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在海口美蘭機場里坐著,身邊都是來來往往打扮精致的旅客,相形之下,他一身褪色的汗衫褲衩,還有脫了幫的運動鞋在這個環境里顯得很不協調。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胡子也沒有刮,好像剛從某個荒島上剛返回文明世界。他聽到了空姐高跟鞋誘惑的聲音,卻并沒有微微瞥視,而是專注地在本子上飛快地寫著什么,他這兩年走過了全國大部分的省市,而海南是他環游中國的最后一站。
“田野”,他抬頭看了看,冷漠的臉上一下綻放出了爽朗的笑容。是他的兩個好朋友,云飛和葉茂正一起向他走來。他高興極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云飛,葉茂,我想死你們了。”
“我剛才拿行李的時候看到葉茂,就覺得他一點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還像個大學生似的”,云飛說道。
“云飛可是變得多了,說話都比原來更穩重更有自信了,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你看看,比原來胖了一圈,肯定是當領導了吧”,葉茂笑道。
“水清怎么還沒來呢,當年報道他是最后一個到宿舍的,今天又遲到了”,田野抱怨道。
“你看,那是不是他”,云飛用手往前面一指。
“好像還真是”,葉茂扶了一下眼鏡,想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水清”,田野喊道,他踮起腳,用力向他揮了揮手。
水清看到了他們,邁開步子跑了過來。
“終于把你等到啦”,田野把他拽了過來,“還記得我們畢業旅行的時候嗎?”
四個人緊緊地圍在一起,這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如夢似幻,在這一刻,時間好像從未離開。
說話之間,四個人走出了機場。“我已經計劃好了,咱們就在機場外面租幾輛自行車環島,都是大小伙子,西線去東線回六天五晚足夠了”,田野早有預謀。
“騎車是沒問題,可是我們還有這么多的行李呢,這怎么辦”,葉茂問道。
“租個車吧”,水清指著遠處的一家店說道,“那不是有個招牌么,‘小卞租車’。”
“這名字起的,真有意思”,田野笑了笑。
正說著,四個人走到了租車店的門口。店面不小,看起來這家既租汽車又租自行車,有好幾個人都在那里轉悠。
“幾位要租車嗎”,伙計上來問道。
“是啊,小卞師傅,有自行車租嗎?”,田野問道。
“我們老板姓卞,我只是個打工的”,店員說道,“山地車都在這兒,隨便選。”
“汽車呢?”
“汽車也有啊,你們是想自己開呢,還是找人開呢?”
“還可以找人開啊”,水清問道。
“可以啊,連人帶車,一天八百塊錢。”
“這么貴啊”,云飛說道,“打車都沒這么多錢。”
“就這個價兒”,伙計笑道,“要不租車你自己開也行。”
水清向幾個人商量道,“找人開吧,貴是貴了點,又不是花不起這個錢。”
“確實不是花不起,就是太坑了”,田野很氣憤,“我環游中國總共才花了八萬塊錢。”
“那就我來開吧,這大熱天的,開車還舒服些”,水清說道。
“那不行”,田野不答應,“這就不叫知己同游了”。
幾個人正在糾結,旁邊一個人向他們搭話,“四個小兄弟,你們好啊。剛才我聽你們在這兒說話,好像是想找個人幫忙開車。我是一個人過來租車自駕游的,正想找人作伴呢,我來給你們開車好不好?”
田野看了看那人,他大約三十歲出頭的年紀,高高瘦瘦的,大眾臉,黑皮膚,不像是個壞人,但又覺得很奇怪,現在不是國家法定假期,這樣的人會獨自跑來海南島玩呢?看他的形象打扮,根本就與享受生活搭不上一點兒邊。可是云飛顧不上想太多,就向他問道,“我們要走一個六天五晚的行程,你方便嗎?”
“我都行,走哪條線,走幾天都無所謂。我正猶豫呢,碰上你們幫我決定了。”
“那挺好啊,你是什么價兒啊?”
“我不要錢,本來我就是想駕車環島的,和你們順道一路走就是了。我不是壞人,就算我是壞人,你們有四個人,我只有一個,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不是?”
