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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地行者

田野在招聘季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求職,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做一個自由撰稿人,寫自己喜歡的文章,說自己真心的感受,這就是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所以在其他人都忙著海投簡歷,各處面試的時候,他只是躺在床上看各種雜志,頗有一種超然世外,返璞歸真的風度。在畢業之后,他租了一間單身公寓,開始了自己夢想的寫作生涯。這樣的日子真爽啊,沒有朝九晚五的束縛,更沒有規章制度的枷鎖,哪天高興了就多寫一點,哪天不高興了就少寫一點,一切隨我心意。

可現實總是啪啪打臉,田野的如意算盤并沒能隨心所愿,他滿懷信心投出去的稿件幾乎逃不過被退回的命運,即使發表出來的也是反響平平。怎么會這樣呢,田野感到不可思議。他覺得大部分雜志上的文章大多流于俗套,乏善可陳,自己獨具匠心的筆法與他們相比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最終竟是這樣的結果。田野心里很是憤懣,于是他約了報社的副主任編輯魯海峰出來擼串,順便發發牢騷。魯海峰和田野都是中文系的,并且都在文學社混過,比他高兩屆,算是他的學長。

“你呀你呀,仗著肚子里有一點墨水,就以為自己了不起了。你寫的那些東西,那是普通讀者能欣賞得了的嗎?不要說欣賞,就是文章里面那些生僻的字,讀恐怕都不一定能認識嘞”,魯海峰一口抹凈了串著羊肉的竹簽,笑呵呵地說。

“這不更顯得與眾不同嗎,原來那種老生常談誰還愛看?”

“可不能這么說,現在的讀者啊,雞湯是越喝越香,干了一碗還要一碗,簡直停不下來。所以啊,你逮著一個套路就一直寫,銷量不會差的。告訴你一個訣竅,溫情勵志,就這個主題,你寫多少都有人看。你看沒看過韓劇,那不都是一個套路,車禍失憶絕癥老掉牙的橋段經久不衰。又容易寫,又賣得好,何樂而不為呢?”

“有道理啊,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天我總算是豁然開朗了”,田野給魯海峰倒滿了啤酒,“來,咱們干一杯!”

“不過我看你啊,還是像在學校里面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恐怕一時半會兒很難適應。我教你個辦法,你先來我們編輯部干一年,保管能學會其中的套路,你要不要來試試看?”

“這個”,田野有點猶豫。他十分不想再過上班族的日子,但是轉念一想,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眼下自己囊中羞澀,連這頓飯錢都是借的,要不就去試試吧。

“沒事,你想好了隨時給我打電話”,魯海峰看出了他的為難。

“這差事我接了”,田野說,“去歷練歷練也好。”

“那好,下周你就來報道吧。”

因為手頭的拮據,田野從單身公寓搬了出來住進了群租房。周一到雜志社報道,魯海峰跟主編韋正明說這個是他的師弟,文筆不錯,看看能不能當個編輯。韋正明卻說,現在雜志社缺的是記者,讓田野去當個見習記者吧。魯海峰向田野一說,田野立刻興奮地像是剛下了蛋的母雞。

“好啊好啊,能去當記者太好了”,田野連忙答應。

“當記者可不比當編輯,編輯只要坐在辦公室里敲鍵盤,記者可在外面風吹日曬夠你受的”,魯海峰提醒他。

“沒事沒事,我就喜歡在外面跑,我坐一天比跑一天還累呢!”

“行啊,那就隨你吧。”

負責雜志社采訪工作的是資深女記者昌素梅,魯海峰把田野帶過去笑嘻嘻地介紹說,“昌記你看,我給你帶了個棒小伙子過來!”

“你媽才是娼妓呢”,昌蘇梅罵了一句,又問田野說,“你是新來的?”

“是是是,請您多指教”,田野點頭哈腰地說。

“指教談不上,大家通力合作吧,你以前有采訪經驗沒有?”

“沒有。”

“那最好啦”,昌蘇梅笑了笑,“沒學過總比學壞了強。我明天要去采訪一個三線明星,你跟我一起去。你不用講話,看著學就行了,其他事情馬衛國會和你說。”

馬衛國是攝像師兼職司機,一直和昌蘇梅搭檔,算是編輯部里的老人了。他拿起保溫杯握在手里,把田野領到一張桌子邊說,“這就算是你的辦公桌了,你等會把那個藝人的資料查一查,明天我們一起過去,你先學著走一下流程,以后熟練就自己出外景吧。”

“好嘞”,田野有了自己的位置,就開始工作起來。

“嘿,我叫苗思蕊”,旁邊一個小姑娘和田野打招呼。

“我叫田野,今天剛來的。”

“一看你就是剛來的,束手束腳”,她笑了笑,“跟個大姑娘似的。”

田野也笑了,生平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形容他,“看你的樣子也是今年剛畢業吧,比我早來不了兩天。”

“是的,可是比起你來,我算是老員工了”,苗思蕊問道,“你是來當記者的?”

“嗯,你呢?”

苗思蕊遞過來一張紙,“看看,猜我是干什么的?”

田野一看,是給自己畫了一張漫畫像,樣子滑稽極了。“你是畫插圖的吧?”

