些西南少數民族中偶爾會見到。這很可能與吳語方言和南方少數民族共同擁有“百越”祖先有一定的關系,吳語中保留了古百越語的底層詞。這種特點僅僅從文學(歌詞)的研究中是無法發現的。
通過對歌手吳敘忠在間隔不到一個小時演唱的同一首“打頭歌”(引歌)《大紅帖子七寸長》的比較,認為盡管該曲被演唱者認為是“同一首山歌”,但還是有一些細微的差異,首先是唱詞的細微差別,其次是兩次演唱開頭起音不一樣,而這正是依靠口頭傳承方式生存的勝浦山歌與當下創作歌曲存在方式的不同之處,即每一次演唱沒有完全的相同。但從兩次的不同演唱也可以觀察到歌手處理手法的相同之處:第二次唱“大紅帖子”時,用的是do-re-mi的上行級進,而第一次則用了一個以re為中心音的上輔助音。這種處理手法同樣出現在最后一句,第一次唱“大家勿好”是上行的mi-so-la,而第二次則是以la為中心音的上輔助音。這說明,即使在每一次具有細微不同的表象背后,某種“創作手法”也都存在著一致性。從這個角度分析“變”與“不變”的問題以及歌手的編創能力也是很有說服力的。
關于民歌手的演唱技巧方面,通常我們會認為民歌手演唱時多是原聲(直音),大多不太會運用顫音(vibrato)來修飾美化聲音音色。但作者通過旋律分析軟件分析后認為,勝浦山歌的一些歌手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掌握了在長音上作顫音的技巧,如吳敘忠唱《耘稻山歌》中“耘稻要唱耘稻歌(哎)”的末兩字時,明顯使用了腹顫音;宋美珍在唱《日頭直仔姐擔茶》時的第一個“哎”時,也用了氣顫;而金文胤擅于運用各種顫音和裝飾音來美化音色,吐字、頭腹尾均非常講究,每吐一個字都采用了“豹頭”“熊腰”“鳳尾”的吐字歸韻方式。這也是以往研究中沒有關注到的問題。
山歌因為缺乏歷史文獻的資料,很難復原其歷史發展脈絡。作者借鑒上海音樂學院陳應時教授提出的用樂譜本身說話、從樂譜中發現其內在的歷史信息的方法,對勝浦山歌中多“太湖”歌詞的現象進行分析,認為今天勝浦地區居民的祖先大概是清代乾嘉時期從太湖流域遷徙而來,該時期也是勝浦山歌演唱興盛的時期,故勝浦山歌中頻頻唱到太湖。從歌詞曲調研究歷史,雖然仍有許多推測的成分,但思路是值得提倡的。
第三,在城鎮化、非遺保護的“雙重背景”下,非物質文化遺產如何保護、如何傳承,是目前面臨的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從此角度而言,本書對于目前城鎮化程度比較高地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
勝浦是一個已經從“農鎮成功變身街道、社區的典型”,有人稱之為“過渡型社區”。新中國成立初建勝浦鄉,由25個行政村組成;1994年撤鄉建鎮,屬吳縣,同年劃歸蘇州工業園區。2012年,撤鎮建街道,至今已無農民。屬于蘇南地區城鎮化步伐最快的地區之一。生活在勝浦街道的民眾,其工作性質、生活空間、生活方式已經完全城市化。在短短的二十多年時間里,基本完成了由農村向城市的過渡,這樣迅猛的轉型,必然會帶來一系列的問題。比如,世代耕作為生的農民如何成功轉變為靠上班掙錢的現代市民?尤其是觀念如何轉變?傳統文化如何保護并得以延續?“勝浦山歌”與其他優秀的勝浦傳統文化品種如宣卷、水鄉傳統婦女服飾等,都是傳統農耕生活下的產物,它們在城市化后的命運如何?作者通過十多年的跟蹤調查,認為勝浦圍繞“勝浦三寶”(山歌、宣卷、水鄉傳統婦女服飾)建設方面的舉措,對于推動勝浦鎮過渡型社區建設與治理、助力過渡型社區的社會融合,起到了積極作用,成為我國城市化進程中文化轉型的成功范例。他將勝浦保護經驗歸結為四個方面。
一是建立固定的非遺場館,為非遺傳承活動提供必要的場地,并且實行靜態展示和動態展演并舉的方式。建成后,已接待了上萬人次的參觀活動,成為勝浦鎮幼兒園、小學、中學的民間文化教育基地,蘇州各高校藝術學院學生的藝術實踐基地及高校教師的科學研究基地。如宣卷館成為勝浦人免費欣賞宣卷的場所,擴大宣卷藝術的影響和輻射能力,吸引了勝浦十多個宣卷班子爭相到現場演唱。在勝浦園東社區設立周五晚上“山歌會”,讓古老優美的山歌旋律回蕩在居民小區,越來越多的山歌愛好者開始參與其中,已經形成了一個頗具規模的廣場文化活動,使得山歌在潛移默化中得到傳承。而水鄉傳統婦女服飾制作班,配備了縫紉機、熨斗等服裝剪裁制作設備,為年輕的水鄉服飾制作愛好者提供了學習的場所。