“可是你什么都不要,我們過意不去”,田野說道,“剛才我們是嫌貴了。”
“那現在你是嫌便宜了嗎”,他笑了笑,“要不你們每天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這倒是挺新鮮的”,葉茂笑了笑,“您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嘛,是個收故事的人。”
“我聽說過過收手機,收家具,收電器的,還真沒有聽說過收故事的”,水清覺得很奇怪,“您收故事有什么用呢?”
“講給別人聽啊”,他攤了攤手表示自己的坦誠,“這不是很有趣嗎?”
“看來我們的愛好很相同啊,很高興認識你”,田野和他握了握手,“我叫田野,這三位是云飛,水清,葉茂。”
“很高興認識你們,我叫臧恕之”,他說道,“臧是XZ的藏去掉草字頭。”
“這個姓可不多見”,田野說道,“您恐怕總被人寫錯名字吧。”
“從小到大我都習慣了,不過自我介紹的時候,又總會加上這么一句。”
四個人把行李裝上了老掉渣的斯柯達,葉茂對臧恕之說,“我們要住五個晚上,我們四個人一共講四個故事,最后一天,你也給我們講一個故事吧?”
“沒問題,我肚子里的故事可多了”,臧恕之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第一天,大家從海口出發,晚上來到了儋州,云飛講了第一個故事《大都市里的小鎮青年》。
我家是農村的,在上大學之前我還從沒有出過縣城。在我們村上,其實我的家境還可以,父母弄了個小的養雞場,一年能有四五萬塊的收入。可是自從我媽生病住院以后,家里的情況急轉直下。為了給我媽看病,養雞場賣了,還借了不少外債。我爸在縣城里打工掙錢,一方面要負擔我媽的醫藥費,一方面還要供我上大學。我念書的時候就開始做兼職,不僅不要家里的錢,還能往家里寄一點。畢業之后,我想回縣城工作,方便照顧家里。可是我媽死活不同意,說我要是回去了,一輩子就像牛羊一樣被圈住了再也出不去。父母說我要有出息,就一定把根扎到大城市里。我一想,大城市掙錢多,所以就在這里找了份工作,定了下來。
可是在大城市安家談何容易呢?什么是家,與自己的房子才是家。剛畢業的時候,我一個月的工資才五千塊錢多一點,可是光房租一個月就要八百。我的房東齊大爺是個拆遷戶,他名下一共有六套房子,每套再隔成四間,一個月就能收兩萬四千塊錢的房租。可他除了遛狗打牌,每天還是在垃圾堆里撿紙盒子。我心里真的特別憋屈,憑什么有些人的命這么好,單靠收租就能過得自由自在?而我辛辛苦苦地工作,一輩子都買不起他這么多的房子。新房的價格是六千一平米,我一個月存三千,只能買半個平米,一年才六平米。想買個六十平方的房子,要整整十年。天哪,我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家,我真想干脆回老家去算了。
與我合租的有三個人,和我一樣都是從農村來的孩子。他們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就聚在一起玩游戲,看電影,斗地主,吹牛逼,吃喝不愁,看上去過得很自在。他們想拉我湊一桌麻將,我不同意。我一是不想輸錢,二是不想把自己活成一個廢人。我不想今年過得不好,明年還是過得不好,以后年年都過得不好,一輩子擠在又破又小的出租房里。我要和老天斗一斗,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啊!在他們下班回家放松休息的時候,我都關起門來看書學習,一看就看到很晚。我要不斷地努力,我要考上研究生,掙出個人樣來。我第一次沒考上,總分夠了,但是英語沒過國家線。公布成績的那一天,我大哭了一場。一年的努力啊,都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可是我不放棄,從當天晚上開始,我就已經在為第二年考研做準備了。這次我比上一年更加努力,不管是加班還是生病,都不允許自己懈怠一天。
皇天不負有心人,第二年我終于如愿考上了。回到校園的感覺真好,身邊都是年輕的,渴求上進的靈魂。可是我顯得和他們格格不入,離開的這兩年,我所學的舊知識已經跟不上時代了,年紀又比同屆的同學大兩歲,我感覺到很多同學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玩。實驗室的同學都稱呼我為老大哥,可我知道,我除了年紀大一點,其他沒有一樣是比得上他們的。我為考研做得準備,在科研方面絲毫派不上用場,聽著同學們高談闊論,我一句話都插不上,真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我甚至想,考研是不是個錯誤的決定,我根本就不應該回到校園的。但是想想那些為了考研日夜奮戰的艱辛,我還是咬牙堅持了過來。
我遇到過的最難的事情,不是學習上的困難,而是同學們對我的議論。有一次我在食堂吃飯,聽到被后有人在說,我們實驗室來了個土包子,就是靠刷題考上的研究生,在科研上面什么都不會。平常在實驗室悶頭悶腦的,話也不會說,真不知道當時導師為什么要把他招進來。我能聽出來,是實驗室的一個師兄說的,平時他遇到我還很和善地向我打招呼,但是背地里面竟然這么說我。然而我反駁不了,他說的都是事實,我自己確實是這個樣子,難道還不許別人說了嗎?