“對咯”,苗思蕊說,“我還管著團隊的零食,想吃什么回頭跟我說啊。”

“行,你忙去吧,我要開始工作了”,田野跟苗思蕊閑聊了一會兒,徹底打消了他的陌生感,他覺得其實上班也沒什么不好的,至少天天還能有人說說話呢。

明天要采訪的這位鳳鳴桐田野有所耳聞,經常在一些電視劇里演個男二男三,現在又在網絡上頻頻拍一些短劇,儼然成了一個當紅的奶油小生。田野無聊的時候會看上一兩集打發時間,算是了解鳳鳴桐參演過的一些作品。好在自己明天不過是走個過場,倒是不用太擔心自己跟人家聊不來。

采訪場地約在酒店的會議室里,第二天一早,昌素梅、馬衛國還有田野三個人直撲約好的采訪地點。說好了是十點開始,到了時間還不見人影。昌素梅給鳳鳴桐的助理打了個電話,助理說鳳鳴桐剛剛起床,正在吃早飯,然后就匆匆掛了電話。好吧,三個人只好坐在會議室里面干等,玩得手機都快沒電了。一直到十一點,鳳鳴桐才帶著助理過來,還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坐下來之后,聽說要拍照,還要再補補妝。真正開始采訪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半了。整個采訪的過程,鳳鳴桐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說話很不客氣,田野忍了一肚子氣。由于采訪的時間延后了,所以一直拖到十二點還沒有完成。在問到鳳鳴桐的一些緋聞時,他說到午飯時間了,采訪到此為止,昌素梅也只好作罷。

回報社的路上,馬衛國開著音響哼著老歌,昌素梅坐在后排整理采訪記錄,都是一副公事公辦,毫不關己的樣子,田野卻對剛才的事情耿耿于懷。

“我說衛國哥,素梅姐,你們就沒有一點憤慨嗎”,田野說道,“你們看他那個吊兒郎當的樣子,咱們采訪誰不好,偏偏采訪他。”

“習慣就好咯”,馬衛國瞥了一眼田野,“就他,還是好不容易才約到的呢。”

“真是‘英雄枯骨無人問,戲子家事天下知’。”

“其實我最煩的就是采訪明星了”,昌素梅說,“不過啊,咱們的雜志要賣得出去,就要滿足多種讀者的口味,是吧?只要大部分文章是有內涵有品位的,就可以稱得上是一本好雜志了。有一兩篇這種訪談,無傷大雅,要理想也要面包嘛。”

“素梅姐,我們搞一個專欄,采訪小人物的故事,你覺得怎么樣”,田野問道。

“你這個想法很好啊,我目前正在策劃這樣一個欄目,你想做嗎?”

“好啊,我覺得這樣接地氣的欄目,肯定有讀者”,有了昌素梅的支持,田野興奮不已。

“行,那你先去做做看,寫幾篇稿子出來我瞧瞧。如果好的話,后續我們就推出這個專欄,由你做專欄作家。”

“太好了,我一定把這件事情做好”,田野像昌素梅拍著胸脯保證。

昌素梅看起來很高興,馬衛國倒沒說什么,依舊搖頭晃腦地跟著音樂哼著歌。接下來田野開始了他最忙碌的一段時光,他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掃大街的老大爺,擺小攤的老大媽,搬鋼筋的小伙子,做保姆的打工妹,都是他訪談的對象。只要有心去觀察,生活中處處都是比電視劇里更精彩的劇情。一個人的身上有沒有故事,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在一段時間的奔走之后,田野已經練就了這身本領。在這段時間里,田野記錄了很多的故事,而大多數是不幸的。他天生就有一種對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能力,所以短短三個月,好像把三生三世的苦都受完了。輯稿成集,他取名為《大都市里的小人物》,這里就列上三個吧。

第一個故事,要從不小心踩到田野腳的一位姑娘說起。在擁擠的扶梯上,不小心踩到別人是很正常的事。說一聲抱歉,不會有人追究。當時田野也沒當回事,只是轉頭看了她一眼,然而那位姑娘卻連忙不住地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打我,千萬不要打我”,她的聲音顫抖著。

站在旁邊的人都看向田野,搞得他非常尷尬,他連忙說道,“沒關系的小姐。”

“謝謝你,你人真好”,她低下頭。

她的頭發很長很濃密,牢牢遮住了臉頰,從側面只能看見她高高的鼻梁。田野感覺到,這個姑娘肯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到了電梯的盡頭,田野遠遠地站住問她,“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我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

她有點猶豫,稍微轉頭看了一下田野,考慮了一會兒,輕輕地“嗯”了一聲。

田野和她站在路邊,中間隔著一輛共享單車,故意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田野眼前的這位姑娘,雖說打扮得很平常,但人長得很好看,如果稍加粉飾,走在路上一定會吸引很多人的目光。在這個故事里,我們就暫且稱她為小花吧。

“小花,可以和我講講你的故事嗎?”