二是建立“社區非物質文化遺產演出隊”,充分調動民間藝術帶頭人的活動積極性,以點帶面,讓更多的居民親身參與,起到宣傳和傳承非遺項目的作用。三是編印“勝浦山歌”“勝浦宣卷”讀本,以宣傳這些非遺品種的基本常識。四是邀請高校專家介入調查研究,指導非遺的保護工作,完善了專家、學者、傳承人三位一體的保護傳承研究隊伍,定期開展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科研活動,培養了一批新生的民歌手和宣卷藝人,搶救出一批山歌和宣卷的文字資料。這四方面的工作,很多地區也都在做,但往往缺乏整體規劃,隨意性強。而勝浦的經驗在于有周全的計劃和持續性,尤其是在非遺項目的動態展演方面非常成功,雖然原有的生存環境沒有了,但是勝浦人通過自己的創造性勞動,構造了一個小環境,即很多展覽和活動場所,使非遺項目逐漸“回歸”到社區的居民生活之中。這為高度城鎮化后的地區如何保護、傳承好非遺提供了可貴的經驗。
同時,針對這些年來勝浦山歌的保護傳承情況,作者也提出了一些存在的問題和相關建議:一是行政機制方面的問題,尤其是非遺工作負責人的頻繁變動,對非遺保護傳承工作會帶來較大的影響,迫切需要建立一套保障相關專業人員工作連續性的穩定機制。二是城鎮化后山歌傳承人的培養問題更加突出。傳統勝浦山歌采用“口傳身教”的形式傳唱,大部分人都是靠反復的聆聽和傳唱來掌握的。相比于農耕時期,現在年輕人都忙于工廠、企業上班,閑暇時間少,單純依靠個體間的自然傳承已經很難做到。所以,必須采取自然性傳承和社會性傳承(培訓)相結合的培養模式。三是突破創新開發瓶頸的問題。非遺的保護傳承固然重要,但因為類似于勝浦山歌之類的非遺項目,既已失去了其原來生存的土壤,又不太適合現代人的審美需求,因此創新發展是必須的;成功的創新,反過來可以幫助更好地做好保護工作,兩者相輔相成。將勝浦山歌的曲調與演唱方式改良改編,融入現代藝術之中,將古老的文化傳統與現代審美趣味相結合,前些年已在勝浦做過大量嘗試,如在勝浦鎮中心幼兒園推廣改編的新山歌,取得了一些成效。但總體影響力還不夠。所以如何將這項工作進一步深入,并在實踐中提煉、升華,將是一項迫切而具有挑戰性的工作。以上問題及對策的提出,應該說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同時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是后非遺時代出現的新情況,值得認真研究。
以上三方面是我在閱讀本書中感受最深的,相信也是本書價值之所在。總之,本書在十余年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寫成,不僅是對勝浦山歌的綜合性研究成果,而且對于吳歌的研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都具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當然,本書也存在一些瑕疵,如對“詞曲異步”“一曲多變”“以腔傳辭”“垛句”的音樂分析、水鄉與三拍子關系等具有創新性的核心問題的研究深入不夠;山歌與習俗以及與其他曲藝形式關系的分析,現象介紹多,未能切入內在機理的研究;分析問題時聚焦不夠,等等。相信小龍老師會在今后的調查研究中不斷完善提高。
2019年4月26日
(鄭土有: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民俗學會常務理事及副秘書長、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民俗保護研究開發中心兼職研究員、上海市文聯委員、日本新潟縣立歷史博物館共同研究員。)
① 《歌謠周刊》第2卷第23期。
② 陸侃如:《讀〈吳歌小史〉》, 《歌謠周刊》第2卷第28期。
③ 顧廷龍:《補〈吳歌小史〉》, 《歌謠周刊》第2卷第33期。
① 錢靜人:《江蘇南部歌謠簡論》,江蘇人民出版社,1953年。
② 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民間文學組、上海文藝出版社編:《奉賢民歌調查報告》,內部出版, 1961年。
③ 該書匯集了自五四時期至2005年研究吳歌的主要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