好不容易熬到畢業,研究生的文憑還是在找工作時給了我不小的幫助。我現在的工資已經比本科畢業時漲了好多,所在的公司也比原來大了不少。可是盡管如此,和我的同事相比,我還是很少出席社交場合,不敢瀟灑地花錢享受,更想都不敢想投資理財或者辭職創業這種事情。有一次我和同事們在團建時拍了張部門合影,猛得一看,我就像是一個混入白領隊伍的農民工一樣。他們都叫我好好打扮一下,要不然不會有女孩子喜歡的。我說算了,像我這樣的人,本來就不會有人喜歡的。你看,在別人還沒有給我下定論的時候,我就先給自己貼上標簽了。
我的工作很累,經常要加班,九點十點都是家常便飯。我拼命地工作,就是為了爭取早日升職加薪,因為我真的太需要錢了。俗話說,“錢是英雄膽”,有了錢說話都硬氣。每個月最開心的日子,就是發工資的那一天,看著銀行賬戶里的數字又向上跳了一跳,就覺得這個月吃的苦都是值得的。我平常身邊只留下很少的錢,其他要么給了家里,要么就買定期理財,多掙一分是一分。我從同事那里聽說,網上有些理財產品年化能到百分之八的收益率。我發了工資立馬投了進去,可是兩三個月之后信貸公司就倒閉了,老板跑了,錢也沒追回來。生活真是太難了,他們都那么有錢了,怎么還忍心坑我這樣辛辛苦苦才掙一點小錢的人呢?
我變得越來越自卑,越來越不容易相信別人。去商店里買東西,最害怕的就是導購員走上來問我要買什么,可能我本來想買的,被她一問就只好說,我是隨便看看,然后趕快就走掉了。去政府機關辦事,雖然手續都很齊全,但心里總感覺是像在求別人辦事似的,處處擔驚受怕。上餐廳吃飯,從來都只吃特價菜,還總是覺得點這么便宜的菜,對不起服務員。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面,才像逃離了整個世界,終于可以放松一下。在外面太累了,我感覺自己從未融入這個城市。
吃過晚飯,我會站在公司大樓的頂層看一看這座城市的夜景,多繁華啊!這座城市里有一個街區,街區里有一座大樓,大樓里有一個格子間,格子間里有一個我。這個城市擁有我,而我擁有這個城市嗎?有很多景點我還沒有游玩過,有很多高檔餐廳我還沒有品嘗過,有很多值得有意思的朋友我還沒有認識過。城市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盡頭,而我只是日復一日地原地踏步。我想起了老家的小縣城,它溫和、樸實、安全,因為它很小,所以我對它的每個角落,都像對自己的手掌一樣熟悉。最重要的是,在那里有我的家,一個讓我有歸屬感的地方。
我的一些小時候的玩伴,現在還在老家的,大多都已經結婚,有的都有了孩子。過年回家,村里人都覺得我是從大城市回來的,有出息。可是呢,他們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縣城,又怎么能夠體會我漂泊在外的艱辛。現在我媽媽的病情有了好轉,不用住院治療了,可以在家里休養,所以我和爸爸肩上的擔子才輕了一些。不過我媽的身體還是很不好,她常常向我念叨,什么時候能領個城里媳婦回來給她瞧瞧。我說,總會有個不開眼的姑娘看上你兒子的。現在城里的女孩都是很現實的,對于我這種外省人,特別是鄉下來的,又沒房子,是不會看得上的。
重新給我帶來希望的,是一個同樣來自農村的姑娘,而且還是我的老鄉。她是一個同事介紹給我的,我一開始其實是拒絕的,我了解我自己,我這樣的人是不會有人喜歡的。但同事一定要我去見見,說是親戚托付,找個本分老實的人就好,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我。我說行,那我就去見見。她叫齊小燕,經歷和我差不多,都是大學畢業之后在城市里面漂著。她不好看,而我更丑,所以我一見她就很親切。但是我們都是那種勤奮努力的人,所以就慢慢發展成了男女朋友。有了女人就有了責任,而她愿意和我一起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奮斗,我們的共同目標,就是能有一個自己的家。那時候我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工作特別來勁。有一個伙伴一起努力,你會感覺目標雖然依舊很遠,可是已經近了一半。