“你要聽我的故事嗎?我想你可以看出來,我經歷了很多不好的事。”

“沒關系,我愿意聽。”

她用牙齒咬了咬下嘴唇說,“那好吧。”

我出生于一個普通家庭,父母在縣城里做小買賣,爸爸跑腿,媽媽管賬。后來,爸爸因為賭博欠了一大筆錢,拋下我和媽媽在家自己逃走了,一點音信都沒有,恐怕是死了。那時候三天兩頭有人上門催債,家里但凡值點錢的家具電器都被搬走了。每次有人上門,媽媽都抱著我躲在角落里,聽著別人破口大罵。家里被潑油漆,砸玻璃,燒紙錢,做什么的都有。媽媽受不了,把房子賣了還了一部分錢,跑回娘家去了。我呢,就寄宿在學校里面,像一顆無名的野草,自生自滅。

同學們知道我父母都不管我,就都來欺負我。那時候我因為家庭的原因根本無心學習,高一就被分到了差班。差班嘛,你懂的,連學校都放棄你了。當時隔壁班上有個男同學喜歡我,總在我的桌子上放一點零食。班上有個女魔頭看不慣,就風言風語地說我勾引其他班的男生。我平時和她沒什么往來,更不會有什么過節,可能她就是見不得身邊的普通人過得比她好吧。追我的那個男生是個小混混,他知道以后就在課堂上闖進來打了女魔頭一巴掌,從那以后她見了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過了兩天,女魔頭主動跑過來悄悄對我說,以前的事情是她不對,晚上放學之后想單獨和我道歉。我當時心里還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故作大度地答應了。學校后面是一個水庫,同學之間有一些需要“單獨解決”的事情,都約在那里。放學之后,我一個人在水壩上等著她來道歉,小風吹在身上真是舒服極了。可是等來不止女魔頭一個人,她還帶著方、俞、任、袁、柳好幾個死黨,幾個人沖過來對我一頓拳打腳踢,拔我的頭發,撕我的衣服、揣我的肚子,地上全是我的血,現在想起來我身上都疼。我說,你們不怕我男朋友來找你們算賬嗎?女魔頭告訴我,她的干哥哥帶著一群人把那個男生的腿都打斷了,現在還住在醫院呢。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靠山沒有了。我掙扎著爬起來,她們看到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估計也嚇傻了,我猛地推開她們從水壩上縱身跳了下去,“砰”地一聲落在水里。我身上很冷,可是我不怕,就讓我死吧,像我這樣的人,是不配擁有幸福的。

她們嚇得逃走了,我想死,可還是忍不住撲騰起來。但是漸漸的,我失去了意識,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躺在岸上,旁邊還坐了一個人。我認得他,他是我們高中的一個傻子叫酆小虎,連數數都不會,大家都喊他“小瘋子”。在路上你磕他一下腦門踢他一下屁股,他一點都不生氣,還對你笑嘻嘻的。他家里還有一個奶奶相依為命,連學費都是政府替他交的。大家有事沒事都去欺負他,一來他脾氣好不還手,二來他是個傻子在學校里沒朋友,三來他家里沒人不怕誰報復。其實我自己也欺負過他,那次我的手串不小心跟廢紙一起扔進垃圾桶了,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垃圾桶已經倒到學校后門的垃圾站去了,我就讓他幫我從垃圾堆里面掏出來。當時我還嫌棄他臟,讓他洗干凈了放在傳達室,我自己去取的。而今天,這個被我嫌棄的人,救了我的命。他精疲力盡,光著膀子喘著粗氣,像一只落水狗。

我看到他身邊有個垃圾袋,裝了好多塑料瓶,才知道他生活得有多不容易。我不敢回學校,就跟他回了家。他家的房子很小很破,和我以前的家很像。房子里除了兩張床,推滿了塑料瓶和廢紙盒。我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家,忍不住哭了。他奶奶找了件干凈衣服給我換上,讓小虎送我回去。還叫我和同學們說說,讓他們以后別欺負小虎了。我說我沒有家,也沒有親人。學校的同學們都不好,他們欺負小虎,也欺負我。您要是可憐我,就讓我也叫你奶奶吧。您要是不要我,我還去找一條河淹死。我和小虎高二就輟學了,來到這座城市里打工。學校里面的人都在傳,說我跟了一個傻子。我媽媽卻和我說,男人啊,傻一點好,靠的住。

我們在郊區租了個小單間,兩個人住。他不會做事,只能在馬路上撿紙盒;我沒有文化,只能去KTV當服務員。一個正常的男人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女人干這種事,可他不會這樣想,他還是整天傻乎乎的,一見我就笑。我的工作不輕松,被客人占便宜就不說了,一句話講錯了拳打腳踢都是有的。受點傷就算了,還要扣工資。現在我每一天的精神都很緊張,在路上碰了別人一下都要拼命地道歉。剛才你也看到了,像我這樣的人,真賤。或許這就是命吧,誰叫我遇見了他呢!

小花說到這里,有一位路人掃碼把共享單車騎走了。沒有了單車的阻隔,小花顯得有點不自在。田野問她將來有什么打算,總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小花攏了攏頭發,田野看見了她臉頰上青色的淤痕。她笑了笑說,過一天算一天吧,真要死,也要給小虎的奶奶送了終才行。說完,她搖了搖頭,轉身消失在了人海里。

第二個故事,是田野偶然遇上的。那天,田野下班之后趕著晚高峰去看話劇,公共汽車被堵在了高架橋上。車上人貼著人,連大姑娘小媳婦都顧不得了,周圍大大小小的車子都在加塞鳴笛,搞得人心煩意亂。本市的交通一向疏于管制,行人和非機動車圖方便都從高架上過,法不責眾,最后交警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算了。田野看到天橋邊上有一個中年男子,他不著急趕路,而是趴在欄桿上看著橋下,他孤獨落寞的身影在這川流不息的車流中顯得格格不入。田野覺得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就讓司機開門下去。司機說還沒到站,田野說自己暈車,要不讓下去就吐車上了,還故意捂住嘴。旁邊人紛紛給他讓路,都喊著司機給他開門,司機只好開門讓田野下去了。田野跳下車,在車流中像條魚一樣靈巧地穿了過去。

田野站到他的身邊,也學他一樣,把膀子搭在護欄上,望著橋下,嘆了口氣。

“怎么了,小伙子,嘆什么氣呢”,他轉過頭來。

對面的這個男人,皮膚黝黑,胡子拉碴,領口泛黃,頭發半白,四十不到的年紀,卻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了許多。他耳朵上別著一根香煙,看上去是這個城市里的“下等人”。“生活不易啊”,田野說,“生活不順,工作不順,什么都不順。”

“有我不順嗎”,他勉強地笑了笑,從干裂的嘴唇中隱約可以看到深紅的血色。

“我想聽聽你的故事。”

這位落魄的中年男子,就稱為老鮑吧,講起了自己的經歷。

“上個月,我兒子就是從這里跳下去的。他回頭看了我最后一眼,和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他沒有叫喊也沒有掙扎,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腦漿子撒了一地,身下的血把馬路都印紅了。”老鮑瞇起眼睛看著橋下,夕陽的余暉染紅了他的雙眼。

“我是個農民工,家里窮,沒錢,蓋不起房子,娶不起媳婦,只好出來打工。我是在菜場上認識我老婆史艷紅的,她是跑出來的,或者說是逃出來的。他在老家是結了婚的,但是他老公罵她打她,拿她當牲口,她就偷跑出來。我和她,就是那種打工的臨時夫妻。她不在乎我窮,我不在乎她有老公,就湊在一起過日子。家里有個女人,那才叫家嘛。后來她懷了我的孩子,她想打掉,我舍不得,想讓她生下來,我倆就商量讓她離婚。她老公唐永明本來就和她沒有感情,在老家也有了別的女人,但是說到離婚,怎么都不肯,除非給他拿十萬塊錢。我倆在一起兩年才攢了八萬,我咬咬牙又跟工友借了兩萬,這才湊齊十萬。離婚要回她老家辦手續,我擔心唐永明不守規矩,就叫了費勇、廉貴、岑大慶、薛萬年等七八個工友陪我一起去。唐永明看我們人多沒敢亂來,收了錢就把婚離了。雖說離了婚,可是唐永明三天兩頭打電話過來騷擾史艷紅,說想她,要跟她復婚。我讓她換過好幾個電話,但唐永明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還是能搞到她的號碼。我發狠跟唐永明說,你要是再敢打電話,我就帶人扒了你家的房子,他這才消停下去。”

“那時候我們的日子很苦,我打了三份工還債,她挺著大肚子還給人家洗碗。不過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們都很高興,日子總算有了奔頭。以前,我喜歡喝酒耍錢,有了老婆就都戒了。因為窮啊,晚上不干活的時候,吃不吃飯都可以,我就想趕快把錢攢下來,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后來,她果然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足足七斤二兩,可把我樂壞了。那幾天,我逢人就說,干活都有勁多了。這孩子從小就討喜,圓溜溜的眼睛,胖乎乎的腦袋,一見人就粘上去。個子一躥一躥的,四五歲的時候就跟地里的麥子一邊高了。他機靈得很,打醬油的時候都會跟人討價還價,人家看他好玩,都多給他一角,所以添油買菜我常使他去。”說起自己的兒子,老鮑的精神一下好了起來。可是說完之后,突然又嘆了一口氣。

“七歲的時候,這孩子查出來有白血病。從那兒起,我兒子鮑亮宇每個月都要去醫院化療,家里的錢沒兩年又花光了。我們夫妻起早貪黑地打工,還是不夠給他看病的。孩子懂事,說不看病了,就在家躺著。可是做父母的,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躺著等死呢?再苦再難,都要掙錢給兒子治病呀!可是再怎么打工,錢都是不夠花的。孩子要做手術,需要二十萬,能借的都借了,還有十萬的口子,家里真是一點錢都沒有了。老婆和我商量,說唐永明以前說要和她復婚,愿意把十萬塊錢還回來當彩禮。我當然不能同意,我不能救了兒子,丟了老婆。再說了,她要是嫁個好人家也就罷了,跟唐永明復婚,就是往火坑里跳呀!史艷紅凡事都順著我,不過這一次跟我急眼了,拿刀架在脖子上說要是我不同意,她就死給我看。我能怎么辦,總不能把老婆逼死。她打電話給唐永明,要他準備十萬塊錢,唐永明說看到她的人立馬就給錢。孩子的病不能耽誤,第二天我們就去離了婚。從民政局出來,她抱著我哭得嗓子都啞了。走的時候,她給我塞了一條煙,她說,老鮑啊,你為了孩子的病這兩年都沒舍得抽煙。以后我不在家,你要是煩心的時候就抽一口,別憋著。她走時,除了幾件衣服,身上就帶了八十塊錢。我是含著淚送她走的,這一別,就算亮亮的病治好,恐怕這輩子也見不著她了。”