齊小燕在一家醫藥公司工作,工資比我少一點,但是加班也很多。她知道我不容易,所以從來不叫我給她買什么,也不提讓我帶她出去吃飯或者出去旅游。她生日的時候,我買了一條手鏈送給她,也就一百塊錢,她嘴上說亂花錢干嘛,可是她戴在手上還是開心地笑了起來。看她笑了,我很開心,眼淚卻流了出來。這不是幸福的淚水,而是悲傷的淚水。生活,真的太不容易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如果不是一直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憑什么會為了這點小事感動呢?
有一次她生病了,請假在家休息,晚上十一點打電話給我說頭疼得厲害,合租的室友都睡了,想讓我接她去醫院。我當時還在加班,就和領導請了個假從公司出來。出租車都下班了,我只好騎上自行車往她家趕。我逆行抄了一條近路,被交警給攔了下來。他把我叫到路邊,對我批評教育,還給我開罰單。我心里急死了,想著女朋友一個人在家沒人照顧,公司領導還打電話來叫我回去處理問題。我心口的氣涌了上來,大哭大叫,“我煩,我冤,我第一次干這種事就被抓到了”,我想到女朋友還在等我送她去醫院,我都給交警跪下了,“大哥你快點吧,我求你了,讓我走吧,你讓我干什么都可以”,把交警都嚇壞了。我六神無主,在路上走來走去,他以為我想不開要上路撞汽車呢,忙把我按在路邊開導了一番,等我情緒穩定下來才放我走。我跑到齊小燕家,她的額頭很燙,我忙送她去醫院,陪她掛水。我想跟她解釋為什么來晚了,她說沒關系,我能去就好了。領導又打電話來,我忍不住頂了他兩句,說我送女朋友回家之后再去公司加班。最后,我是三點半到的公司,一直忙到七點才把問題解決了,瞇了一小時第二天繼續上班。
周末,齊小燕對我說,她好想有個家。我說,等過兩年我們攢夠錢,就結婚。她說,我們現在就結婚吧,她不求有房有車,就是想不要再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了。我說行,只要你不嫌棄,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們為了省錢,沒有辦婚禮。我買了點東西去她家見了她的父母,她買了點東西來我家見了我的父母,就算成親了。我對她說,我一定要讓她為我穿一次婚紗。對于這門婚事,我們兩家都很滿意。還是老祖宗的話說得對,門當戶對。現在,我們租了個一居室住在一起,過得很幸福。我算是看清楚了,原來家不僅僅是一間房子,更是一個相互依賴的愛人,一種相依為伴的生活。現在,我走在城市里,看著萬家燈火,霓虹閃爍,我再也不覺得陌生,不覺得孤單,而是真正覺得自己成了這座城市的一份子了。
第二天,大家從儋州出發,晚上來到了東方,水清講了第二個故事《孤獨的交易者》。
我最初接觸資本市場是在上大學的時候,可能比普通人都要稍微早一點。我爸跟我說,在我剛上小學的時候,他花了一千塊錢,為我投資了一只股票,就是我小時候常常喝的伊利牛奶。現在我十八歲成年了,他要將這只股票還給我。當我看到賬戶里的數字時我驚呆了,算上歷年分紅及股票市值,現在賬戶內的總資產已經有了兩萬多塊!這筆資金,成為了我闖蕩股市最早的資本。