“過了兩天,十萬塊錢打過來,一分不少,我知道,為了這些錢,艷紅一定受了不少的罪,可是她什么都沒說。我叫上兒子,說去醫院做手術。兒子問我錢是哪兒來的,我說找老鄉借的。兒子又問媽媽哪兒去了,我說媽媽回娘家去了。這孩子心眼多,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她非說是我把媽媽賣了,說什么都不肯去醫院。我揪心,我著急,我就打了他一巴掌,把兒子都打懵了,連我自己也懵了,以前我是從來不舍得打他的呀!我挾著他打車去醫院,正好被堵在了這座高架橋上。兒子說醫院就在橋下,咱們走著去吧,省點功夫,還省了車錢。我覺得不錯,就說在這兒下車。我和司機結車錢的時候,兒子開了門沖到橋邊,回身沖我喊了一句,‘爸爸,把媽媽找回來,再生一個兒子吧’,一翻身就跳下去了。我趕到橋邊看下去,他已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過路的人都圍攏了過來看。我急啊,從高架上面一路跑下去,兒子已經沒氣了。我用衣服把他蓋上,我實在是不忍心看,也不想讓其他人看到他這個樣子。史艷紅那里,我只說孩子手術失敗,死了,讓她以后不要再惦記。”說到這兒,老鮑用手抹了一把眼淚,田野的眼眶也濕潤了。

老鮑把耳朵上的那根煙拿下來放在鼻子下面聞來聞去,他的手抖得很厲害。這雙堅韌厚重的手掌啊,在抬鋼筋攪水泥的時候都沒有顫抖過,可是現在脆弱地連一根香煙都握不穩。“我老婆走的那天給了我一條煙,在兒子死的那晚上我都抽完了,單單只剩了這一根。我把它夾在耳朵上,想老婆孩子的時候就聞一聞。現在我還是不敢抽煙,我害怕哪一天煙癮犯了把這一根也抽了。我頭發白了,眼睛糊了,做工也不如以前松快了。可我還是做工,工錢多少我不計較,就是想一直有活干,有活干才不去想老婆和孩子。發了工錢,我就去喝酒打牌,一直到把錢輸完為止。但是無論如何,煙我是不抽的。要是哪一天我真的把這一根給抽了,我就也從這里跳下去。”老鮑拿起手中的煙在眼前晃了晃,又夾到耳朵后面去了。

他哼著歌,慢慢地走下高架去了。看橋下車水馬龍,望天邊萬家燈火。看著他的背影,或許以為天地寬闊,人世灑脫。而真正孤獨的人,又不曾是誰的誰呢?

第三個故事,并不是田野有心去采訪誰,而是在燒烤攤上順耳聽來的。夏天傍晚,剛下過雨,悶熱得很。周五晚上,編輯部加班到九點多鐘,終于把期刊定稿了,大家歡呼雀躍,又可以輕松半個月了。趕巧呢,今天剛發了薪水。這么多的因素加起來導致了一個結果,今天晚上可以隨心所欲地開心一下了!不過年紀大一點的員工都打起了哈欠,趕著回家陪老婆孩子去了。只有苗思蕊說她家樓下有一爿夜市,問田野有沒有興趣去吃一頓燒烤。文人似乎對于吃都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愛好,便欣然應允了。要說這世間最神奇的東西,肉算其中一件,燒著吃,烤著吃,腌著吃,燉著吃,怎么樣都好吃;而更神奇的就是酒了,開心的時候喝一點高興高興,難過的時候喝一點放松放松,夏天喝一點涼快涼快,冬天喝一點暖和暖和。所以呀,沒有什么煩惱是一頓燒烤解決不了的,要是有,就兩頓。

燒烤店的生意不錯,座位都滿了。兩個人到的時候,恰好有一大桌的人吃完,兩個人就搶過去坐了。田野點了牛羊肉串,還有生蠔扇貝,苗思蕊則要了些韭菜香菇,土豆茄子。田野看攤主在烤著一只羊腿,聞著特別香。田野問了問價格,要一百八,田野看看苗思蕊說估計他們倆吃不下,還是算了。苗思蕊笑著說你承認窮不就完了。正說著,一輛小轎車停住,下來一個雍容華貴的婦女。她問羊腿多少錢,攤主說二百,她就讓攤主打包裝起來。攤主問,要辣椒和孜然嗎,她笑笑說,不是我吃的,是帶回家給狗吃的,什么調料都不用放。苗思蕊看著田野吐了吐舌頭,田野搖了搖頭說,你看吧,咱們倆活得還不如富貴人家的狗呢。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等菜上來,正好過來幾個人,看上去年紀和自己差不了兩歲。他們很有禮貌地問空座有沒有人,會不會打擾到兩位,得到可以拼桌的許可后才坐下。他們一共是四個人,三個男生,還有一位女生應該是其中一位的女朋友。田野看他們的年紀與自己相仿,像剛工作兩年的大學生,對他們的印象不錯。苗思蕊拿起手機逛起了網上商城,田野便自己歪著頭打盹,不經意地聽旁人聊天。

這四位,就暫且稱之為雷鳴,賀雄,倪健,以及倪健的女朋友湯慧吧。

“離咱們上次見面已經有三個月了吧”,雷鳴問道。

“有那么久嗎”,賀雄說,“倪健,上次聚會是什么時候?”

“恐怕都有四個月了吧,我記得上次是在解放路那邊吃的火鍋吧”,倪健回想了一下,“湯慧,你當時也在的吧?”