我的書讀得不好,連上大學都是父母交錢點招的。我不是不聰明,就是懶。讀書是為了什么呢?你去問十個大學生,有八個會告訴你是為了賺錢。既然是為了賺錢,為什么不直接一點呢?股市就是離金錢最近的地方,盤面上所有價格的走勢,都是背后的資金在博弈。可是我那時候什么也不懂,就是覺得好玩,一個猛子就扎進了股海當中。剛開始的時候,和很多新手一樣,隨手選了幾只股就交了好運,小小地賺了一筆,這更讓我覺得投資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一買一賣就可以賺錢了,天底下怎么還有這么簡單的事。看著賬面上紅通通的數字,我興奮極了。在這段時間里,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要操作的念頭。我坐立不安,時時刻刻在手機上查看股市的動向,盤口上跳動的數字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我的神經。有些交易不是我想要做的,可就是控制不住雙手,沖動地按下了買賣單。
可是正當我得意的時候,市場馬上就給了我一巴掌。不僅剛剛的盈利沒了,還出現了一點浮虧。可是我還是充滿了盲目地樂觀,我安慰自己說,不要怕,只是技術性調整。可是隨后市場繼續下跌,我變得很焦慮。我將那些還沒有虧損的股票賣了出去,剩下的股票我計劃一漲到成本線我就立刻賣了。幾天之后,我持倉的股票不但沒有漲回去,反而跌得更多,平均有了二十個點的虧損。反而是我清倉的股票跌得較少,甚至還有一支上漲了。我不甘心,既然已經跌了這么多,股價相對成本就變得便宜了不少,現在買入攤低一些成本,不就更容易回本了嗎?于是我決定賭一把,對持倉股票進行了加倉。零八年的股票市場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兩萬塊的本金最后只剩下了四千。因為虧得太多了,我索性就開始裝死,美其名曰價值投資,不去看賬戶的盈虧,覺得總有一天會漲回去的。
那段時間,我開始了系統性的投資學習。趨勢、形態、江恩、波浪,各種各樣的理論我都讀過。其實到了最后,我發現各種理論所總結的技巧都是相同的,不過就是換了一種表述而已。我用這些方法在股市里進行嘗試,發現有時有效,有時無效。我不滿足,我想找到一顆戰勝市場的銀彈。于是我開始編寫指標,總結規律,希望能夠開發出一套獨門秘籍,在股市里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在自以為學有所成之后,我又在股市里投入了一筆錢,按照自以為完美的操作邏輯來進行交易。在做對時,我暗自慶幸,馬上就清倉了;在做錯時,我等著市場掉頭回來,驗證自己還是對的。于是乎,我有了一大堆盈利兩三個點就拋出的股票,還有更大一堆虧損了二三十個點而且繼續向下的股票。股市里有一句話,截斷虧損讓利潤奔跑,而我正好是反過來,截斷盈利讓虧損奔跑。人性中有貪婪的一面,它讓你在虧損時不敢拋出,人性中又有恐懼的一面,它讓你盈利時不敢持有。最后我發現,市場是隨機的,任何想要預測市場的方法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一旦存在就會被推翻。同樣走勢的兩只個股,最后的結果可能是一支上漲另一支下跌,而你根本辨別不出它們先前的走勢有什么不同之處。跟隨市場,而不是預測市場,承認自己的錯誤,保持對市場的敬畏,這樣才能長久地在市場里生存。
我閱讀了一些偉大交易員的傳記,很多人都曾經破產過,破產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們的技巧不夠,而是心態出了問題。很多人對待交易都沒有一種嚴肅的態度,他們覺得交易是一項門檻很低的游戲,其實交易員和醫生、教師、程序員一樣,都是需要勤奮努力學習才能夠成功的。很多人看待職業交易員,都覺得他們的工作很低級,甚至是不務正業,每天投機取巧而已。而實際上,由于做投資的操作方法是反人性的,其難度遠遠大于普通職業。在股市里,投資者七虧二平一賺,成功率只要百分之十。想要靠炒股養家,遠遠比找一份正經工作難得多得多!