“我在啊,后來你們就沒聚過啦?要是沒聚過,那就是那次了。”

“哎,以前我們都是一兩個月一聚,這次都隔這么久了哦。”

“可不是么,現在工作越來越忙了,不是你加班就是他加班,很難湊齊了。”

“還是以前我們人三個合租的時候爽啊,天天都見面,周末就在一起打游戲。”

“當初我們在一個公司的時候多開心呀,后來你們兩個都走了”,倪健說道,“就剩我一個人還在。不過你們兩跑了之后,跟我們一批進公司的很多人也都走了。你記得那個誰吧,滕景輝、殷厲鋒,還有羅自遠也走了。”

“他們去哪兒了呢?”

“景輝是跳去其他公司當主管了,厲鋒考了公務員上岸,羅自遠好像是出國讀書去了。”

“當時在公司的時候沒看出來,他們現在都這么牛逼了。那你現在怎么樣咯,升值加薪了嗎?”

“你們兩個,都跑去其他公司了,就丟下我一個人。工資嘛肯定還是加了一點的,不然還怎么活哦。”

“你什么時候當主管呢?”

“我就算了吧,你們兩個在的時候都當不上,哪里還輪得到我。當時和我們一起進公司的,算是畢淼混得比較好,不過他能力確實強,而且領導也喜歡他。”

“程序員這一行不好干啊,不跳跳槽沒法漲工資,年年都被應屆生倒掛。”

“這么說,當年我們進公司的時候,好像也倒掛了一批人呢。”

“肯定的呀,同樣的事情現在不是年年都在發生嗎?”

“雷鳴,你在新公司干得怎么樣?”

“實話說就是還行吧,比原來干的活有意思一點,工資也高一點。但是干了一段時間就那樣了,開始還學點東西,越到后面越是重復勞動。”

“賀雄你呢?”

“我是感覺從一個坑跳到了另外一個坑,現在又想跳槽了。”

“你老這么跳不行哦,還是要干兩年。”

“我也知道,可是干不下去啊。我們主管太坑爹了,水平不行還喜歡瞎指導。他的知識都是二十年前的,現在技術都發展成什么樣了,他還喜歡用老掉牙的東西網上套,效率低又不穩定。我說現在有新技術了,他還說現在年輕人喜歡投機取巧看不起他,我真是無語了。最后績效給我打了差評,你說我怎么干得下去呢?”

“賀雄你還是命苦哦,怎么到哪個公司都不順利啊,你這都換了兩家公司了。你以前跟我們合租的時候你不是還養鳥嗎,現在你的鸚鵡還在不在了呢?”

“才搬家不久就死了一只,另外一只跟著活不下去了,沒兩天也死了。”

“看來這個社會壓力太大了,連鳥都活不下去了。”

“你那兩只鳥是一對嗎”,湯慧看來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是啊,牡丹鸚鵡,都是一對一對養的。”

“你們兩個看看哦,鳥都是一對一對養的,你們兩個到現在還單著,活得連只鳥都不如”,倪健摟了一下雷鳴的肩膀問道,“個人問題考慮得怎么樣了呢?”

“天天加班,哪有時間找妹子。太累了,覺得自己不會再愛了。”

“我倒是見了幾個,但是工作之后的姑娘都太現實了,聊了一下感覺這不是我想要的愛情啊。哎,這輩子要孤獨終老了”,賀雄呡了一口小酒。

“你們兩個哦,工作我是不擔心你們,你們能力都太強咯,但是找妹子還要我為你們操心。當你們的室友,還要管你們的終身大事,我真是太難了。”

“你還是命好啊,真羨慕你”,雷鳴說道。

“我怎么命好,我工資現在比你們都低好吧”,倪健狡黠地一笑。

“你命還不好啊,你看你,手機是抽獎抽中的,車牌兩個月就搖中了,房子三個月就搖中了,在公司里面跟著最賺錢的項目,女朋友又溫柔又好看,我們三個人的運氣都被你一個人占了,你說還有沒有天理了?”

“怪我咯?”

“現在好一點的樓盤中簽率只有百分之三不到,我搖了十幾次了都沒中簽,太無奈了。”

“我車牌都搖了四十次了,到現在沒中,找誰說理去?”

“行吧行吧,看你們兩個這么慘,這頓飯我請行了吧?”

“國慶有安排嗎,要不我們出去玩一趟怎么樣”,賀雄問道。

“我肯定行啊,單身狗一只,隨叫隨到,看倪健有沒有空了”,雷鳴說。

“我說了不算,小慧慧你看呢?”

“時間我是有,就是沒錢,要是有人請我去就好啦。”

“哎,他們兩個肯定不可能請你,那只有我來咯”,倪健故作無奈地說。

“好啊好啊”,湯慧笑著拍拍手。

“上次我們一起出去玩是去日本吧,那時候我和雷鳴差不多是一起離職的,然后你請了五天年假和我們一起去玩的,到現在都已經三年多了”,賀雄感慨道。

“那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去哪里,再吧機票訂了吧,時間也不早了。”

“行啊行啊,又能出去玩了,真開心。”

“來,我們干一杯!”

“干杯”,三個小伙子舉著啤酒,湯慧則倒了一杯橙汁。

“行吧,今天就到這里吧,下次再聚嘍。”

“下次是什么時候哦?”

“什么時候有空什么時候聚唄,主要你們兩個太忙了,現在住得又遠,太不方便了。”

“行吧行吧,兩三個月聚一回挺好的。不要搞太晚了,明天估計又要加班。”

“周六還要上班啊,太慘了。”

“你可太慘了,那就早點回去吧。”

結了賬,四個人說了聲拜拜,就各自分頭回去了。他們的歡聲笑語消失在炎熱的夜色里,只剩下桌上的殘羹冷炙。在陌生的城市里有幾個好朋友,就不孤單。

田野和苗思蕊吃得也差不多了,田野問道,“吃飽了嗎?”

“吃飽了啊,早就吃飽了。”

“哦,我也差不多了,那走吧。你家就在這附近嗎?”

“對啊,大概五六百米就走到了。”

“那我先送你回家唄。”

“好啊”,苗思蕊站起來摸了摸肚子,“你剛才是不是在聽他們談話?”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吃東西都心不在焉的,而且全程都不理我,哼!”

“因為我剛才也想起了我的三個好朋友了。”

“你們也常這樣聚嗎?”

“畢業之后就沒見過面了,所以才想啊。”

“常聯系嗎?”

“也不,偶爾吧。”

“不常聯系的朋友,慢慢就會疏遠了。”

“可我們不會的,我好想跟他們坐在一起喝酒擼串,該有多開心呀!”

“那你把我也叫上唄,我在這里沒什么朋友,我也想跟著你一起開心開心。”

“人家會誤會的。”

“誤會什么,誤會我是你女朋友?”

“昂。”

“我們這么好的朋友,我怎么會愛上你,你不會愛上我了吧?”

“不會,怎么可能。”

苗思蕊淘氣地挽住田野的胳膊,跳上馬路牙子,沿著邊緣慢慢地走,她把頭靠在田野肩膀上笑著說,“情深不壽,強極則辱,我們就是這樣的君子之交才好。”

集子里一共選了十幾篇文章,在交給主編之前,田野先讓苗思蕊幫忙看了看。她說上班沒空,晚上帶回家看吧,第二天還給田野的時候,田野看她的眼睛都腫了。她說昨天看了一晚上,哭得好幾次,把一包抽紙都用完了。她說很喜歡這種敘述平凡人生的故事,想給每個故事都配一張插圖。田野說太好了,等她畫好之后,田野才把文章交給了韋正明。過了兩天,韋正明說你寫的故事是不錯的,可是這些吸引不了什么讀者,發表的事情先放一放吧。田野沒說什么,只是覺得很可惜,這并不是因為自己付出了時間精力,而是為了故事里那些為了生活掙扎的靈魂。這個世界不會注意平凡之人,他們死了,還不如明星扎破了手。一個人的吶喊不是吶喊,大多數的沉默才是沉默。雖然被拒絕了,但是田野還是想把他的故事寫好。他下定決心,走遍天涯海角,看盡人間的風景。雖然愿望是好的,但是問題來了,誰來為你行走江湖買單呢?

為了掙錢,田野還在業余時間兼職做各種各樣的事情,什么賺錢就做什么。他自詡是一個身無長物的浪蕩子,可是他在社會上當真體會到了什么叫做“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人啊,在無憂無慮的時候,才最容易擁有理想,所以改變世界的大多都是貴族。怎么成為貴族呢,先賺到錢再說吧!田野接過幾個活,有婚禮主持,攝影師,軟文寫手,群眾演員等等,說起來各有各的辛酸。在底層社會的人,沒有時間彷徨失措,只有奮斗奮斗再奮斗,才能在這個社會上生活下去。所謂的成功人士,不該歸功于他的出身,他們已經努力了好幾代人。最終,秦始皇完成了兼并六國的壯舉,但秦朝的先人不過是周朝的馬夫而已。

田野每次主持婚禮,都強迫自己表現得興高采烈,把當天的氣氛渲染得溫馨浪漫,讓所有人洋溢著無盡的歡笑,甚至流下幸福的淚水。而自己呢,主持完婚禮之后嗓子都啞了,累得坐在場邊看著大家談笑風生大快朵頤,完全像個局外人。新人的幸福,自己的疲倦,誰又能體會,誰又會在乎呢?掙到了錢,就算了吧。

田野從小就喜歡攝影,還專門買過單反,他過去是只拍風景不拍人物的。現在呢,別說是人物,連寵物都拍。他在本地的網站上發了個帖子接拍照的活,大多數的生意都是給服裝店或者寵物店拍照。有一天,他接到一個女大學生的電話,說想拍一組私房寫真。田野覺得這樣不太好,不過為了掙錢還是答應了。當天約在了一家賓館的房間里拍攝,她身材長相都很不錯,換上了性感的服裝很具有挑逗性。不過田野現在什么都不想,就是想搞錢,所以僅僅把這當做一次工作而不是艷遇。拍到一半的時候,女孩的男朋友闖了進來,二話不說對著田野就打。田野把相機死死護在懷里,用肩背硬扛著拳頭。女孩兒看不下去護著田野說要分手,那男的又對她拳打腳踢了一陣,罵罵咧咧地出去了。田野鼻青臉腫,萬幸相機沒有壞,堅持把照片拍完了。田野當著女孩的面刪了底片,用水洗了洗臉,整了整衣服就走了,沒有多收一分錢。傷口能愈合,心情會平復。掙到了錢,就算了吧。