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投機像山岳一樣古老,股市今天發生的事情以前發生過,以后會再度發生。為什么歷史會一遍遍重演?是因為人性千百年都沒有改變。在市場里,技術是最不重要的,用最簡單的技術方法就可以實現盈利,大多數人虧損是因為心理建設和倉位管理。就像我一樣,自以為很聰明,聰明到可以戰勝這個市場,或者戰勝這個市場里的大多數人。很多人的問題和我一樣,就是自以為太聰明了,可是你再聰明能聰明得過牛頓嗎?事實上,市場是很愚蠢的,當你做對一件事的時候,市場可能會給你懲罰,而你誤以為這是教訓;當你做錯一件事的時候,市場可能會給你獎勵,而你誤以為是經驗。這就是市場捉摸不透的地方,我們不能夠僅從一次交易的結果來判定策略的好壞,而是要看長期收益。
要獲得成功,必須經歷三個階段,一個是練手期,一個是試錯期,一個是賺錢期。投機,本質上也是一個熟能生巧的過程。學會之后,賺錢真的很容易。在練手期用很少的錢,按照預定的交易策略反復練習,做到手不抖心不跳就成功了。但是很多人往往不愿意經歷一個枯燥的階段,一手一手地買賣太沒意思了。于是很多人就直接進入了試錯期,在這個階段根據練手期積累的經驗可以將倉位稍微擴大一些,并且試探出自己能夠把控的資金量。這就和開車一樣,學會了起步加速剎車,再慢慢提高車速,一直到你所能承受的心理極限為止。最后在有了穩定盈利的交易系統后,就可以慢慢賺錢了。在這個階段,其實交易得越少越好。好的機會是需要耐心等待的,可能一個月就只有一次而已。對于那些一上來就投入全部身家賭一把的人,即使開始贏了幾次,最終也會全部還給市場。一年之中,能做交易的時間很少,但是在空余的時間里需要不斷地學習進步。
我曾經加入過一個股票群,是我的好朋友康德柱拉我進去的,群主叫老伍,自稱是個老股民,除了轉發一些專家對大盤的看法之外,還經常曬自己的收益。群里的很多朋友都一個勁地起哄追捧,讓他幫忙看看自己買的股怎么樣,給大家推薦一點股票什么的。老伍說在群里說不方便,要股票的與他私信聯系。我也收到了老伍的消息,問我要不要推薦。我說不用了,他還是發了一只股票代碼給我,說你不妨看看,如果漲了麻煩在群里點個贊。我想那就看看吧,過了兩天股票跌了。我看到群里有人說,謝謝老師,您推薦的股票我賺了八個點。我這個股跌了,也想去群里說一句,沒想到已經被禁言了。我去問老伍什么情況,竟然直接被踢出群了。我這才明白過來,老伍不過是一個江湖騙子。果不其然,他開始忽悠一些人買他的付費薦股服務,要不是我,康德柱就險些被騙了。天上沒有掉餡餅的好事,要想掙錢就好好地去學習。從此以后,我就再沒加入過類似的股友群了。
在生活中,有幾個朋友知道我在炒股,常常讓我推薦他們一些股票,被我一概拒絕。如果賺了是他們會覺得從市場上賺錢很容易,這樣的想法可能會降低他們對于股市的風險意識,如果虧了那就是你這個朋友不夠意思了,白白讓人家的錢打水漂。還有人想把錢放在我這里幫他們投資,我也不干。投資這件事情,用自己的錢才最順手。用別人的錢,我沒有信心。在市場里,猶豫就會白給。交易只是一項工作,要把它和生活徹底分開。在交易里,只有一個朋友,就是市場。
來到市場上,大家都是來掙錢了。但是我在做每一筆交易之前,都先問自己,這一次,你準備虧多少。沒錯,是準備虧多少。每一次,我都準備虧損。只有把虧損控制在一個合理的范圍內,才能在偶爾走好運的時候掙錢。沒有制度規定,你來到市場里就是要送錢給你的。要學會感恩,剛才我趁著市場不注意的時候,從他那里偷了幾顆金幣出來。那些一開始就想著從市場里索取,大賺一筆的人,是不會被善待的。我有個朋友叫余一文,他在一五年的牛市中發了大財,掙了好多好多錢,把車子房子,還有老婆都換了。我當時就勸他說,做交易的人不能太張揚,你這么囂張,從市場里獲得的一切遲早會還回去。可是他不聽,依舊我行我素。由于支出太高,他不得不在市場中加大杠桿。一八年的時候,他在股災中虧光了所有財產,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就余下了一文錢。我勸他重新開始,我可以借給他十萬塊的本錢。他笑了笑說,我以前一個月都不止花十萬塊。他老婆為了錢和他離婚了,半夜他從天臺上跳下來,死了。市場真的是一個讓人瘋狂的地方,他把人性中最赤裸裸的東西展現了出來。他溫和的時候陽光普照,兇惡的時候大開殺戒。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
作為投機來說,股市就是一場零和博弈,因為有人輸錢,才有人贏錢。所以很多人的心理發生了扭曲,看誰都像壞人,都是想來掏自己口袋里錢的。在散戶當中盛行著一句話,一買就跌,一賣就漲,好像人家偏偏要和你作對,不讓你掙錢似的。其實呢,任何個人的力量與市場相比都是水滴之于大海,大海會專門去針對哪一滴水嗎?這種被害妄想癥導致的結果,就是怨天尤人,卻從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想一想是不是自己的交易系統出了問題。交易和其他一切的職業都是一樣的,需要總結和歸納,而不是由著性子胡來。
炒股炒到最后,考驗的是人性。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做好交易,無論市場怎樣虐待我,我都保持對他的尊敬。要把市場當成是你的孩子,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他笑的時候你就來陪他玩一會兒,他哭的時候你就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散散步。賺錢其實就是這么簡單,當你擅長做一件事的時候,應該是輕松且愉快的,如果不是,那說明你還沒有掌握方法。對于普通人來說,他們很難有這樣的認識,即使有這樣的認識也不一定有這樣的意志。所以職業投資這條路,注定是孤獨的。很多不懂股票的人喜歡聚在一起討論這個討論那個,把炒股發展成了一種社交工具。而真正的職業交易者,通常就是看看財報和路演,很少聚在一起高談闊論。
炒股的最大秘密就是沒有秘密,所有一切都安排得清清楚楚。你想要知道的,隨便找幾本書讀一讀就完全夠了,關鍵在于自己領悟。前人和你說的話,你大概會覺得既簡單又無趣,只有自己經歷之后,才會把同樣的道理告訴后來者,而他們大概和當初的你是一樣的想法,覺得都是正確的廢話。交易是這樣,人生何嘗不是呢?現在,我經歷了幾番牛市和熊市,賺過很多錢也虧過很多錢,對于市場終于有了一點自己的體會。回想起來,剛剛入市的時候真的特別有樂趣,覺得自己這么聰明怎么會連交易都做不好呢。直到后來虧損了,才進行了深刻的學習和反思,慢慢走上了正確的道路。在掌握了穩定盈利的辦法之后,交易對我來說就像是吃飯睡覺一樣習以為常,漸漸變成了一種機械重復的流水線工作。其中的樂趣消失了,就單純為了賺錢。所以賺了錢之后,我就用來買買書,旅旅游,把這些當做是樂趣了。說實話,現在覺得做交易越來越沒意思了。喜新厭舊,可能這也是人性吧。當你在的快樂從做交易轉移到了交易之外的時候,你就真正學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