田野接的最有意思的兼職,就是去當電話推銷員了。一伙人坐在辦公室里,每個人面前擺一部電話,一份稿子,一本通訊錄。按照通訊錄上的號碼,一個個打電話過去推銷產品。有的不接,有的聽到推銷就掛了,有的聽了一半不感興趣,真正聽完的十個里都不一定能找到一個。每次打電話,都要鼓足十分的熱情,可是這實在是太難為人了。一天下來,田野只推銷出去兩三件商品,所得寥寥。費了一天的口舌,舌根子都酸了,肚子卻一點也不餓。下班的路上,他買了兩斤梨子去去火。走了兩步,路邊有一個婦女帶著孩子在賣烤紅薯,他本來不餓的,無奈紅薯太香了,實在忍不住就買了一個。他看到那個小孩子臉色蠟黃,嘴唇干裂,就把那袋梨送給了攤主。摸摸口袋,自己多少還剩了一點。掙到了錢,就算了吧。

任何人在長時間接受負能量之后,心理都會產生抑郁的感覺,開始對生活產生厭倦,這種情緒會在你抵抗力最薄弱的時候爆發出來。田野沒有急著回家,他坐在購物廣場的長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發著呆。他覺得這個世界這么的不真實,好像完全與自己無關,像是登上了月球的宇航員從四十萬公里外眺望著藍色的地球。一直到商店打烊,人流消散,連月光都疲軟了,他才百無聊賴地站起來,走向地鐵站。地鐵站里空蕩蕩的,燈光顯得特別潔白和安靜。地鐵上沒幾個人,大家都相隔老遠地坐著,沒精打采地聽著車廂晃動時發出的吱吱呀呀的聲音。田野拿出凉透了的紅薯啃起來,啃著啃著突然不爭氣地哭了出來。他傾聽了那么多大城市里小人物的故事,嘆息他們以微薄的力量扛著自己的生活前進,卻忽略了自己其實也是他們當中平凡的一員。誰來安慰我,聽我的故事呢?干澀的紅薯在口腔里咂不出五谷的香味,眼淚卻把生活的咸淡送入了疲憊的內心。出了地鐵站,外面已經是黑壓壓的一片。公路上的汽車飛馳而過,像夜晚森林里躍過枝頭的小鳥。郊區沒有路燈,唯一的一點亮光是燒烤攤上的小燈泡,別看一桌人喝得熱熱鬧鬧,他們自己清楚,買烤串和賣烤串都是不如意的人生。回到家,田野癱倒在床上,他什么都不想干,連睡覺都累到不想睡,就只想這么一個人躺著。睡不著,打開手機,累的時候就聽聽卡農吧,這已經成了習慣,慢慢地就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田野覺得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突然厭倦了現在的生活。是的,突然就厭倦了,沒有任何征兆,腦子里一閃而過的念頭被捕捉了下來。田野打起精神操縱身體,機械式地洗臉刷牙。地鐵一路搖擺著前進,像是生活在坑道里的蛆蟲。出了地鐵站,在走去上班的路上有一家小學,操場上熱熱鬧鬧,看樣子是在舉辦運動會。那些孩子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蹦著跳著跑來跑去,像一盒從桌子上撒落的彩色彈珠球。廣播里放著音樂,聲音很雄壯,田野覺得這旋律很熟悉,卻從來沒有認真聽過歌詞。此刻他被這歌聲吸引,隔著欄桿駐足,聽著歌里唱道:“越過高山,越過平原,跨國奔騰的黃河長江。寬廣美麗的土地,是我們親愛的家鄉。英雄的人民站起來了,我們團結友愛堅強如鋼。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么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歌聲充滿了力量,從耳廓一直灌注到田野的心里,不知為何眼淚禁不住快要流下來。

寬廣美麗的土地,是我們親愛的家鄉!此時身體康健,親友俱在,百姓安居,天下太平。比起落后挨打的舊社會,人生能有多不開心呢?田野邁開大步走到單位,立即寫了一份申請請假三個月,原因寫的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田野,你這個假請的挺長啊。在我們這里,如果不是因為生病住院,從來沒人一下子請這么久的假”,主編韋正明說道。

“我就是覺得累了,想休息下”,田野說。

“這三個月準備去哪兒呢?”

“我還沒有打算好。”

“要不然你打算好了再來請假?”

“不了,我就從今天開始請假。今天早晨一覺醒來,我還是我,工作還是工作,可是我就是累了,不想來上班了。”

“好吧,搞文學的人就應該有點與眾不同的脾氣。不過這么久的假期,我只能給你做停薪留職處理,等你三個月之后回來再復職。”

“其實我并不知道是不是三個月,也許是一兩個月,也許是七八個月,這都是不好說的事,三個月只是個約數。”

“好啊,那就這么著吧”,韋正明看看田野,“你放蕩不羈的樣子,還頗有我年輕時的樣子。可是你看看現在的我,帶著老花鏡,捧著保溫杯,再也不是闖蕩天涯的少年了,過了年紀嘍!去吧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會愛上它的。”

“謝謝您”,田野轉身走出辦公室,感覺異常地輕松,他黯然想道,“原來每個油膩的中年人的心里,都有自己年輕時的故事呀!”

從那天起,我離開了單位,開始用腳步丈量祖國的千山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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